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坐在村口,确切地说,是坐在村口一块一人搭一手高的石头上,远远望去,像一只暮气沉沉的老猴子,从眉棱到脚趾每个地方都粗粝坚硬,仿佛与石头融为一体,只有眼珠儿间或转动一下。
登上巨石顶,对于石匠来说是一件隆重且奢侈的事。加上这一次,石匠仅上来过两次,对于第一次,石匠讳莫如深。
那天,石匠在村口坐得久了,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儿,他就跟枝丫间的斑鸠对话,跟爬来爬去的蚂蚁唠嗑。渐渐地,石匠更觉无趣,胸口憋闷得像揣着一块大石头。这时石匠听到了自己身上骨头断裂的声音,和他过去凿石头的声音一模一样,石匠随手往身上一摸,竟摸出一把石粉。石匠觉得不妙,感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就跟那些石头一样风化成沙砾了。石匠艰难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村里走去,他每迈出一步,地上就会出现一个脚印,水泥路面也概莫能外。所以,老伴儿从不担心石匠会走失,就算哪天他真的走丢了,顺着他留下的脚印准能找到他。
石匠梦游似的在村里转悠来转悠去。在返回村口的路上,石匠与韩老太太不期而遇。韩老太太双手掐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说好的收铁蛋为徒,咋说话不算话?我想儿子想得眼睛都快哭瞎了。不想他在外面打一辈子工哟!”闻听此言,石匠本就不高的身子不自觉矮下去几分,嗫嚅道:“那天老妹子设家宴,我喝高了,乱了分寸。不是我不肯带徒弟,是带出来也无事可做了呀!我现在只想打一口石头棺材,把自己连同石匠手艺一起埋到土里!我的不甘比窦娥的冤气还冲天哩!罢罢罢!”
不巧这一幕被石匠的老伴儿撞见了。老伴儿与韩老太太素来不和,见石匠与她聊得火热,气不打一处来,抡起锄头就往石匠头上砍,石匠妈呀一声,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村口。看见那块又高又大的石头,石匠来不及多想,一阵助跑,然后纵身一跃,竟稳稳地落在了巨石顶上。
石匠姓石,名匠,石匠是他的本名,也是他的职业身份。他的到来,就像一只猫或一条狗一样稀松平常,以至于父亲都懒得正儿八经地给他取名字。父亲说:“这小子是从拉石头的拖拉机上掉下来的,正好老子姓石,就叫他石匠吧。村子里啥手艺人都有,就是缺一个石匠,以后让他当石匠,不愁养不活自己!”
在同龄的小伙伴玩尿泥的时候,石匠独辟蹊径玩石头。他喜欢随手抓两块不规则的石头,像城里人玩健身球那样转动摩挲,不久,石头就变成圆滚滚的石球。他倔强得像一块花岗岩,看见玩伴们吃花生嗑葵花子啥的,他自然不会厚着脸皮向别人伸手,就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嘎嘣嘎嘣地嚼起来,有时嫌细嚼慢咽不过瘾,干脆张大嘴巴把石子吞下去,好像吞下一枚去了壳的白煮蛋。每当这时,小石匠都咂咂嘴,拍拍胸脯,甚至打个饱嗝儿。
小石匠还喜欢跑步,跑得比山里的兔子还快,一般的小孩根本跟不上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这一看不要紧,孩子们吓坏了!只见漫山遍野的石头从不同方位涌过来,挤挤挨挨,争先恐后地跟在石匠后面跑,那阵势比山洪暴发还要夺人心魄。石匠也察觉到了,只好往回跑,石头也掉头往回跑,于是各自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石匠还是个半大孩子时,父亲就急不可待地送他去拜师学艺,当然是学石匠。可不出三天,师父就没法教他了。师父反过来对他打躬作揖:“早就听说你是天生地养的石头人,跟石头本是骨肉相连的一家人,它们哪有不听你话的?你出师啦!我只有一事相求,你喜欢吃石头,小女喜欢吃泥巴,你们俩也算情投意合,你就带上她闯天下吧!”父亲见到石匠带回来的女孩,嘴巴乐成了一朵喇叭花!
石匠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很快成为方圆百里无人能及的石匠大佬,垄断了所有的石匠活计,本地的石匠只能远走他乡混口饭吃。任凭什么样的顽石,到了石匠手里都温顺得像一块面团,任由他摆布。
在日复一日、波澜不惊的日子里,石匠老婆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决定把大胖小子锻造成比自己更出色的石匠,于是给他取名:石大匠。哪知这小子长大后打死也不愿跟父亲学石匠,他考取了美术学院的雕塑系,还取笑父亲所谓的绝活是野狐禅。把石匠气得不再去管他!
没想到儿子一语成谶!在漫长的石匠生涯中,石匠像一盏高悬在村庄上空的汽油灯,光焰万丈,令人仰视!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油尽灯枯,好像再刮来一阵风就会彻底熄灭。很久没人请他去做石器活了,石匠的家伙什儿已经锈迹斑斑,甚至长出了苔藓。石匠受不了老伴儿的奚落和唠叨,就躲进了深山老林,见到石头就贴上去抚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诉。
在山顶上,石匠眼前一亮,他发现一块一人搭一手高的石头,还没等他走过去,那块石头仿佛就要把他紧紧抱住。
再进山时,石匠就带了一把铁锤。铁锤像只大蜻蜓深深地叮在大石头的纹路里,一个劲儿地往里钻,欲穿石而过。石匠看看这块大石头,发现如果凿空了,它就像一座房子,住进去就不用再听老伴儿的唠叨,更不用看村里人的脸色,就可以功成身退,退隐林泉了。说干就干,石匠铆足了劲儿想拔开铁锤,却怎么也拔不下来。石匠明白了,这是一块天然的磁石!石匠是个倔强的人,他抬起一条腿使劲儿蹬着石头,身体极力后倾,使出浑身力气往外拔!结果意外出现了!锤子柄拔出来了,锤头却依然紧紧咬在石头上,而且因为重心失衡,石头轰隆隆滚下山去。巨大的声响如闷雷滚过天际,大地为之震颤,人们都以为发生了地震。这块石头最终滚到了村口。石匠隐隐感到这是天意,他只得又回到村庄,继续和老伴儿及零星的村人生活在一起,如同宿命。
石匠无事可做,头顶耀眼的光环渐渐消散殆尽,沦为一个普通的乡下老头。事实上,石匠也知道自己老了,告别舞台是迟早的事。于是,他豁然开朗。石匠每天都去村口看那块大磁石,坐在村里小路与村外大路的连接处,努力抬头,望向大路,望向天地交融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什么都想了,也许什么都没想。在这个风烛残年、孤独寂寞的老人眼里,村里的小路融入村外的大路,就像一条小溪汇入大河,又像一个孩童投进父母的怀抱。
天气越来越冷,天空时不时飘起雪花,石匠身上的衣服添了再添,鼓鼓囊囊的,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块蠢笨的石头。
石匠几乎每天都坐在村口,从早坐到晚,只有吃饭时才回家打一转,他快坐成一块真正的石头了。
这天,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不时传入他的耳朵,空气里弥散着幽微且好闻的硫磺味。春节越来越近了。村外大路上车水马龙,却没有一辆车在村口停下来。小溪流进了大河,东流到海不复回了吗?想到这儿,石匠心里涌起一阵悲凉,他早已放弃和石大匠较劲儿,反而越来越想念这个叛逆的儿子。儿子好久都没有回家了,村里好多外出谋生的人也好久没有回家了,他们仿佛把家乡忘了,丢了。
石匠是个异想天开的人,一生干了很多异想天开的事,偏偏很多都干成了。他知道村庄里的男女老幼都爱吃菠菜,菠菜含铁量高,吃多了菠菜,身体里铁物质一定多。这就好办了!
石匠再次登上那块大磁石,别问石匠是怎么上去的,反正他上去了。他找来一张世界地图平铺到磁石顶端,自己正襟危坐,双手合十,目光炯炯,望向遥远的天际,一个个地报起了村人的名字:石大匠、姚铁蛋、马小翠、崔文丽……随着石匠的报名声,天空忽然飘起漫天雪花,如花似朵,如团似絮,其中有几朵雪花竟然是人的形状,稳稳地飘落在村口的大石头下!姚铁蛋、马小翠……石匠从大石头上一跃而下,身轻如燕,搂住雪人似的姚铁蛋、马小翠号啕大哭。石大匠他们怎不见回家?怎么只回来你们两个人?难道他们都不吃菠菜了?!年轻人当然听不懂石匠的话。
过完年,石匠再一次失踪了,这一次失踪得很彻底。他的老伴儿和村人找遍了远远近近的犄角旮旯,都找不到有关石匠的任何踪迹。直到半年后,村人蓦然发现,石匠又一次出现在大石头顶上,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忽闻一声巨响,大石头裂开一个大洞,石匠缓缓坠落下去,似乎还向人们挥了挥手,然后石头弥合如初。
村里再也没有了石匠,石匠渐渐成为一个遥远的传说,唯石冢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