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先生是我国现代知名画家、艺术鉴赏家、收藏家,他收藏的八把曼生壶,堪称紫砂瑰宝。他生前在其所居大石斋里另额“八壶精舍”,可见对曼生八壶的珍视。1993年10月7日,唐先生谢世,其家属遵遗嘱将包括八把曼生壶在内的195件文物艺术品捐赠故里杭州。为此,杭州市人民政府在西湖南岸、长桥以东建唐云艺术馆,并辟“八壶精舍”陈列曼生八壶。
笔者曾应唐云先生公子唐逸览之荐受聘为唐云艺术馆顾问,并对部分藏品进行研究和撰文。期间,就唐云先生与曼生八壶的相关话题曾与唐逸览先生对话,2025年将是唐云先生诞辰125周年,在这里节选此次对话内容,以作缅怀。
胡西林:唐云先生收藏紫砂壶独标高格,尤其他收藏的曼生壶更是难能可贵。作为唐云先生的儿子,您能否简要谈谈八把曼生壶的收藏来历?
唐逸览:八把曼生壶的来历在2008年郑重先生写的《唐云传》中讲得很清楚,这里不再多说,但是我要作一些补充。曼生壶不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才有价值的,在此之前就价值不菲。其也不是20世纪80年代台湾兴起紫砂壶热之后,大陆才开始兴起紫砂收藏热,名家制作的壶一直都有人收藏。听父亲说,八把曼生壶有一把合欢壶是新中国成立前买的,是他开了展览会以后,手头有了一点钱,以四两金子买下的。当时母亲想用这笔钱买家具,父亲却坚持要买这把壶。
另一点想补充的是匏壶。匏壶是胡若思(知名山水画家)在苏州的古玩店里看到的,他知道父亲喜欢曼生壶,就告诉父亲这个消息。父亲得知后马上赶到苏州,看到实物爱不释手,随之买下。
还有一次父亲去南京,一天亚明过来看父亲,他说家里有一把曼生壶,不知是真是假。当时人们不把这些东西当回事,这把壶在亚明家里一直盛酱油。
胡西林:听说亚明后来也很喜欢紫砂壶?
唐逸览:是的。谈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在场,父亲说这把壶是真的,让他保管好。几年后,父亲和亚明在一个会议上又相遇,问亚明这把壶还在不在?亚明深知父亲酷爱曼生壶,后来就拿到上海,送给父亲了。当时壶的口子上面有个铜圈,壶盖的小孔堵塞了,是父亲请好友沈智毅(上海书画、文玩收藏名家)疏通的。这把壶就是笠荫壶,是亚明送给父亲的,当然父亲也有回赠,那时候老画家们相互之间是有交往的。
这是我知道的三把壶的情况,另外几把在《唐云传》里写得很清楚。
胡西林:八把曼生壶捐赠故里杭州,这个善举是在先生过世以后,1999年由您及其他家属完成的。当时家属的初衷是什么?
唐逸览:八把曼生壶是父亲用一生心血收藏的结晶,他过世后,假如我们兄弟姐妹把它们分掉散掉真的很可惜。既然杭州建立了唐云艺术馆,我极力主张八把曼生壶要捐到那里,不能散。我们不计价钱,它的意义不能用钱来衡量。而且,艺术馆一定要有镇馆之宝,所以最后家属思想一致,捐给唐云艺术馆,让它们留在杭州,留在西子湖畔。陈曼生是杭州人,父亲也是杭州人,他对杭州念念不忘,在画上落款都写“杭人唐云”,就是他对杭州的感情。
胡西林:我再问一下,唐云先生生前有没有对自己的收藏,特别是对这八把壶在他身后的归宿作过交待,或者表达过什么意愿?
唐逸览:明确的决定生前没有作过,但是方向、原则是有的。我先讲一件事情,粉碎“四人帮”后,“工宣队”还未搬出文化单位,抄家的东西要落实政策,归还被抄人或者家属。当时负责这项工作的“工宣队员”对父亲说,文物是国家的,是不是捐献给国家?父亲说既然落实政策,被抄去的东西就要还给我,我还要学习研究,将来捐给国家那是我的事。杭州人有句话叫“杭铁头”,意思是杭州人脾气是很硬的。父亲就不签字,后来,这些文物退还给父亲了。至于今后捐到什么地方他不会讲具体的,也不可能去安排这个后事,人好好的怎么就要考虑到后事了?但是宗旨他是有的,捐给国家是肯定的。父亲百年以后,按照他生前的意思,我们最后考虑还是捐到杭州,捐给唐云艺术馆。
其实早在20世纪50年代,父亲就已经将两把曼生壶捐给上海博物馆了,那时上博没有曼生壶,这两把壶填补了空白。现在我们家属这样做,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感到欣慰。只是他来不及,因为唐云艺术馆还在建的过程中,他人已经走了,我们就把接力捧接过来,我们是替父亲做好这件事。
胡西林:陈曼生作为文人艺术家直接介入壶式创作,自撰自刻铭文,开了紫砂艺术的先例,在紫砂艺术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曼生壶是文人介入紫砂艺术的经典样式,在拍卖会上非常抢手,是收藏家们追逐的焦点,以目前市值估算,八把壶今天的价格已经是天价了。对此你有何感想?家人后不后悔当初的捐赠?
唐逸览:怎么会后悔?一方面,父亲的收藏没有全部捐赠,家里还是留了一部分;另一方面,我们按父亲生前意愿做了一件有益于杭州人民的好事;更重要的是,西湖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唐云艺术馆在保护区的红线之内,这有深远意义。八把曼生壶以及唐云艺术馆丰富了西湖的文化内涵,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件很欣慰的好事,不但不后悔,还更加高兴。我们家属不计较八把壶的价格是多少,交给唐云艺术馆收藏,所有喜欢陈鸿寿的人都可以欣赏到曼生壶,这比什么都重要。要知道,八把曼生壶在家里的时候,其他人是不能动的。
我再讲一件事,八把曼生壶中,那把井栏壶是修复的。当年父亲的住房条件远远不及我们现在,他画画的时候要把画台上面的东西搬到床上,睡觉的时候再把床上的东西搬到画桌上。有一天下午他睡午觉起来,我们都不在,保姆上来了,这把壶放在编织的焐饭草窝里,保姆不知道草窝内有壶,用一只手去拿,壶从草窝里掉了出来,“砰”地一声打碎了,父亲心疼得整整三天没有吃饭。但是他没有责怪保姆一句,只是说八把壶是在自己手里没有保管好,可惜。此壶后来请上海博物馆的饶宏发修补,他是高手,修复后一点都看不出,而且连钱也不肯收。当年上海博物馆领导安排让他带徒弟,他不肯带,是一位很有个性的古董修复高手。修好后饶先生让父亲照样泡茶,父亲却不敢泡,从此这把壶就被很小心地保存起来了。为什么要讲这件事呢?因为时间长了会出现误会,所以请记录一下,这是对唐云艺术馆负责。
胡西林:很感人。当年为吴湖帆、钱镜塘裱画的刘定之、严桂荣,装裱、修复古旧书画都有绝技,许多古代名画就是经过他们的修复才焕发光彩的,现在我们又知道了饶宏发修复曼生壶的故事,这是佳话。
唐逸览:父亲喜欢曼生壶还因为曼生壶有文化,你看,曼生壶上都是有铭文的。他生前讲过,一把壶做得再好,不过是一个高级工艺品,但是跟中国文化结合起来就不一样了,壶和文化结合才成为高档艺术品。他还说曼生壶既是高档茶具,更是极珍贵的艺术品。你看每把壶上的铭文、书法、镌刻多好,曼生壶上的铭文是根据壶形而铭的,不是随便做的。父亲也喜好画壶,就是从曼生壶上学来的。他还要题一些诗,让壶和文化结合起来。他画的壶,不一定都是名家做的,只要做得好,他就在壶上画画、题诗。
胡西林:我曾经看到一把唐先生设计的“掇球壶”,上面的铭文我非常喜欢:“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你我;两头是路,吃一碗各奔东西。”这让我想起了苏东坡的名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这是“雪泥鸿爪”成语的出典,唐先生这则铭文与东坡的两句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逸览:父亲也做诗,因为他喜欢苏东坡,又玩曼生壶,从中吸取艺术营养。但是他不生搬硬套,而是领会了以后再用到自己的创作上面,包括学八大、石涛,都不是生搬硬套,而是读画、领会,经过消化以后变成自己的面目。
胡西林:听说有一位日本朋友在上海博物馆参观时见到两把曼生壶非常惊喜,他了解到这两把壶是唐云先生捐赠的,对唐先生十分崇敬。后来他辗转来到唐先生家拜访,见唐先生用曼生壶泡茶招待他,他受宠若惊,认为这是唐云先生把自己当作最高贵的客人,一再向唐先生表示感谢。唐先生笑笑跟他讲,这是身外之物,应该经常用,只有经常用才能把它变成身内之物,方能达到物我两忘。不愧是收藏大家,因物而喜几乎每一位做收藏的人都一样,但是不为物累就难了,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个“身内”“身外”让人见识到唐先生的豁达境界。我想问的是,您经常在唐先生身边,在八把壶中,哪几把是唐先生经常用的?还是八把壶他轮着用?
唐逸览:你讲对了,八把壶他是轮着用的,泡不同的茶,他用不同的壶。比如合欢壶他是泡龙井的,因为大小合适,龙井茶不宜用太大的壶。
胡西林:就是四两黄金那把?
唐逸览:对,就是那把。这样大小的壶,泡出来的汁水浓淡正好,而且紫砂的颜色也合适,红的壶倒出绿的水,赏心悦目。
胡西林:井栏壶大些,他泡什么茶?
唐逸览:泡乌龙呀,其他汁水浓的茶他也泡。一边品茶,一边欣赏铭文,蛮有味道,身外之物变成了身内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