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林语堂误解的古人伤逝描写

2024-12-19 00:00:00朱瑞昌
博览群书 2024年11期

在众多的苏东坡传记中,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是一部经典之作,一版再版,畅行不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光环的祛魅,质疑的声音也不断出现。林语堂对某些史料的解读,也确有稍嫌牵强和偏颇的一面,比如推断苏轼与其堂妹感情一事,我认为就很难服众。

简而言之,林语堂认为苏东坡有一堂妹,是其伯父苏涣的女儿,嫁给柳仲远,定居于江苏靖江。东坡对伊人有暗恋之情,终生无法释怀,《苏东坡传》列举了三个证据:

第一个证据:“苏东坡在旅游途中,曾在靖江她家中住了三个月。在堂妹家盘桓的那些日子,苏轼写了两首诗给她。那两首颇不易解,除非当作给堂妹的情诗看才讲得通。”然而这些诗的标题上,苏轼已注明是寄给朋友的,将其说成情诗,实出于林语堂个人的主观解读。

第二个证据是苏轼晚年为堂妹写的祭文。林语堂称其真情流露:“据苏东坡说,伊人是‘慈孝温文’。”但祭文后面还有“事姑如母,敬夫如宾”的评价,恰恰是东坡赞美堂妹家庭和睦、夫妇和美的,又岂会夹带不伦之恋?

而第三个证据,则事关古人对伤逝情怀的艺术描写。

苏轼侧卧向壁,是为谁而泣

这个证据是苏轼卧病在床,接待探视的情景,林语堂可能认为很有说服力,在书中不止一次写道:第二天,客人去看他,发现他侧身面壁而卧,哽咽抽搐,竟至不能起床接待他们。该记述倒不是林语堂的凭空想象,而是改写自宋人邵博的《邵氏闻见后录》:

李敒季常,苏子容丞相外孙,为予言:东坡归自儋耳,舟次京口,子容初薨,东坡已病,遣叔党来吊,自作饭僧文。……明日,季常与子容诸孙往谢之,东坡侧卧泣下不能起。

苏子容,即苏颂,曾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在汴京的时候,苏颂和苏轼父亲苏洵互认了本家,所以苏颂也就成了苏轼的族叔。苏轼晚年从海南遇赦回来,船到京口即已病倒,听闻居住在润州的苏颂去世,派了儿子苏过去吊唁。第二天,苏颂诸孙到东坡家里答谢,看到苏轼侧卧面壁、哽咽抽泣。

林语堂猜测苏轼其实是在偷偷为早已去世的堂妹伤心:

来访的客人之中有已故的宰相苏颂之子,以为苏东坡是为他的亡父而哭。苏颂亡时年八十二岁。苏颂家虽然与苏东坡同姓,却不是同一省籍。苏东坡与苏颂相识,已有三四十年,但是若说他听他老友之死会伤心到如此程度,实难令人相信。

我认为,林语堂下笔有轻率的一面。首先,《邵氏闻见后录》记载的是苏颂“诸孙”,林语堂写成苏颂之子。其次,林语堂认为这种过悲的表现不符合朋友之间的感情,然而两个苏家虽然不是同一省籍,但早已联宗,算得上宗亲加密友。当年苏轼从湖州(吴兴)被拘至京师下狱,苏颂正好也被人陷害,关在了隔壁,晚上听到苏轼被考问,写诗叹息:“却怜比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此后两人也时有诗文唱和,苏轼有理由为苏颂的去世难过流泪。而且,当时苏轼已病入膏肓,一个多月后也撒手尘寰,所以他的伤痛表现,既是悲人,也是怜己,不应成为林语堂难以相信的事。

更重要的是,笔记所载苏轼的侧卧、面壁、啜泣,实际上是古人对伤逝情怀的一种特有的艺术描写,并非只有苏轼一处孤例。

杨慎面壁挥泪,为何与苏轼那么相似

杨慎,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人,明代状元和著名文学家。杨慎仕途坎坷,因“大礼议”事件触怒嘉靖皇帝,被施以廷杖,充军永昌卫(今云南保山)。直至老死,都未能得到赦免。在漫长的贬谪生涯中,他成为西南的文坛领袖,结交了多位名士,但据说与他唱和最多的,却是来自江西新余的简西峃。

明人朱孟震《玉笥诗谈》中有这样的记载:

予乡简西峃(绍芳),弱冠客游滇南,题诗山寺,杨升庵先生一见异之,使人物色,遂定为忘年交,凡先生出入必引与俱。先生藏书甚多,简一览辄记。每清夜剧谈,他人不能答,简一一应如响。在滇南倡和及评较文艺,惟简为多,张愈光诸人不及也。

简年几六十,西归蒙山,先生之诗云:“金兰意气昔论文,宴坐朝霜竟夕曛。千里驱驰来僰道,十年羁旅共滇云。交游落落晨星散,踪迹悠悠逝水分。江北江南从此隔,何时何地再逢君。”因大恸不已。

简归数年,卒。其子谒先生泸阳,时先生以疾卧床,呼拜床下,问西峃安否,其子曰:“死矣!”先生长吁数四,以袖拭泪,遂向壁卧,不复言,数日卒。先生交谊,当求之于古矣。

朱孟震也是江西人,所以他称简西峃是乡人。从记述来看,简西峃年少时客游云南,偶然在山寺留下题诗,引起杨慎的关注,两人成了挚友。晚年杨慎在川滇官员的默许下,曾长居四川泸州多年,简西峃也跟随陪伴。简西峃60岁左右的时候,不得不告别杨慎返回江西新余老家,杨慎作诗相送,洒泪而别。

注意后面这段记载:简西峃回家数年后去世,他的儿子到泸州去看望杨慎,当时杨慎卧病在床,得知简西峃已然不在人世,长叹数声,然后“以袖拭泪,遂向壁卧,不复言”。这和苏颂诸孙拜访苏轼时看到的情景太过相似了:

侧卧,向壁,无言,流泪。

连前因后果都如出一辙:

友人去世,当事人病倒在床,友人子孙来看望,很快当事人也去世。

杨慎和简西峃的友情当然是无可置疑的,因为杨慎最早的年谱就是由简西峃编定,是研究杨慎一生事迹的最直接的可靠材料,非密友不能为之。但我怀疑朱孟震笔下的这段描写,是直接套用了宋人笔记中的苏轼轶闻,原因除了相似程度太高外,还因为朱孟震的“诗谈”不甚严谨:比如简西峃“几六十”返乡,数年后卒,那应该是六十多岁去世,杨慎死于简之后,且卒年也不过七十出头,两人的年龄差算不上“忘年交”。又如简西峃“西归蒙山”,这是把四川雅安蒙山与江西新余蒙山混淆,按照后者方位来说,应该是“东归蒙山”。

当然,尽管《玉笥诗谈》这条笔记存在着明人治学常见的空疏、率意等问题,但被后来的明代《补续全蜀艺文志》、清代《四川通志》采纳,成为杨慎研究中经常提及的材料,只是前人没有注意到其与苏轼轶事的相似之处。

“向壁卧泣”的溯源追踪

如前所述,明人笔下杨慎的“向壁卧泣”,很有可能是从宋代笔记中的苏轼轶闻套来的,那么,有关苏轼“向壁卧泣”的描写,有没有可能也是从前人故事中得到的启发和灵感呢?

我认为这个答案是肯定的,至少在《世说新语》里面就有这种艺术雏形。

王珣疾,临困,问王武冈曰:“世论以我家领军比谁?”武冈曰:“世以比王北中郎。”东亭转卧向壁,叹曰:“人固不可以无年!”

——《世说新语·品藻》

王珣(封东亭侯)临死前,问堂弟王谧(封武冈侯),世人把他父亲王洽(曾任领军将军)和谁相提并论,得到的回答是和王坦之(曾任北中郎将)并列。王珣转身向壁而卧,叹息道:“所以说人呐,不能没有高寿(否则太吃亏啦)!”——因为王珣很为自己的父亲骄傲,觉得应该凌驾于王坦之的,但因未享遐龄,导致后来风评被王坦之追上了。

说这话时,王珣已经病倒了,所以他的“人固不可以无年”其实也是在感叹人生的倏忽;转卧向壁,则似对世间万象失望至极,不想再与人接谈,颇有“翻然拂衣去,亲爱挽不留”(苏轼诗)的意味。

裴令公有俊容姿,一旦有疾,至困,惠帝使王夷甫往看,裴方向壁卧,闻王使至,强回视之,王出,语人曰:“双目闪闪若岩下电,精神挺动,体中故小恶”。《名士传》曰:“楷病困,诏遣黄门郎王夷甫省之,楷回眸属夷甫云:‘竟未相识。’夷甫还,亦叹其神俊。”

——《世说新语·容止》

中书令裴楷素以姿容气质著称,病倒后,晋惠帝让王夷甫去看望。裴楷正“向壁卧”,勉强回头。王夷甫出来后,对人说:“裴楷双目闪闪如电(虽在病中,神俊不减)。”

此处是讲病中姿容的,裴楷先是向壁而卧,无法看到真容,待一转头,虽然憔悴,但目光如电,让人心折。“容止”还有一篇:

裴令公有俊容仪,脱冠冕,粗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虽粗服乱头不掩其美,正如病中的他也依然光彩照人。

《世说新语》对裴楷的描写,“双目闪闪若岩下电”,被李清照《金石录后序》继承,她写赵明诚流亡途中,感疾卧病前“目光烂烂射人”。“向壁而卧”则被邵博的《邵氏闻见后录》用来写病中的苏轼。

虽然我们可能无法考证苏轼“向壁而卧”的记载是否属实,但可以确信的是,从《世说新语》传承下来的这种卧病描写,表现了士人不同时期的风姿。《邵氏闻见后录》本质上仍是为了告诉世人:东坡当时具有一种潇洒疏淡而又困顿无奈的气质。

可以举一个相似的例子为证:

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

——《世说新语·容止》

这是著名的“看杀卫玠”典故,而就在《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也有类似的记载:

李敒言: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著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顾坐客曰:“莫看杀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

很显然,这两则故事又存在明显的相似性,都是有病在身,都是多人围观,都有“看杀”戏语。我们同样无法判定东坡被围观是否真有其事,或者仍是李敒和邵博根据卫玠故事创作的逸闻,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李敒和邵博的心中,苏东坡就应该具备这样倾动万千观众的绝世文人风采。

至此,我的观点为:同样是李敒口述,邵博记载,苏轼的“众人看杀”与“向壁卧泣”,其源头都是《世说新语》。这部书里的魏晋风度被后世所传颂、追慕;用只言片语摹人写事的艺术表现手法也被后人所学习、模仿。苏东坡,作为北宋以来最受欢迎的文化人物,被人用同样的手法写其人其事,固其宜矣。

至于明代文人对杨慎的记述如朱孟震之《玉笥诗谈》者,显然又是受到宋代笔记的影响。这本身是一种流传久远的很中国式的伤逝描写,只是到了近现代被人所遗忘和误解了,所以林语堂《苏东坡传》认为苏轼“向壁卧泣”只能用爱情去解释才能合理,可谓皮相之见。也由此我们能够得出结论:该书对苏轼与堂妹之间存在爱情的推测,应系捕风捉影,不足为信。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艺学专业博士生,西昌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