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草

2024-12-19 00:00:00吕斌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4年12期

1

吃早饭的时候,妈妈给我和哥哥定了任务:“今天星期日,大柱你带着小柱到镇子上把羊草卖了。吃完饭你们两个套上车就走!”

乌兰察布草原上把牛马驴羊等牲畜吃的草统称为羊草。秋天打完、晒干了羊草,妈妈就磨叨这件事。

我嘀咕一句:“这都是大人干的活儿。”

妈妈脸色陡变:“你爸在草原上的旅游景区看管供游人骑的马,家里外头活计一大堆,都是我一个人忙乎,你们不帮把手,累死我呀!”

我说出了心里惦记的事:“我和我们班的吴添补说好了,周末要到学校操场上练习足球。”

妈妈说:“足球啥时候不能练?让你干点活儿这个费劲,卖羊草也是为了你们,念书不花钱?买课外书不花钱?你不要足球鞋了?”

课外书很多,看完了就想买新的,早买晚买我都能接受,足球鞋的事我跟妈妈说两次了,第一次跟妈妈说,妈妈训斥我:“人家都看你踢得好不好,谁还看你穿啥鞋!”第二次我要足球鞋,妈妈说:“等到秋天羊草卖了钱就给你买。”

现在妈妈让我帮忙卖羊草,也是为了我能买上足球鞋,我无话可说。

哥哥不吱声,他喜欢画画,也想让妈妈给他买画画的纸,但是,妈妈不给他买,他就不要,妈妈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哥哥在他们班里是学习尖子,但不是班级足球队的队员;我是我们五年(2)班足球队的队员。

下了饭桌,哥哥到房后的羊草垛上抱着一抱羊草,放到院子西边的马圈里,回到西屋换上干活穿的蓝大褂,冷丁一看,哥哥穿上爸爸的旧衣裳,很像爸爸;我在西屋炕上的旧衣堆里找出妈妈穿过的紫色衣裳,穿上,衣裳下摆到了膝盖。干活时妈妈要求我们穿旧衣服。

哥哥把马车推到大门口,在妈妈的指挥下,我俩从房后的羊草垛上往车上扛羊草捆。尽管羊草晒干了,一大捆子还是很沉,我扛着一捆羊草朝大门口外的车走去,趔趔趄趄,妈妈在后面紧跟着,嚷叫:“大柱,你在后面帮小柱㨄着捆。”

我大喊:“别㨄,在后面㨄会把我㨄个前趴子(方言:向前摔)!”

我踉踉跄跄地把一捆羊草扔到车上,站着呼哧呼哧“拉风匣”。妈妈说:“别着急,悠停地干,傍晌午(方言:接近中午)到镇子里就行。”

装完了车,哥哥从屋里水缸舀半桶水,拎到圈里饮了马,把水桶送进屋里,再回到圈里牵出马,到大门外套车。

马吃饱喝足了,精神不错,步子坚实,神情愉快,昂头挺着脖子,跟着哥哥走到车前,哥哥抬起车辕子,它就自动往车辕子里倒退。时常拉车,它知道这是让它干活儿。

我也跟着哥哥忙乎,扣夹板,把小鞍儿放到马背上,递给哥哥肚带。

妈妈在旁边嘱咐:“一进镇子,道南有个丰收草站。那儿就收羊草,价格比别处高,一斤五角,每天收购量有限,你们要早点到那儿卖!”

哥哥边系马的肚带,边说:“知道了。”

哥哥春天跟着爸爸到镇子上卖过羊草,知道镇子的情况,我跟着就行了。

套好了车,哥哥用自制的鞭子敲一下马屁股,喊一声:“驾!”马就迈着缓慢的步子走了。鞭杆儿是榆木棍制成的,鞭绳是哥哥用麻绳拧的。

2

出了村口,通向东南镇子方向是大片的草原,中间有一条洪水沟通向镇子。雨天洪水从村西的高地上奔腾而下,从村街上穿过,集聚到村东头,东南地势低,洪水涌向东南,奔向马头山下的河。我记事起就有这条洪水沟,一年又一年,沟渠不断加深。去往镇子的车和人都走这条洪水沟。沟底是一条狭窄的路,两条车辙印,旁边是长到我膝盖深的杂草,两岸是茂密的丛树、蒿草,走在沟底很阴森。沟上边的树上是各种鸟,跳跃、鸣叫,沟帮上偶尔有盆那么大的洞,应该是狐狸和野猪或者别的动物的窝,路两边时常窜出来一只兔子,蹦跳着朝草丛深处跑去。老师说过,鸟和动物都不能随便打,它们有些是国家保护动物。

哥哥牵引着马走在前面,手抄在袖筒里,鞭子抱在怀里。马昂着头,步子迈得很有劲,羊草太沉,它每迈一步都要向前伸一下脖子,似乎并不把这一车羊草当回事。它干活儿就是这样,刚干时劲头十足,走路欢实,劲用完了,就蔫巴了。

我跟着车亦步亦趋。

东边的马头山山头上放射出金色的光辉,太阳露出了半拉脸,照得大地一片光明;远远的村庄上空飘浮着炊烟,草原上散布着牛马羊,都在东游西走寻草吃。

乌兰察布草原上,一片祥和。

后边上来一辆四轮拖拉机,突突地追上了我们的车。开拖拉机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因为路窄,超不了车,男人大声喊:“咋不快点走?”男人很着急地瞪着我和哥哥,我不知道咋回答男人。

哥哥回过头来对男人说:“车上的草太多,马拉不动,走不快!”

男人跟了一段路,路稍微宽一点,他就开着四轮拖拉机,要从旁边的草丛里超车。拖拉机在坑洼不平的草地上蹦跳,“哐哐哐”,近似疯狂地往前冲。拖拉机上的男人被车颠簸得上下乱窜,顷刻超了过去。路过我身旁时,我看见车上拉着用绳子拢着的散装草。

走了四里路,洪水沟拐向东边的河,车辙印和洪水沟分道扬镳,直行,我们顺着沟的缓坡朝南边镇子方向爬上去。坡很倔,马拉着刚上坡,就拉不动了,停下来大口喘气。我瞅着哥哥,意思是你咋不打马的屁股,让它使劲?

哥哥说:“马拉不上去,我帮助马拉车辕子,你推车!”

我站到车后,哥哥边叫着:“驾!驾!驾!”边哈着腰拉着车辕子。我在后面哈着身子推车,为了用上力,两脚使劲蹬地。车慢慢地爬上了坡。我和哥哥及马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这才明白妈妈让我跟着哥哥来的原因,一个是做伴儿,另一个是马拉不动车时帮忙推车。

哥哥拉着马继续赶路。

太阳升了一竿子高,我们进了镇子。街道旁停了好些车,有马车、驴车、电动车、大小拖拉机,车上装着各种草捆。

我问哥哥:“这么多车停在这儿干啥?”

哥哥说:“丰收草站就在前面右边的那个院子,都在排队等着进草站卖羊草。”

路的右边有一个高大的门口,上方有四个大红字:丰收草站。院子里有很高的楼房,车就是从那个门口排过来的。

我问哥哥:“草站能收这么多的羊草吗?”

哥哥说:“收不了,这些车在等待质检员来检查,够格的草才收。”

太阳升高了,前面还没有传来收购的信息。

我对哥哥说:“别等了,咱们到别处卖!”没等哥哥同意,我气冲冲地牵着马,绕过前面的车,顺着公路朝镇子方向走。

哥哥没有阻止我,他知道我的脾气,倔劲上来谁也说不了。

过了河上的大桥,进了镇子的中心,街道上的车和人多起来。我第一次来镇子里,不知道哪儿还有收羊草的。

哥哥只是走上来,说:“我赶车。”便接过去马缰绳。他之所以不多说话,是看出来我怕草卖不掉,要哭了。

我在车后,默默地跟着车走。

哥哥回过头来,安慰我:“镇子东头有个大喜羊草收购站,咱们到那儿去卖!”

我提着的心放下了。

3

走过镇子,到了东郊,街道北有个大院子,哥哥赶着车进了院子。院子里有车排队。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前面的车上打开草捆看羊草的质量,然后跟车主说了什么,车主就赶着车朝院子后面走去。轮到了哥哥赶着的车,女人问:“你们的草是在哪儿打的?”

哥哥说:“在乌兰察布的草原上。”

女人随口问:“啥草?顺山溜、莠子草还是水稗子?或者是碱草?”

我和哥哥不吱声,家里的羊草,大多是爸爸用钐镰打的,小部分是我和哥哥周末割的。车上装的有好几种草,特别是顺山溜、莠子草和碱草,这几种草都不如水稗草好,水稗草水分大,牲畜愿意吃,是优等草。可是,同样多的草,因为它水分大,割下后往家里运太沉,晒出来的草比顺山溜、莠子草和碱草少,所以人们都不愿意割水稗草。我和哥哥不割水稗草,只捡顺山溜、莠子草和碱草割,车上拉的草大多是顺山溜、莠子草和碱草,里面掺杂有水稗草。我们俩担心这个草站不收购顺山溜、莠子草和碱草。

女人打开一个草捆,扒拉着草看看,说:“草质还将就,就是水稗草比例小点,算不上一等草,刨一个水,一斤四角。”她看着哥哥,意思是卖不卖?

哥哥说不出话来,可能拿不定主意卖还是不卖。

我吃惊,着急地说:“丰收草站收购是一斤五角。”

女人问:“谁说的?眼下没有这个价。”

我说:“我们从家走的时候,我妈告诉我们的。”

女人说:“那是春天的价格,春天的羊草干,价格就高;秋天的羊草湿,价格都是一斤四角。”

跑这老远,价格不比丰收草站高,再到别处价格可能也这样,我说不出话来。

女人说:“你们要是嫌我们这儿贱,就拉到别的收购站卖去吧!”

我问:“你说的刨一个水是啥意思?”

女人说:“你的羊草没晒干,有水,一斤草要刨一两水。”

我着急地说:“我们的羊草晒干了!”我祈求她开恩,不刨水。

女人温和地说:“秋天刚割下来的羊草没有太干的。再说,湿不湿,以我们的检查为准。”看我着急,安慰说:“可以适当给你们少刨点水,一点不刨不行,这是收购站的规定。”

听口气,她只能照顾到这种程度。

哥哥跟我商量:“返回丰收草站,那儿天天收购的数量就那么多,收多了没地方放,咱们耽误了这么长时间,可能那儿今天收购满了,我们去了要是卖不了,就得原路拉回去,你说咋办?”

我心凉,拿不定主意。

哥哥无可奈何地对女人说:“卖吧!”

女人说:“那你就送到后面的空场上去。”

哥哥赶着车朝院子后面走去。

4

价格是不是比丰收草站低?说不准,又刨了水,很可能少卖了钱,我心情不好,安慰自己,也许丰收草站的价格更低呢,刨的水更多呢?我跟着哥哥赶着的空车走在街道上,快正午了,马有气无力地拉着车,步子懒散,低着头,好像没卖上好价钱是它的错。

我口渴得厉害,也饿;哥哥的嘴唇干裂了,拖拉着大腿赶着马走。到了十字街,哥哥回过头来问我:“你渴吗?”

我点点头。哥哥看看街道旁的各种门店,说:“前边有个茶馆,咱们进去喝点开水吧!”

在茶馆门前,哥哥把马拴在街道旁的电线杆子上。

我们进了茶馆。大厅里摆着好多桌子,人们喝着茶,吃着各种食品。我们在一张空桌旁坐下,过来一个头上戴着白帽子的男人,三十多岁,细高的个子,窄脸,胳膊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他热情地招呼我们:“小朋友,要点啥?”

要点啥?听他的意思,这里的东西不要钱?我企盼这样,心里有些许高兴。

哥哥说:“要一壶茶水。”

“两元。”男人顺口说。

两元,这么贵呀!一车羊草才卖多少钱,能喝起了吗?我看着哥哥,他来过镇子,知道这里的情况。哥哥说:“我们不喝茶,喝白开水。”

男人愣了一下,说:“来这儿都是喝茶,没有喝白开水的,喝白开水回家喝不就得了吗!”

哥哥说:“我们是乡下来的,家太远,渴了,想喝点水。”

男人说:“喝茶解渴,给你们上一壶茶吧!”转身要去取茶。

哥哥说:“就喝一壶白开水。”哥哥这时候比我还犟。

男人止住脚步,看看哥哥,说:“一壶开水咋给你算价呢?要不,给一元钱吧!”

哥哥对男人说:“我们要五角钱的,半壶水。”说着,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元硬币,递给男人,让他找钱。

男人接过去一元钱,说:“要一壶开水吧,一壶正好一元,你这也不是没钱。”

哥哥说:“就要半壶,五角钱的。”

男人不满地说:“你这孩子真抠,有钱不花,硬要半壶,这半壶我咋给你往壶里灌呀?”他叨咕着朝里屋走去。

男人端上来一个茶壶,把两个茶碗放到桌子上,随手把一枚五角硬币放到哥哥面前,哥哥拈起来,装进衣兜。我们分别倒一碗水,大口喝起来,水很热,喝着很舒服。我肚子空,喝了水就更空,看着别的桌子上的人吃包子、饺子、饼子等各种食物,眼馋,非常想吃,可是,哥哥不会买的。

我对穿梭在桌子间招待客人的男人说:“叔叔,这水太淡了,给我们加点白糖行吗?”

男人说:“加糖你们得加钱。”

我看看哥哥,哥哥递给男人找回来的那个五角钱硬币,说:“加五角钱的白糖。”

男人看着钱,犹豫着说:“五角钱能加多少?”接过钱,男人到后屋拿来半饭勺白糖,准备往壶里倒,忽然惊讶地说:“你这壶里也没水,咋加糖?你们还得……算了,送给你们一壶白开水吧。”说完,他把糖倒进壶里,端着壶到后屋灌来一壶白开水。

我倒到茶碗里喝,真甜!我们喝得心满意足,我甜得直吧嗒嘴。

5

回家的路上,起风了,田野上的草随风摇晃,偶尔有鸟飞起,又猛然扎下去。马没了精神,低着头,脑袋耷拉着,慢慢腾腾地走。

我和哥哥坐在车上,懒得说话。

到了家,我累得神情恍惚。卸了车,哥哥把马牵进马圈,马跟在哥哥身后,一点精神气没有,这一上午把它累得够呛!我把车推到西厢房窗户前放好。

进了屋,妈妈在外屋的锅台上刷盆,她已经把饭做好了。

哥哥把钱交给妈妈,妈妈在前衣襟儿上抹抹手,很满足地数钱,边数边嘀咕着钱数,数完,说:“这钱也就是从我手上过一遍,我一分都花不着,都花在你们身上。”

哥哥对我说:“你去饮饮马,我到房后给马抱草。”

对了,马从早晨到现在没吃没喝,肯定也渴也饿。我赶紧到外屋的水缸里往水桶里舀水,拎到马圈里。马把半桶水全喝下去了,这是渴急了!

哥哥给马添了草。

我们进屋。妈妈问哥哥:“是在丰收草站卖的吗?他们给的啥价?”

哥哥不说话,连累带饿,脸色苍白。妈妈知道哥哥不爱说话,也不深问,说:“我早晨跟你们说丰收草站收购价一斤五角,你们走后,我问昨天去镇子里卖草的村里人,说今年雨水好,草长得好,卖草的人多,价格上不去。丰收草站收购价一斤三角,你们卖的草不少于这个价就够本了。”

我很吃惊,顺口说:“我们卖的四角一斤。”

妈妈愣了一下,脸上有了喜色,说:“那可卖了个好价,你们真能耐!”

我高兴,哥哥脸上也有了兴奋的神色。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泄气地说:“就是刨了一个水。”

妈妈却不泄气,告诉我:“秋天的羊草都刨水,已经很好了。有钱了,明天我就进镇子给你买足球鞋。大柱要一双吗?”

哥哥摇摇头。

“你不要足球鞋,你不是喜欢画画吗,我给你买最好的画纸。”妈妈欢喜地对我们俩说,“饭做好了,放桌子吃饭。”

妈妈把饭桌搬到炕上,从外屋端进来饭菜。

我和哥哥都饿了,爬上炕,大口吃起来。小米干饭熬白菜,太香了!

责编:林枫炀

作家简介

吕斌,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过乡村教师。在《人民文学》《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小溪流》等刊物上发表作品,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试卷和课外读物,作品多次选入各种书籍,获得过《少年文艺》(江苏)年度佳作奖,《读友杯》优秀作品奖。著有个人文集《美丽乡村》《惊险时刻》《狼甸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