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的时空表现艺术

2024-12-19 00:00:00张瑞君
博览群书 2024年11期

言及苏词在词史上的独特贡献,研究者大多从题材的开拓用力,其实仍然没有摆脱古人以诗为词的言说藩篱,而对于东坡词的艺术个性,由于大多从习惯的分析方法入手,故关于东坡词真正区别于前人的独创价值揭橥并不深入。大多关注东坡词的时间意识,但是时间不是游离于空间的,从文艺美学的角度考量,时间只有在空间展开流动,才会有了真正的内在意义。空间也只有注入时间的流动,才会有变化与内在生命价值。而言及东坡词时空表现的论文很少,有限的成果主要是从思想情感的角度开掘,因此十分有阐释的必要。

从某种意义上讲,时间不过是人类感知自己设计的一个概念。自我的出生是一把尺子,生命开始丈量,出生以前变成了历史或曰过去,我现在还未感知到或我死后的难以预测的即是未来。对个体生命而言,谁的生命占有的时空广阔,谁的生命质量就高。中国古代的立德立功立言,是实现生命价值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质意义都殊途同归。文学是有字的人生,对文学作品而言,占有的时空越广阔,其内涵的价值与影响力就越深。

为了认识人类自身的存在,人类设想了两个基本的概念:时间、空间。没有人类以前也有时间与空间,但是对人类无实际意义,人类只能想象。人类的时间比起个体生命的时空要长的多。但是个体生命只有在有限的时空里存在。生命时空以外的时空只能想象。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离不开时空,个体的生命也必然定格在有限时空中。《尸子》“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说文解字》释时曰:“四时也,从日,寺声。”“我们先验地知道事物只是我们自己将之植入的东西,而我们首先植入的是美学的规定:空间和时间的直觉形式。”中国传统的智慧对时空很少做形而上的范畴界说,而更多化为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从而引伸出人的存在价值与意义。

每一篇文学作品的产生都有一定的时空环境,而每一部具体作品也表现出特定的时空境界。苏词在时空境界上做了革命性的开拓,使其成为宋词乃至词学史上第一个最伟大的里程碑。如果仅仅从音律或语言的角度来研究,甚或仅仅用以文为词来分析,很难开掘苏词的真正价值。

“寄”可以有多种含义。但是东坡笔下的寄,更多是寄居之意。“寓”也是寄居之意。这是东坡对个体生命时间的短暂性、个体生命空间的暂时拥有性最深切的体味,也是最富有个性的表达。超越生命的具体时空意义,才能真正把握生命的真谛,提高个体生命的价值。进退、荣辱、生死、宇宙、历史、人生、过去、现在、将来,一切的存在之物对短暂的个体生命而言都是转瞬即逝的。物理的时空不再是限制词人的羁绊,而成为自由驰骋的元素。

伟大的文学家首先是思想家,这不是从理论的建树上来界定的,而是其作品包含的独特思想价值被确立。苏轼首先从现实延伸到历史,过去关乎人的记忆,而未来依存于想象。无论民族历史乃至个人历史,留存在作家的情绪记忆中,是鲜活的待开掘的文学资源,而不是生硬的数字概念或客观的文字记录。

治平元年(1064)十二月,苏轼29岁,路过骊山,首创词牌《华清引》,华清既是逝去的历史,也是眼前的现实。“五家车马如水,珠玑满路旁。”写尽昔日的繁华,也写尽杨贵妃兄妹昔日的荣耀;“翠华一去掩方床,独留烟树苍苍。”唐玄宗杨贵妃的往事一去不返了,空余烟云中的古树曾经目睹了昔日的一切。“至今清夜月,依前过绕墙。”月亮的永恒见证了骊山华清的永恒。江山是旧日江山,人事已非。同一空间的变化,揭示了历史的无情。冷峻的历史意识又包含着追问王朝兴衰成败的现实感慨。含而不露,意在言外。

对《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题材与主题的探索,之所以众说纷纭,原因就在于苏轼打破了词的写法。“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长江日日夜夜东流,流去了岁月,江山永恒,历史的风云人物烟消云散,在同一空间景物的变化中,连接古今,周瑜年少成就了赤壁之战的旷世功业,自己壮志未酬,被贬黄州,“早生华发”。而面对永恒的如画江山,人间的功名事业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人生的苦闷在人生短暂与人生虚幻中得到了形而上的超越,“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怀古慨今、表达强烈的生命意识,种种复杂的意蕴与词人复杂的心路历程包含在自由变化的古今时空里。这是多么值得大书特书的新的词境。

在黄州,“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答李端叔书》)他几乎断绝了朋友的来往,生怕给友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融入大自然,发现大自然,体认苦难,超越苦难。一个新的苏东坡重生于一场伟大的苦难之中。他常去西山,常发感怀,由此写道:

临水纵横回晚鞚。归来转觉情怀动。梅笛烟中闻几弄。秋阴重,西山雪淡云凝冻。美酒一杯谁与共。尊前舞雪狂歌送。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渔家傲》)

人世间知音难觅,大自然抚平了人生的创伤,浮生如梦是对人生执着与人生不幸的及时超越。杜威说:“从心理学上讲,如果没有一种情感或感情最终构成了经验的统一的话,那么,深层的需要就不会被激活,并在知觉中得到实现。”

熙宁六年(1073)春苏轼过桐庐七里濑,在同一空间景物的咏叹中连接起历史上的君臣汉光武与严陵,“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行香子·过七里濑》)时间淘汰了历史上的风云变化,君臣的往事不过是永恒的山水时空中的一点转瞬即逝的烟云而已。梦的短暂、梦的虚幻贴切地诠释了被历史文化津津乐道的君臣故事。当然,其中感触最深的要数“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所作的《永遇乐》: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词人以同一空间景物的变化,生发出一番人生哲学:古往今来无数代人的悲欢离合,看透了不过是一连串旋生旋灭的连续梦境而已。可叹世人大梦未醒。词人进行更深入地申说人生本是一梦中,梦可成真,真也是梦,这是何等的彻悟。既然一切皆梦,又何来苦与乐、悲与喜、福与祸,凡此种种,也只是梦的不同形态而已。这样一来,他就超越了人间的种种烦恼的考问,即使是梦醒的我,今日在此动情赋词,抒发浩叹,也岂非是大梦一场或梦中说梦而已。

离开杭州去密州,苏轼又写下“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杳茫”(《南乡子·和杨元素,时移守密州》),其中的片言百意,耐人寻味。

时间有恒定的刻度,然而在苏东坡的妙思幻想中,不会成为限制灵感飞翔的桎梏。苏轼可以自由地驱使时间,服务于自己的词境。“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妙思如泉,一洗闲愁十五年”(《减字木兰花》),其中的妙思如泉已是新颖,而洗去十多年的闲愁更是奇外出奇。

苏东坡擅长用同一空间连接不同的时间,抒发离情别绪中生发江山永恒人生短暂的感慨: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须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虞美人·为杭守陈述古作》)

眼前的杭州一带美景来日依旧,但是往事历历,惜别依依,未来能来几回,何日来,不得而知,现在的离别怎能不醉。同一空间的过去现在未来的变换,含而不露,格高意远。苏轼对时间的流逝不做形而上的界定与考量,而化为深刻独特的生命体验:

醉蓬莱

余谪居黄,三见重九,每岁与太守徐君猷会于栖霞。今年公将去,乞郡湖南。念此惘然,故作此词。

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华发萧萧,对荒园搔首。赖有多情,好饮无事,似古人贤守。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

此会应须烂醉,仍把紫菊茱萸,细看重嗅。摇落霜风,有手栽双柳。来岁今朝,为我西顾,酹羽觞江口。会与州人,饮公遗爱,一江醇酎。

全词用栖霞楼连接起过去现在未来,同一空间中抒发着岁月如梭的人事沧桑感慨。人生能得几重九,重九一起登高,而今分别,能不感慨。来年州人重九登高,又复感慨太守遗爱。变换的时空表达了深厚的人生意蕴。

苏东坡在短少的语言中,连接过去现在将来的时空,表达深厚的思乡之情: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白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蝶恋花·京口得乡书》)

故乡凝结自己童年的回忆、年轻的梦想,未来归乡的时间茫然难测,现实的时空中只能看到作者借酒浇愁,泪洒千行。比起传统的思乡诗词更显含蕴深隽。可以看出苏轼总是以现在为基础,来连接过去与将来的。

超越物象的时空,驰骋在想象的虚拟时空里,《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打破具体的时空,对杨花做拟人化的追寻,“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陈匪石《宋词举》卷下评此词曰:“东坡词如天马行空,其用意用笔取神遗貌,最不可及。”可谓中的之言。

苏东坡常用现实与理想时空的对比,寄托超越现实的人生境界。如《临江仙》:

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黄州是现实的时空,江海是理想的超越的时空境界。时间本是无终始的,对于个体生命的认识而言则可以感知为过去、现在、未来,过去不可追,未来不可知,所以苏轼总是从现在出发的。正如叔本华所言:“没有一个人曾是在过去中生活的,也绝不会有一个人在未来中生活的。唯有现在是一切生命生活的形式。”时空的连接是时空艺术成功与否的关键,苏轼时空艺术变化莫测,左右逢源,巧妙地连接丰富的时空,出人意料,令人叫绝。

梦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所以东坡词特别钟情于用梦连接广阔的时空。在苏轼看来,梦可以消融时间的长短、空间的大小。一年、三年、五年、七年、十年、十五年、二十三年、四十七年直至千年,都是一梦。今世如梦,往事如梦,历史如梦,万事到头都是梦。体悟到人生的虚幻,是为了超越人世间的种种束缚,也就是苏轼反复咏叹的人生多艰,从而使自我主体真正进入自由通脱的超然的生命状态。“聚散交游如梦寐,升沉闲事莫思量。”(《浣溪沙·赠陈海州,陈尝为梅令,有声》)自己的为官地海州也是陈某的为官地,而陈某也曾是自己家乡眉山县的父母官,时空的变换之大,人生的聚散之快,都在用“梦寐”连接,强烈的生命意识耐人寻味。

人难以超越生命百年的时空,同时甚至难以超越现实的具体的时空。家人的离别,好友的分离,故乡难归,梦似真非真,似幻非幻,梦在现实的自己脑海里,又超越了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梦可以超越现实的时空,到达记忆的过去时空、理想的未来的时空。苏轼对梦的钟情,正是对于人生有限时空的超越。苏轼词并不对具体的梦像描绘,也没有解析梦的吉凶。梦在苏轼词中更是一种人生态度的像喻。立足现实又不拘泥现实,面对现实又超越现实。承认人间的悲欢离合,又做形而上的超越。梦既是手段,又是人生态度,更是独特的人生境界。梦自由地穿越过去现在未来可以连接现实与历史,不知自己为古人、古人是自己,他乡是故乡,故乡是他乡。实景如幻境,幻境是实景。一切词的固有写法被苏轼冲破了,丰富多彩的时空维度,变化多端天衣无缝的时空连接艺术,词展现了一种全新的境界。用梦超越飞逝的时间,苏轼熙宁七年九月自杭州赴密州任,过苏州,曾访闾丘。至熙宁十年,作《浣溪沙》开篇感叹“一别姑苏已四年”,“霜鬓不须催我老,杏花依旧驻君颜,夜阑相对梦魂间。”时光飞逝,人生易老,唯有虚幻的梦可以超越。

永遇乐

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历史的陈迹燕子楼还在,而主人已经仙逝数百年。自己在梦中跨越了历史与现实的时空,梦醒后难以寻觅。异地做官,故园难归。今日的自己,也会成为未来的燕子楼的主人,一样仙逝。历史的感慨,现实的苦闷,都用梦来超越。强烈的生命意识用梦的超越连接了现实与历史时空、现实的时空与记忆的联想的时空。梦融化了历史与现实,古人与自己,表现出前无古人的词境。《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南歌子》“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渔父》“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定风波》通过不同时间同一具体空间的变化,感悟人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哲理的超越,升华词的境界。通过典型的空间景物,像喻自己的人生境界,《浣溪沙》“谁道人生再无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南乡子 ·霜降水痕收》用梦超越了历史的广阔时空,“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善于用空间典型的物象连接广阔的时空境界。写作《满江红·江汉西来》时,苏轼身在被贬的黄州,寄词鄂州的朱寿昌,用长江水连接起四川鄂州黄州,下片用同一空间鄂州,连接起祢衡,黄祖,崔颢,表达了文学事业永恒的人生追求。

超越不是为了避世,而是在任何环境任何人生境遇下都积极进取肯定人生,不断发现人生的意义,也不被任何现实人生中的任何事物所困。《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用梦连接起密州的自己与归葬故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妻子王弗,又跨越了生死的时空,“纵使相逢应不识”。下篇亦真亦幻,既是梦中妻子的形象,又是历年记忆中的形象。”相顾无言,唯有泪前行“用梦打破了生死的阻隔。“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将无尽的思念融入了未来的时空。全诗自由地驰骋在密州、眉山、历史、现实、未来,纵横交融,达到了前无古人的艺术境界。《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在梦的超越中融化了黄州及其他人生的轨迹及对故乡的怀念,又用庄周梦蝴蝶的思维将物我的时空境界融为一体,含而不露地表达了对不幸命运的超越。《西江月·平山堂》:“休言万世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用典型的象征意象连接,可以消融时空的阻隔,表达复杂的心路历程,“长忆别时,景疏楼下,明月如水。美酒清歌,流连不住,月随人千里。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供谁同醉?卷朱帘,凄然顾影,共伊到明无寐。”(《永遇乐·寄孙巨源》)作者于海州景疏楼八月十五月圆之时送别孙巨源,而今又遇两次月圆,故已三度,别时二人同醉,而今形影相吊,这是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对照,而最后则是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合二为一,圆圆的月亮整整一夜伴着你我的互相思念。我的时空是实,而对方是自己的设想,是虚。月亮作为一条红线,连接着变幻的时空,大开大合,内在紧密。“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阳关曲·中秋作》)用中秋月连接现实与未来的时空,表达人生飘荡不定的生命意识。内涵深厚。

《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用“明月几时有”连接苍茫的时空,上片用虚幻的空间表达超越的渴望,“高处不胜寒”的空间否定,曲折表现了词人对超越的幻灭。下片回到现实的月光世界,回到与弟弟分离的现实,对宇宙间的悲欢离合与阴晴圆缺作融通的考量,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正如天上的月亮有阴晴圆缺,这正是大自然与人生的不可逆转规律,由超越人生到顺应人生。由感慨离别到超越离别,共享明月,肯定人生。自由变换时空始终不离月,围绕月,月是宇宙意象与人生意象的连接线。开合自如,毫不支离。

用相近的物象连接其历史、现实、未来,苏轼在密州东武写道:“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坐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满江红·东武会流杯亭》)用遥远空间山阴兰亭一带景物的变化暗含时间无情的人世沧桑感概,而未来东武的流杯亭恐怕难以与曲水流觞的兰亭故事相比,更会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叹古伤今,曲折深沉。而流杯正是连接山阴与东武,历史现实未来的链条。

在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抒发时,苏轼更是将历史时空与现实时空交错叠加,不知古人是自己、自己是古人:

水调歌头

余去岁在东武,作《水调歌头》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从彭门居百余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余以其语过悲,乃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为戒,以退而相从之乐为慰云耳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在此作中,东晋与北宋的历史与现实的时空的界限消失了,东山之志始终不渝的谢安正是自己的志向,也是对弟弟苏辙的回答。而离开自己去赴任的苏辙与自己则是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组接。而故乡则是过去的记忆时空更是理想的未来的时空。纵横交错,妙意无穷。

苏东坡擅长用用喻体与被喻体连接。“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在典型的物象飞雪与杨花的变换中,空间的景物变化,内在表达的是时间的流逝,新颖深刻地表达了相思之深。运用对比,连接不同的空间,“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眉,长羡归飞鹤。”(《醉落魄·席上呈元素》)用人不如物的对比,连接起润州与故乡,奇妙绝伦。

苏轼善于打破思维定势,用奇妙新颖的想象连接不同的时空境界,大开大合,自由驰骋,又混沌自然,不露痕迹。《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上片用北方的雪,象征柔奴的歌声超越了苦难,给异域带去了清凉。也连接起南方与北方。下片用柔奴的微笑连接起往日王定国被贬的苦难岁月与现实的时空,此王定国非彼王定国,万里何其远,历经多少艰难,而二人归来年愈少,是多么出人意外。“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在岭南的艰苦岁月。使柔奴更加美丽动人。更具有超然物外的人格美。也使二人的爱情与人生境界得到了升华。“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即吾乡。”有一种超越苦难人生的哲理美。而雪与带着岭南香的微笑都具有深厚的意蕴,表现出一种超越时空的意义。

苏东坡用醉连接人间天上,超越了现实的生存空间。在黄州孤独寂寞,不敢与人交往,明月成为自己的知音,词人乘风超越人世间:

我醉拍手狂歌,举怀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念奴娇·中秋》)

苏东坡还用醉连接今古,超越了有限的生命时空。“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醉不但可以连接广阔的时空,还可以同化时空。被贬黄州的苏轼成了官场外的闲人,然而他对人生的思考却产生了质的飞跃。他把对人生的彻悟与超越的内在功业看做生命的真正价值。他对命运的变幻莫测想通了,坦然了,既然难以把握,何不任命运之舟自然飘荡,顺其自然。如《满庭芳》写道: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苏东坡用醉联接转瞬消逝的时空,“白发卢郎情未已,一夜剪刀收玉蕊。尊前还对断肠红,人有泪,花无意,明日酒醒应满地。”(《天仙子》)用梦与醉对举,表达对人生的不幸的超然心境:“身外傥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时乡。”(《十拍子·暮秋》)

摆脱传统思维的定势,立足现实,或反面或错位,或对面,或物我合一。思维的主体与客体模糊不清。它的人生启示意义在于,人无法根本地一劳永逸地摆脱现实生存的困境,不代表不能从精神上脱离其掌控,而实现和个体生命的自由解放、心灵超越。在《水龙吟·韵章质夫杨花词》中,苏东坡打破眼前的时空,对杨花做拟人化的追寻,“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南乡子·黄州临皋亭作》双层时空的复叠,“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蒲萄涨绿醅。”既表现了被贬黄州孤独痛苦中对故乡的思念,也表现出“此心安处即吾乡”的超越,黄州的碧浪不就是从家长岷江而来的吗?

苏东坡打破了历史与现实的时空,我是古人,古人是我。“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戍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身。”“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馀龄。”我是陶渊明,陶渊明是我。雪堂附近的一切都是斜川当日境界。

苏东坡还擅写特定时空的瞬间感悟。《定风波》中写道:“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黄州的独特的人生境遇,在阵雨的独特感悟中,人格精神境界得到了升华。所谓的风雨阴晴只是人生的一个过程而已。“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因此高吟人生的壮歌“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全词打破了时空的限制,用长江水连接其鄂州与故乡,这是同一时间的不同空间,又自由地驰骋在三国、盛唐的纷纭历史中,呼唤起情绪记忆里《三国志》、崔颢《黄鹤楼》、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更有超越古今时空的人生短暂江山永恒的生命意识的默契。

水龙吟

余谪居于黄。正月十七日,梦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楼中歌乐杂作。舟中人言:公显方会客也。觉而异之,乃作此词。公显时已致仕在苏州。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余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独回首、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云梦南州,武昌南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

上片全是梦境但又是以梦境写过去的时空,以虚御实,下片则自由地驰骋在吕丘孝终、自己、及对范蠡高妙的人生选择的中,大开大合,但以人生的漂泊、命运的捉摸不透、功名的成就与取舍、进与退的取舍判断中。清空高妙。

用庄周梦蝶式的物我合一的思维连接,《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之所以从古至今对这首词的主题产生较大的分歧意见,主要是因为此词上片若即若离,下片不知幽人为孤鸿,孤鸿为幽人,传统的词的艺术构思都被苏轼打破了,物我的时空界限消融了。正如东坡自言:“梦里翩然蝴蝶,一身轻。”(《南歌子·再用前韵》)在这种思维照耀之下,古今时空消融了,在一个超越的平台上起舞。

用对人生苦短的超然意识连接古今时空,“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定风波·重阳括杜牧之诗歌》)面对永恒的山川,个体的生命如此短暂,然而认识其难以改变,便应该面对之,超越之。

用现实与理想的时空的对比,寄托超越的人生理想。“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满江红·夜归临皋》)

用同一时间连接物象与人事时空,大跨度的思维跳跃,表达深刻内涵。《满庭芳》小序曰:“有王长官者,弃官三十三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因赋此。”眼前长江弃官老者,“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双干苦难双。”下笔不凡,奇外出奇。

用相似的景色连接不同的时空,“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水调歌头·快哉亭作》)用相同的景色连接当下的快哉亭与自己的伯乐欧阳修的平山堂。

用独特细致的意象连接其广阔的时空,突出人生的漂泊不定,命运多舛。《满庭芳序》:

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自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翦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苏轼曾亲自种植细柳在东坡雪堂,细柳目睹了苏轼艰难的黄州岁月。同时借此连接过去的时空也是记忆的时空——家乡岷峨、现在的时空黄州、未来的时空汝州(洛水清波),自由驰骋,变化自如,在依依不舍的细柳中突出了对黄州岁月的依恋、家乡的怀念,量移汝州的从容自适的心态。巧妙无比,含而不露。

超越时空的限制,《无愁可解》:“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闲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万事从来风耳,何用不著心里。”《菩萨蛮》:“来往一虚舟,聊从物外游。”

生命的内涵实际上是由具体的时空来定格的,而飞逝的时空正是生命意识的具体体现。而苏轼生命意识的独特品格是淡化具体时空的感受,实现形而上的超越。“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送钱穆妇》)“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是东坡老,白首忘机。”(《八声甘州·寄参寥子》)“十五年间真梦里。”(《定风波》)“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用对比联接,“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年少风流。”(《临江仙·惠州改前韵》)

有独特的物体联接,“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蝶恋花·春景》)

不难看出,独特的时空表现艺术是苏词艺术个性的重要特征,很好地运用这把钥匙,打破传统的词律与题材研究的桎梏,就能更进一步深入研究苏词的创新价值。

(作者系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山西省中国语言文学类与新闻传播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中国李白研究会副会长,杨万里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