傅强:世界已不再是完全互联互通,“出海”者要预想更多的困难

2024-12-21 00:00:00任思远
第一财经 2024年12期

傅强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策略与政策系教授

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开始把目光投向海外,希望能通过“出海”获得新增长。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策略与政策系教授傅强对这点感触颇深,他同时是学校中文EMBA项目的学术主任,近几年他越来越频繁地注意到学生们对这件事的关注。疫情期间,这个EMBA项目就明确了目标—服务希望在全球拓展业务的华人企业家,学院还为此设立了“全球企业家奖学金”。

然而,在傅强眼里,如今准备“出海”的中国企业将面临更多挑战。每当谈到企业出海,总有人会回看1980至1990年代的日本企业,彼时它们在全球范围内收获了广阔市场。但与当时经济自由化和全球化兴起的环境相比,如今的环境更加复杂。想要在这样的背景下在全球拓展生意,企业需要更谦卑的心态,做好更深地融入当地市场的准备。

在2024年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EMBA课程的开学典礼上,傅强曾这样总结当今时代最重要的几个关切,“科技进步带来了机遇和挑战,世界秩序与治理方式陡然转折,当前历史进程对华人的影响首当其冲。”

Yi:YiMagazine

F:傅强

Yi:就你接触过的中国企业管理者来说,他们在疫情之后有什么突出的共性困惑?他们来到EMBA班的诉求和状态,和过去相比是否有显著不同?

F:事实上,我们EMBA项目的课程设置在疫情期间就主动做了转型,明确以“帮助华人企业家实现全球梦想”为目标,服务有在全球拓展业务需求的企业家群体。这个转型也是因为发现学生们对这方面特别关切,有越来越多的人希望在全球市场找到自己的定位或者突破口。不过,3年前学生们更多是想主动求变,最近几年则是出于对现状的焦虑,想要在高度不确定的环境中寻求突破。

Yi:EMBA班的一个愿景是“探索华人文明与世界共存的方式”。在如今的全球治理背景中,你对于这句话有什么新的认识?华人企业家与世界产生连接的方式有什么更新?

F:1990年代末期,我认为华人世界,特别是中国内地,和世界是“双向奔赴”的状态,中国的经济和市场和世界迅速接轨,主动拥抱开放的世界。后来大家都看到了,中国经济创造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全球最大单一市场加入世界分工体系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增长。那时候我感觉,世界对于华人文明的个性、独特性看得更多,没有太多考虑共性。

但当下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然而我们发现,更多华人企业家还是习惯于运用自己过去的成功经验,想把它们套用到不同市场,而对各地社会形态、心理和文化上的多样性有所忽视。我们也希望能通过一些尝试,让华人企业家更多地理解世界的多元和多样性。中国企业如果想在国际化的层面走得更远,就必须认真思考如何成为它们想要拓展的市场,或者说社会生态中成为一分子,能够落地生根,而不只是作为一个“外来户”。

Yi:为什么说中国的“个性”当时更被接受?具体是什么个性曾经被接受,而现在需要被重新审视?

F:最近出海的中国企业经常会抱怨国外的员工“太懒”“星期天不回消息”等问题,其中一些提到想要改变当地人的工作方式。也有一些企业觉得海外的一些国家太小,无法复制在中国市场快速拓展的经验,这实际显示出他们对海外市场是准备不足 的。

首先,这些企业需要承认每个国家有自己不同的文化,有其合理性和渊源,我们需要尊重它,而不是把中国的逻辑复制过去。另外,他们还需要认识到每个国家有不同的经济发展轨迹。以东南亚为例,在1990年代之前,有不少国家的经济是强于中国的,因为它们和中国发展节奏不同,中国的经验不一定能直接平移到其他国家。企业家需要保持谦卑的心态,善于观察和思考。

至于我说现在要重新审视“个性”与“共性”的问题,重要出发点是最近几年地缘政治和经济增长等外部环境发生了变化。从前,中国人的勤奋给世界带来很多福利,它降低了成本、提高了效率,全球人民都享受到了物美价廉的产品,这是中国给世界作出的巨大贡献。但在现在的环境中,这种红利是递减的,各地都开始了存量竞争。

另一方面,勤劳确实是一种美德,但中国在全球范围内已经明显是一个经济的“ 庞然大物”—在中国加入WTO时,中国经济只占全球体量的4%,现在这个数字已经变成了17%。世界对于中国而言变得越来越小,必须在内需上多做文章才能给整个国家经济提供更持续的动力。另外,由于中国国内储蓄过高、消费不足所产生的劳动和产能外溢也会对其他国家产生冲击,这也是曾经被全球赞许的“勤劳”现在得到不同态度的对待的原因。其中的关键原因是,中国的人口数量是庞大的,韩国人也是以工作时间长著称,但他们的外溢规模相比中国较小。所以,中国经济在寻求内部平衡的同时,也要探索如何与世界达成互惠互利的共存方式。从前我们以向外输出产品为主,现在随着环境的变化,我们发现很多中国企业需要把整体供应链移至海外,这时候,中国企业、中国人与世界的互动会更加紧密。也就是说,过去我们与其他国家仅以产品为纽带,价值观等文化冲突不明显。而现在,这种冲突会更加直接,成为到海外的中国企业必须解决的问 题。

Yi:请帮我们梳理一下当下全球治理环境与过去相比有何不同。在当下的环境下,中国企业出海的策略有哪些可以参考过去日本、韩国等国家出海的经验,有哪些不能?

F:1970年代后日本企业和供应链向海外拓展,与如今的中国企业出海所面对的环境有相似和不同之处。相似之处在于,当时的日本对于很多西方国家也是一个很“大”的国家,即生产力旺盛。当时日本的汇率被低估,贸易上面临阻力,日本企业发现在国内发展空间有限,进而有了出海诉求。

但不一样的是,无论日本企业还是西方企业,它们当时都处在全球化的一个新起点上。1970年代之前的几十年里,全球各国的主流治理范式是大政府主义,也就是政府对经济的监管和控制无处不在,主要诉求就是要保证社会公平,例如英国的福利社会、北欧的民主社会主义,等等。它对经济活力起到了严重的限制作用,导致1970年代全球经济遭遇了整整10 年的滞涨。人们因此开始反思政府和市场的边界到底应该是什么,政府的职能能否被重新定义为服务性部门。

当大政府主义被丢进历史的故纸堆之后,经济自由化出现了,全球化其实就是它的结果,企业和市场有了更多空间发挥积极性,很自然地,企业到全球各地寻找市场、到成本更低的地方去生产。这种全球化让全球经济互联互通,解决了一些效率的问题,但是公平问题再度出现—开始有国家寻求国内分配、提高税负,对企业来说,成本增加,不再利于国际竞争,这也是必然的结果。

现在任何一个政府都在面临一个权衡:从国际竞争、全球化中找增量,获得红利,还是通过国内分配实现公平?就像经济学家丹尼·罗德里克(Dan iRodrik)所讲的,全球治理的根本困境就在于经济一体化,因为它会制约国内治理的政策空间。一个政府的国际竞争力增强的同时,可能就会忽略国内民众的利益。全球贫富差距就是这么被拉大的,然后人民会对体制更加不满。美国这些年民主和共和党都无法连任的情况就是如此,谁在台上都会被人民针对。各国的国内问题加剧后,向外就延伸为贸易摩擦。比如西方很多人认为是移民夺走了他们的福利,就有了民族主义重新抬头的情况,甚至孤立主义出现,大家对多边的国际秩序不再信任,不再愿意贡献。国与国的关系从合作走向竞争,甚至走向对抗。全球化遭遇到一些瓶颈,很多国家的治理焦点又从国际回到了国内。

当今要出海的中国企业面临的就是这样一种境遇,和几十年前出海的日韩、英美企业完全不同。当下,全球化和经济自由化解决了一定程度的问题,但又创造了新的问题,现在进入了调整期。中国企业可能需要有所警惕,把出海的困难想得多一些。所以我想对出海的中国企业说的第一点就是,现在的世界已经不再是完全互联互通的,这种属性在未来可能会越来越强。所以企业需要在海外做到“区域闭环”,也就是在一个区域内生产、销售,尽可能地融入当地经济生态,为当地作贡献、和当地人打成一片,落地生根。

第二点,几十年前出海的日本企业做到了“雁行理论”中的两层。第一层,日本企业带动了很多海外市场产业的发展,比如带动了泰国的汽车产业。第二层,日本的大企业带了不少小企业出海谋出路,一起抱团取暖。这一点中国企业需要学习。坦白说,有一些中国企业现在在做相反的事情,以牺牲中小供应商利益为代价来保持自己的竞争力。我希望出海的中国企业还是要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些,不要过于看重眼前的发展焦虑,而是应该思考自己怎么做才能与他人互惠互利。

Yi:你在一次演讲中提到,技术进步不应该是人文主义的陌路,而是应该帮助人类的价值焕发新生。在人工智能技术迅速发展的当下,你觉得需要做什么才能避免事情往你期望的反方向发展?

F:我还是认为技术不应该独立于人类社会、凌驾于人类社会之上,而是应该为人服务,需要正确的价值观引导。当下的人工智能技术一方面提高了工作效率,给了我们新的表达可能,但同时也带来冲击。现在关于这件事,问题多过答案。除了思考,我认为人需要更多地保持自己的良知。

最近,我关注到苹果iPad Pro广告《Crush》的争议,片中有一台液压机将乐器、书籍和雕塑等物体压扁,并最终露出一台iPad。我觉得这对人文精神非常不尊重,好像技术可以摧毁一切。事实上,苹果这家公司当初能成功,并不是因为乔布斯是最伟大的技术专家,而是因为他能发现人心里需要什么东西、人所推崇的价值应该如何用最合适的技术去实现。我觉得这才是正确的技术发展方向。

另外我想说,面对日新月异的技术,我们也不用太悲观。我们的恐惧在于技术在带来积极力量的同时,也可能带来更大的破坏性。但我相信人对美好生活的愿望还是会占主导,因为毕竟是人在创造技术。多样性的社会会有一定的自我矫正能力。

Yi:除了对技术的焦虑,现在社会中更常见的另一种焦虑聚焦于个人与组织的冲突。越来越多的员工抱怨老板“不放权”,以及整个管理系统在限制个人能力和个人成就。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的成因?在个体化迅速发展的今天,企业管理需做出哪些调整?

F:首先,老板“不放权”的一个导火索,可能是当前的经济环境下,很多企业面临比以前更严峻的挑战,有些管理者会由于更强的不安全感加强对企业的控制,进而激化和员工的矛盾。过去,企业有增量时,他们更有可能放权给员工以获取增长,但现在更多的是要内部控制、减少成本增长和浪费。但从员工的角度,如果报酬在降低,自由度还受限,就会更加不满。

改革开放的40年里,企业是慢慢成熟的,这自然伴随着管理的制度化,它的框架会限制个人自由;各类网络平台的兴起,则给了个人更多获取流量和话语权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企业在内部要有更多灵活的组织模式,给员工更多空间。另外,企业在利益分配机制上也要有所创新,蛋糕做大后,仔细想想主要的贡献是源于平台还是个人。获得一个成型的解决方案,需要企业和员工共同的探索。

Yi:2024年即将过去,这一年发生的大事件里,最令你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F:特朗普在美国总统大选中大胜,我之前确实没想到,甚至认为哈里斯大胜是可能的。特朗普和他即将施行的管理政策会给经济、整个社会价值观和国际关系带来什么,他主张的政策哪些会落实、落实到什么程度,都是未知数,而且他的很多举措看起来是相互矛盾的,很难说哪个因素会最终起作用。

所以我会告诉学生,不要相信当下任何人告诉你“未来经济一定会发生什么”的结论。我现在无法在课堂上作太多关于未来的分析,对企业、政府,以及每一个普通人来说,这种不确定性都存在。

Yi:普通人应该做些什么来抵御这些未知的风险?

F:其实就是“系好安全带”。未来半年有非常多的不确定性,市场风险非常高。普通人短期之内不要考虑风险过高的投资,因为没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要把资产和各方面的安全当作首要考量。

其实2020年之后,所有人都在比拼韧性,这意味着即使最坏的事情发生,我也不会损伤太多—企业可能担心全球供应链的某一环断掉,所以要留存货;个人也不能再过多考虑如何把投资回报率做高,而是要专注于不赔 钱。

Yi:最后,你对2025年有什么期待?

F:我就期待两个字:平安。在全世界不确定性都在变强的情况下,我们都希望这个世界更加美好,所有人能够平安和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