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两宋宫廷女性的流亡书写

2024-12-19 00:00:00胡芹宁
名家名作 2024年34期

[摘 要] 纷繁的战火和软弱的统治者使两宋人民的生存空间被持续碾压,宋人饱受流亡离丧之苦。原本养尊处优的宋国宫人沦为战利品,被迫踏上前往塞北的流亡之路。宫廷女性的流亡诗词在两宋文学界一直处于弱势地位,但它以第一视角真实再现宫人奔波辗转的“流亡”经历,具有一定的“诗史”价值。同时,这类流亡作品对宫人的心境进行了一定的自我观照,可窥见宫人骤然处于特殊处境下的情感反应,她们的坚韧、勇气与智慧也在自我叙述中得以呈现。

[关 键 词] 两宋宫人;靖康之耻;流亡诗;《漱玉词》;《断肠集》

赵宋的文教之风与两次亡国造就了一种特殊的文学景观——被掳宫人的流亡诗词。北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女真的兵马跨越江险直入汴京,国家的象征——徽、钦二帝被掳,赵宋迎来了实质上的第一次亡国。宋徽宗父子被施以牵羊礼,即上身赤裸,身披羊皮,在脖子上系一条绳,被金人像牵羊一样拖拽着向金人的太庙献礼。由此,金国实现了对宋人全方位的精神阉割,汴京也成为宋人心中无法愈合的疮痛。直至第二次亡国,宋人才以亡国奴的身份踏入汴京。战火的阴云与朝代的更替,催生了独特的宋人群体——被掳宫人。

以后妃、宫女为代表的宫人群体长期生活在宋国的政治中心——汴梁皇宫,又与皇室之间保持着特殊的亲密关系。因此,她们的命运也就与皇室的命运乃至赵宋的社稷紧密联系在一起。当皇帝沦为亡国奴时,亡国灭种的耻辱与离乱之苦被迅速传达给侍奉君主的宫人。较之寻常百姓,宫人的内心更加纤细、脆弱,也遭受了更加猛烈的精神冲击。她们将流亡的苦痛诉诸笔端,以诗词的形式记载亡国后的凋零生涯与特殊心境中的情感诉求。

一、两宋宫人的特殊教育与流亡书写繁荣

两宋女性的识字率和文化水平较之前代有了明显提升。一方面,统治者对文教的重视和一系列措施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观念深入人心;另一方面,商品经济的繁荣为女性教育带来了稳定的物质基础和观念转念的可能性。解决了温饱问题后,人民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专注于儿女的教育,女性教育由此在两宋时代迎来了又一高潮。

两宋女性的教育涵盖较广,包括识字读书、诗词书画、管理家庭等方面的教育。《全宋词》中有名可考的女性作家共90位,在士人中有着崇高地位的正统文学——诗歌,也在宋代频繁出现女性的身影。由傅璇琮等主编的《全宋诗》共出现了144位女诗人,收录女性诗歌共689首。尽管存在残句不全、身份不明等问题,但与先秦至唐代女性诗人不足百位的情况相比,宋代的女性教育无疑是进步的。同时,社会角色的不同决定了宋代男女所接受教育的目的及程度亦有差别。男性进入书院,接受儒家思想的洗礼,学习治国之道和君子六艺,为成为一名国家管理者而做准备。女性接受教育则是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淑女”“贤妇”,确保能够更好地照顾家庭。女性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增进配偶及子女的幸福感。为此,两宋女性被要求做到柔顺、贤德,成为丈夫的“贤内助”。女性诗人的作品也被认为是闺阁私乐,不可公之于众。两宋宫人教育及其文学作品亦是如此。

“宫人”一词最早出自《易·剥》:“贯鱼,以宫人宠。”[1]158李鼎祚将“宫人”解释为“后、夫人、嫔、妾”[1]313。经历代沿用、拓展,至两宋,宫人成为宫廷女性的代名词,大致可分为三类:后妃、女官、宫女。为了更好地侍奉君王,宫人需要熟读诗书、精通礼仪。她们被鼓励写诗,以便与皇帝诗词唱和。女性本就多愁善感,良好的教育环境与单调封闭的生活空间更助长了宫人细腻、丰富而幽微的心灵波动,但这份才情仅是盛世的点缀。于是,当残暴屠刀落下时,本该庇佑她们的君主沦为待宰羔羊时,宫人也只能被动接受这场突如其来而持续猛烈的灾难,以俘虏的身份北解流亡,并在途中用诗词发出微弱的求救信号,书写自己的苦痛与挣扎。

苏者聪在整理《中国历代妇女作品选》时发现,两宋易代之际出现了相当一部分涉及女性“流亡”经历的作品。在对自身苦难的书写中,则多有宫人的身影。金兵南下后,钦宗皇后朱氏不堪金兵的凌辱,作绝命诗二首。南宋末年,度宗后妃被蛮元尽数掳去,朱美人作《袖中遗诗》并殉国,昭仪王清惠作爱国词《满江红》,章丽贞、华清淑等十余位宫人用《望江南》词牌名作流亡哀歌十余首。《中国历代妇女作品选》共收录南宋女性诗词65首、南宋宫人流亡诗词12首,约占南宋女性诗词总数的18.5%。这12首流亡诗词虽占比不大,但几乎都是在蒙元灭宋后的短短十年间呈喷发式涌现,其丰富的文本信息不可忽略。

二、以深婉为悲凉的转变

两宋时期,除李清照的《漱玉词》和朱淑真的《断肠集》,其余女性再未享受过作品成集刊刻的殊荣。她们的诗词都被贴上了柔弱、闺怨的刻板标签,被士大夫认为是伤春悲秋的女儿娱乐。风花雪月曾是两宋宫人诗词中不变的主题。但当她们被狠狠推进乱世,被迫直面国破家亡、任人宰割的悲惨处境时,其创作心态与作品风格也会随之发生明显的转变,使娇养的花朵发出悲凉的呼喊。

这种转变是明显的。以陆昶《历朝名媛诗词》为例,他对两宋女性作品的评语大致随时局而变。承平时,陆昶多用“温雅”“转妙”等柔语概括作者的温婉风貌。大厦若倾,陆昶则笔锋一转,加重评语的力度,如认为王清惠的《满江红》“针砭之意深哉”[2]231,宫人金德淑的《望江南》是“词之有格力者”[2]234。

如此笔力自有来源。根据现存资料,宋代最早的被掳宫人诗是朱后的骚体诗《怨歌》:

幼宝贵兮厌绮罗裳, 长入宫兮奉尊王。今委顿兮流落他乡, 嗟造物兮速死为强。

昔居天上兮珠宫贝阙, 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2]177

这是朱皇后的绝命之作,留下这篇满含血泪的悲愤诗后,她便毅然自缢。百年后,南宋朱美人紧随这位同宗前辈的脚步,发出“身受宋禄,羞为北臣”[3]74的呐喊,表现出南宋宫廷女性的忠烈气节。

朱皇后殉国时,汉族政权尚存一线生机,大部分宫人对朝廷抱有一定的幻想和希冀,故殉国者寥寥。崖山之后中原彻底沦丧,以朱美人为代表的殉难者明显增多。但殉国并不是宫人表忠的唯一方式,更多的宋旧宫人虽未以身殉国,但她们仍敢直笔陈言,以“诗言志”的方式向异族发出抗争,将目光从闺阁私宅投向风雨飘摇的国家。

这一类宫人的代表是南宋末昭仪王清惠。她于流亡时途径汴京——宋人魂牵梦萦的故都,却是以亡国奴和异族国都的身份面面相觑。悲愤不已的王清惠提笔挥就《满江红·题南京夷山驿》:

太液芙蓉, 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 玉楼金阙。名播兰簪妃后里, 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 颦鼓揭天来, 繁华歇。

龙虎散, 风云灭。千古恨, 凭谁说。对山河百二, 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 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 同圆缺。[2]232

“兰”“莲”“春风”“金玉”皆是女性婉约词中的美好意象,“芙蓉”“兰”“馨”则脱胎自屈子的“香草美人”传统,其芳香雅洁是道德象征的物化。“春风雨露,玉楼金阙”是南国上层阶级富贵文化的代表。其缱绻婉转正是女儿柔情的体现,却在“忽一声”后猛跳出俗套的旖旎风月,似无法忍受一般撕下南国君民乐不思蜀的丑恶嘴脸。千古恨,风云变,繁华消解,视野从金玉堆移至客馆荒野,茫茫只见山河破碎,冷月白骨——这是她的流亡纪实。

王清惠与朱皇后等人对亡国的态度虽有殊异,但她们的诗词皆跳出了传统闺怨诗词的柔媚低弱。其作品悲凉慷慨、笔力健毅,一反往日低眉柔语,既出于“大好河山,可惜沦于腥膻”[4]778的悲怆,也令读者看到了女性不让须眉的坚贞勇烈。

三、陌生的空间与漂泊之苦

以上所举诗例皆作于作者被掳或流亡途中,侧面折射出一个事实——空间的打破。在封建社会,公共空间对女性是高度排斥甚至隔绝的。女性的人生总体还是被困于后宅一隅。但当异族的屠刀高悬头顶,以往的规训被铁蹄踏破,无数女性不得不走出温室,被迫面临暴风雨的摧折。她们在战乱中颠沛流离,部分宫人成为北方金兵的俘虏,被押北上;部分宫人有幸南渡,逃到相对安全的临安。而无论北上还是南渡,空间的打破都给两宋宫人带来了巨大冲击,使她们的流亡书写增添了几分陌生化的色彩。

客馆夜惊尘土梦, 宫车晓碾关山月。[2]232

(王清惠《满江红》)

江北路,一望雪皑皑。万里打围鹰隼急,六军刁斗去还来。归客别金台。[2]237

(杨慧淑《望江南》)

吴山秋。越山秋。吴越两山相对愁。长江不尽流。 风飕飕。雨飕飕。万里归人空白头,南冠泣楚囚。[2]232

(章丽贞《长相思》)

燕塞雪,片片大如拳。蓟上酒楼喧鼓吹,帝城车马走骈阗。羁馆独凄然。[2]237

(华清淑《望江南》)

这一类流亡书写以词为主,多作于宫人流落北方之后。这些金闺花柳质骤然远离温暖的家乡,一路仓皇北顾,凶恶的蛮人、荒寒的景色乃至陌生的风土人情,都使这些敏感纤弱的女性内心越来越凄楚,只能以文字作短暂的疗愈。“客馆”“酒楼”和“羁馆”是流亡途中最常见的落脚点,亡宋宫人在此目睹了沿途的风雪和异族对宋人的屠戮——“晚宿荒屋内,路上尸骨如山”[5]232,却只能空对着渐行渐远的吴越南山绝望哭泣。抵达目的地后,“步帐”“羯鼓”“彩绳”“燕姬”“塞雪”这些胡族意象在宋旧宫人诗词中的重复率明显上升,其背后所反映的生活环境、风俗人情都与温软的江南格格不入,加之亡国奴的屈辱境遇,这些都让宋旧宫人深感孤独。因此,她们也就愈发思念自己的故乡,纷纷写作《望江南》,大有代亡宋遗民哭乡之意。

四、遗民的历史意识

面对无法发声的历史,文字是唯一的见证。对两宋宫人而言,金、元南侵是一场持久而残酷的惨剧,她们用文字记载了自身的悲惨遭遇和两宋离乱的历史。

流亡宫人是赵宋政权崩塌后被残害得最严重的群体。不同于投降而保全富贵的朝臣,女性的弱势和生理构造使她们往往成为发泄欲望的工具,受到最直接的身体摧残和精神折磨。尽管有许多女性坚强地活了下来,但作为亡国之君的直系亲属或亲密侍从,宫人不仅承受着最大恶意,还会产生不同于常人的耻感和历史负罪意识。毕竟,对于士大夫而言,宋亡后还可以改换门庭,继续享受高官厚禄;对于寻常宋人而言,宋廷和金元都扮演着压迫者的角色,等战争的疮疤愈合,他们还可以继续活下去。而作为亡国之君附属品的宫人却无法摆脱被羞辱、侵犯甚至残杀的命运。细读她们被掳后的作品,不难发现这些作品已经跳出闺诗浅弱的偏见,观照作者情感诉求的同时明显关注当时的社会与政治局势,从而使宫人诗词衍生出珍贵的史料价值。

北上宫人或从史家目光出发,重新审视金元南下对汉族的毒害。如王清惠曾以昭仪的身份参与国政,其《满江红·太液芙蓉》的首句“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2]232化用白居易“太液芙蓉未央柳”,复引“安史之乱”与刘汉旧事,痛陈蒙元在中原的累累罪行。入元后的王清惠并未第一时间殉国,而是悉心教导末帝,待后者成年后遁入空门,彼时宋亡十余载,王清惠又决然自缢,为她的生平画上一个问号。而《满江红》末句“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2]232,正是对王清惠死生态度的佐证——她并非苟且畏死,而是放不下赵宋最后一丝血脉。

部分流亡宫人的诗词不仅抒发了个人私情,还为史料提供了丰富细节。如金德淑的“辔压马头金错落,鞍笼驼背锦斓班”[2]234,描写了遗民汪元量归乡时的行头装扮,以亲历者的目光,为史学界了解南宋遗民北解后的政治待遇提供了新材料。又如“臂鹰健卒马如飞”[2]235,描述元兵形貌;“呵冻卜金钗……雁行筝柱强安排”[2]236,反映宫人待遇;“万里打围鹰隼急,六军刁斗去还来”[2]237,为元军营地娱乐的真实写照;“薄情不肯赎奴回”[2]237,一语道破南宋君臣的伪善面目。除《满江红·太液芙蓉》,以上所举词句皆出自《宋旧宫人赠汪水云南还词》,其透过亲历者的眼睛记录了两宋宫人在流亡途中的诸多细节,为了解这一段《宋史》极力遮掩的历史提供了第一手史料。

五、结束语

在金、元南侵的战争中,女性无疑是最大的牺牲者。两宋宫廷女性由此开始了奔波辗转,沦为囚奴的流亡生涯。这无疑是场噩运,但在某种程度上,流亡也使宫人跳出承平时日被迫隐身的处境,将文字打磨成与命运相抗争的武器。

两宋宫廷女性的流亡作品不仅表达了忠孝节义的传统规训,而且更加关注自我,反映出被掳宫人在流亡境遇中的特殊情感与微妙态度,兼具柔婉、悲凉的女性特质,对历史的细腻书写亦有望成为诗家或史家关注的重点。

参考文献:

[1]李鼎祚,撰.王丰先,点校.周易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6.

[2]苏者聪.中国历代妇女作品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闫雪莹.亡宋北解流人诗文研究[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12.

[4]顾诚.南明史[M].北京: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

[5]陆昶.历朝名媛诗词[M].红树楼刻本,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

作者单位:长沙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