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专家无须多言,只靠一部又一部的专著说话。长期从事张伯驹研究的张恩岭,就是这样一位专家。
近10年来,《张伯驹传》《张伯驹十五讲》《张伯驹词传》《张伯驹词说》《张伯驹联语与诗钟集注》等一系列的专著,如接力火炬般地点燃起一系列的火树银花,五彩缤纷地映照着传统文化的历史星空。而今,又让人为之惊喜的是,2024年6月,张恩岭的又一新作——《张伯驹与文化名人》,由河南人民出版社隆重推出。
用当今常用的流行语来说,这部新作讲述的是“文化大家张伯驹朋友圈”的故事——如:真情相助的章士钊、诗画挚友刘海粟、红楼因缘周汝昌、亦师亦友王世襄、白头之交冯其庸,还有,张伯驹与梅兰芳的诗情画意、张伯驹与张大千的莫逆之交,还有张伯驹与章太炎,张伯驹与张学良、张伯驹与袁克定、袁克文等20多位重磅朋友,20多段风雅往事,挖掘出故事背后的故事,再现了张伯驹卓荦不凡的艺术之道,坚守着传统文化的真谛,弘扬出真善美的旋律。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狮王同行,必是猛兽;与凤凰同飞,必是俊鸟。岂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实乃“谈笑有鸿儒,往来皆巨星”。
《张伯驹与文化名人》是“求真之心”的张恩岭为“求真之人”张伯驹写出的又一部新书,书中的人与事不但极为真实动人,还特别生动感人。越读“悦”读——时而心旷神怡,时而拍案惊奇,时而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时而掩卷沉思、扼腕叹息。
例如,在《张伯驹与余叔岩的生死之交》这一章节里,所写的“张伯驹请老师余叔岩给自己当配角演《空城计》”的事。
当年京剧界,余叔岩是和杨小楼、梅兰芳并称为“三大贤”的名角名师。因余叔岩为人清高,听余派戏曾是当时文人高士的至高标配。年轻时的张伯驹对余叔岩极为仰慕,是余的“铁杆粉丝”。1928年,张伯驹终于有幸正式拜余叔岩为师。1937年,适逢张伯驹四十初度之龄,河南遭受旱灾,于是就以演戏赈灾募捐为名,拟在北京隆福寺街的福全馆办一场庆寿堂会。一位朋友忽发奇想,建议邀请余叔岩为张伯驹配戏。张伯驹心想,请老师给自己当配角,倘若老师不答应,岂不伤了师徒情分?于是,张伯驹就设了一桌便宴,请了余叔岩、杨小楼等几位友人。席间,一个朋友向余叔岩提出请他在《空城计》里面为张伯驹配演一个王平的请求。余叔岩当然不同意,像他这样京剧老生界的首席哪能给一个票友,况且又是自己的徒弟当配角呢?可又不好当面驳朋友的面子,只好指着在座的杨小楼说,只要杨老板同意演马谡(余叔岩知道杨小楼不会唱马谡)。没想到,杨小楼虽是武生却愿意唱文角,居然同意了。余叔岩无法推脱,只得答应出场。
这场“空前的堂会戏”消息传出后,戏票立刻成了抢手货。张伯驹因势利导,把它变成了一次公益性演出。堂会开幕之前,张伯驹上台致辞,向来宾表示感谢,然后介绍河南灾情,希望诸位来宾鼎力相助。接下来,余叔岩扮演的王平儒雅而有神采,台下掌声不断;杨小楼扮演的马谡威风凛凛,赢得观众阵阵叫好。叫好声中,张伯驹饰演的孔明登场,不但出场有彩,念引子有彩,一招一式皆有彩!
事后,戏迷们大呼过瘾!赞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在这一场“前无古人”的梨园盛事千秋佳话里,张伯驹的真诚天真,张伯驹的无私善良可见一斑。
读了张伯驹和他长辈老师余叔岩的这一轶事,又读到张伯驹和他晚辈学生周汝昌的一件往事——而今看来,他们二人的交往可以说是一位词坛大家和一位红学泰斗的交往,但二人初相识时,却是一位大学教授与一个“长期旷课生”的交往。
1947年,张伯驹在燕京大学当教授时,燕大中文系主任高名凯想让张伯驹开一门《中国艺术史》的课程。但燕大规定,开设选修课至少需要若干名学生选修报名,如果报名人数不够课程就无法开设。等到办公楼外布告牌发布了这门新课程时,报名选修的刚好差一名,这使高主任十分为难。无奈,找到了周汝昌的同学孙正刚商量,希望他能在熟人里找寻一位凑齐名额。于是,孙正刚就找到了周汝昌。周汝昌说:你得向张先生说明白,我在中西两方面的课程已经十分繁忙,开课后不能每次到课,还请张先生理解。
开课第一天,周汝昌按时入座,只见张先生抱来一大摞书册放在讲桌上,先把一摞书册分发给在座的同学,周汝昌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影印的《平复帖》。然后,张伯驹就由《平复帖》讲起了他的《中国艺术史》。由于事先说过不能每课到堂,周汝昌听了这第一节课之后便做了一个长达一学期的“旷课生”。好在期末考试时,张伯驹只要学生每人做一篇论文,发表自己对于中国书画的感受和评论。这正合周汝昌心意,因为他最不愿意做那些死板机械的问答试卷,而喜欢写这种自由发挥的文章。周汝昌深知张伯驹最后收得的文物珍品是晚唐杜牧的《张好好诗》,便抓住这个主题往前追溯书法源流,然后归结出杜牧的这一诗卷书法的特点。
一日,孙正刚忽然喜气洋洋地对周汝昌说,你猜张先生期末考试给了你多少分?周汝昌回答说,不应低于8分吧(燕大的评分制度是10分制)。孙正刚笑道,是10分啊!我告诉张先生,燕大的10分制可是个象征啊,至今还尚无先例。张先生听了正颜厉色地说,怎么不行?他这卷子就值10分,我岂能屈了这份卷子的价值?
试想,除了张伯驹,哪个老师能有给自己的一个“长期旷课生”的论文试卷打满分的肚量与心胸?由此,可以看到张伯驹的为人风格,看到他与周汝昌之间那种坦率真诚的师生关系。
张伯驹“三求《平复帖》”的故事,既可谓“一波三折、险象环生”,又可谓“一枝动而百枝摇”,一下子就牵连出好几位名人“巨星”——《平复帖》是西晋文学家、书法家陆机唯一存世的书法作品,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书法真迹,被收藏界尊为“中华第一帖”。当年,这卷《平复帖》就收藏在溥儒手中。溥儒的曾祖父是道光皇帝,和末代皇帝溥仪是同一辈分的人。
第一次求购发生于1935年,张伯驹在北平为湖北举办的赈灾书画展上,见到了《平复帖》,急忙拜托琉璃厂悦古斋老掌柜韩德盛前往洽谈。当时溥儒不缺钱,说要20万大洋。张伯驹一听如此“天价”,只好作罢。
第二次求购发生于1937年。因为张伯驹知道张大千和同为画家的溥儒是至交好友,就拜托他前去做说客。张大千到了北京拜访溥儒,说了张伯驹的意思。溥儒碍着张大千的面子,表示《平复帖》决不卖给外人,给张伯驹留着,但仍然要20万。张大千看溥儒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再勉强,至少张伯驹交给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
接连二次求购遭拒,张伯驹并没有灰心。这年农历腊月,他想起了另一个朋友傅增湘。他想,一是傅增湘德高望重(傅增湘于1898年考中进士,26岁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1917年担任民国教育总长)。二是傅增湘与溥儒的父亲载滢贝勒有故交,与溥儒为世兄,溥儒一向尊重傅增湘。不料傅增湘与溥儒说明了来意,溥儒却说,张伯驹也真怪了,为什么一定要买《平复帖》呢?傅增湘说,伯驹曾言,世世代代的收藏家,无不愿自己家的宝贝,子子孙孙永宝之。但从古到今,还不都是“烟云过眼”,最终流入别人手中吗?张伯驹知道,《平复帖》也不可能在你家世世代代流传下去,《照夜白图》不就是例子吗?溥儒叹了口气说:《照夜白图》卖到外国,也非我所愿,我也不是有意为之,《平复帖》嘛,我谁也不卖就是了。傅增湘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你,到时候又恐怕是非你所愿,张伯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平复帖》也像《照夜白图》一样流入外国,那老祖宗的脸面就丢大了。所以,张伯驹说“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张伯驹是个重气节的人,你应该相信、尊重他啊!溥儒深为感动,就说:《平复帖》我现在不卖,要卖,就卖给张伯驹,你放心好了。傅增湘不好再劝,只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1938年1月28日,张伯驹从天津乘火车回北平过年,在火车上巧遇傅增湘。傅增湘说,溥儒的母亲项夫人去世了,溥儒是大孝子,想把母亲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可是,自北平沦陷以来,各大银行业务终止,再说,溥儒家也早是坐吃山空,正愁着没钱办丧事呢,要买《平复帖》正是时候。张伯驹却面露难色地说,这不是有点乘人之危吗?要不他把《平复帖》质押在我这里,我先借给他一万块办丧事。傅增湘提醒说,白坚甫你认识,他可是专做日本人书画生意的掮客,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你多次求购《平复帖》不也是为了使这件国宝不外流吗?
回到北平的第二天,傅增湘给张伯驹回话说,溥儒只要价四万元,要他切勿迟疑抓紧办理。这样,张伯驹才算最终如愿。除夕那天,傅增湘把《平复帖》抱回到自己家。张伯驹连忙赶去,与傅增湘一起细细观看欣赏《平复帖》。在一阵阵辞旧岁的爆竹声中,两位“忘年交”的挚友(傅增湘比张伯驹大26岁),在一起度过了一个特别值得纪念的除夕之夜。
傅增湘帮助张伯驹得到《平复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南北文化圈,收藏界都为国宝《平复帖》没有流落海外而称赞庆幸。新中国成立后,张伯驹把自己倾家荡产才收藏到手的《平复帖》等八件国宝级文物珍品全都无偿捐献给国家故宫博物院,实现了“予所收蓄,永存吾土”的心愿。
由此可看出——张伯驹是一个怎样任性而率真的人,一个多么正直而热心、老实而毫无心机的人,一个拥有民族大义、赤诚爱国的人,一个在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人,一个在文学诗词、文物收藏、戏剧书画都能登上高山峰顶的人,一个可以提升我们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人。
一个如冯其庸先生高度概括的“绝世天真绝世痴,心头郁郁唯情醇”的人;一个如这本新书所写的——“谈笑有鸿儒,往来皆巨星”的人。
24万字近30篇文章的书写,比这更生动更感人的奇闻逸事比比皆是,既如满山红花,又如碧天彩霞,管窥蠡测怎能尽述?书中还有好多好多可歌可泣、催人泪下的生死之交、患难真情,只待众多读者亲自阅读方可深受感动。
历经多年探访求索,张恩岭终以孜孜求真之心,拂去悠悠岁月的积尘,洗净传奇戏说的油彩,既“寓韵事于史实之中”,又“以小寓大,四两敌千斤”,从张伯驹与诸多“鸿儒”交往中的诸多小事写起,把这些小故事的“珍珠”用一根思想的“红线”串联起来,还原了张伯驹这样一位集诗词家、书画家、文物收藏家、京剧艺术家于一身的本真面容,展现出这样一位文化大家至真至善至美的独特个性。这样,也就突出了该书的价值之所在,人都是处在社会中,与人交往的环境中,其性格、爱好、业绩,以至于诸多方面,都是互相影响的,正如耿云志先生所说的那样:
一个人思想的形成,其事业的成败利钝,都和他的人际交往有重大关系,所以,研究历史人物要特别关注他的人际关系。找到这些关系,了解相关人物的主要经历与研究对象交结的重要事实,了解其对研究对象的思想活动及其事业之成败产业何种影响。
至于该书的艺术特色,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精心构思与布局,书中的每一篇,都是经过精心构思、巧妙编导、完美无缺的演出,特别是每篇文章的引言,别有意趣,言简意丰,立时调动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下面的故事,自然是更加精彩。
该书的语言也是颇富特色的,传记文学语言,不能像写小说那样尽情想象和形容,务要保持一种简洁适当而又朴实的语言,该书的语言就是这样,朴实而不枯燥,没有任意的铺排和夸张,较为克制却又冷静、客观、有血有肉,极富情感地表达,使人感到该书语言的简约练达,语已尽而余味绵绵。
习近平总书记在诸多重要场合多次指出:
要深入研究中华文明、中华文化的起源和特质,形成较为完整的中国文化基因的理念体系。要系统梳理传统文化资源,让收藏在禁宫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
而今,关于传统文化大家张伯驹的研究,张恩岭已经有了《张伯驹传》《张伯驹词传》《张伯驹先生追思集》《张伯驹十五讲》《张伯驹联语与诗钟集注》《张伯驹与文化名人》等十分丰美的素材,我想——我们在继续深入研究、系统梳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同时,如果能把这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大家张伯驹爱国家、重情义的人生故事拍摄成影视剧,热播放映之后,一定能对我们国人坚定文化自信、传承中华文化基因,展现中华审美风范起到春风化雨般的促进作用。
总之,通过该书我们看到,可敬可爱的张伯驹先生,披着晚霞的余晖,和众多的鸿儒巨星携手并肩、谈笑风生,从碧绿丛林的历史深处缓缓走来,他那原本高大的身影,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如翠柏、如苍松。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副会长,师范语文特级教师,周口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