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二爷爷的故事。
那天,二爷爷从天亮走到天黑,也没有找到回家的路。后来,他又找了十年。
爷爷那一辈兄弟姊妹六人。因为家境贫寒,为了活命,当时只有十四岁的二爷爷偷偷跑到县城征兵处报名当了兵。他被编入国民革命军某预备团三营三连。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们连被调到上海,参加淞沪会战。
二爷爷说:“惨烈的外滩战斗结束后,到处是尸体,黄浦江的水都染红了,营长、连长、排长、副排长也在战斗中牺牲了。”
撤出上海时,二爷爷随部队撤到江苏协防。南京大撤退时,他又随部队辗转到山东、河北等地,最后到了东北。辽沈战役期间,他随起义部队加入解放军,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
“大决战的三大战役,我参加过两场。”二爷爷伸出两根手指说,“辽沈战役后,我随部队转战平津战场。北平和平解放后,我们部队留在了北方。那时我出来当兵已十多年,想家啊……可部队纪律严明,个人的思乡情只能藏起来。我跟我们排长学会了吹笛子,希望笛声能带着我的信息飘回故乡。想不到没过多久,部队挥师南下。”
二爷爷心情很激动。这回要打回老家去了。
二爷爷所在的连队原本是南方的部队,战士大多是南方人。过了黄河,不时有战友指着一片树林说穿过树林就到了自己家,还有人指着一条河说顺水往下不过十里就是他家。路过衡阳时,部队休整了一个晚上。二爷爷坐在那儿擦枪,旁边有几个兵围着已熄灭的火堆聊天。一个叫莫大吹的,欢喜得像是刚相亲归来,他说:“翻过山岭,那边就是我家。我家门前有一条稻花飘香的路。”
其余的兵哄笑说:“大吹,你就吹吧。”
“这都到自家门口了,我吹什么吹!”莫大吹说,“离这儿二十里地就是东莫家湾。”
“真打回你老家了?我不相信你莫大吹有这狗屎运。”
“你们若不信,就向老乡打听打听,看我吹没吹。”
二爷爷想:莫大吹和自己一样,从南方打到东北,又一路打回南方来,几次危急时刻与死神擦肩而过,太不容易了。与调侃莫大吹的兵不同,二爷爷心里挺激动的。他想鼓动莫大吹请个假回去看看,可偏偏传来了熄灯号。
晨雾中,二爷爷跌跌撞撞地穿过一片杉树林,却又淹没在比人还高的茅草地里。路在哪儿?二爷爷取下枪上的刺刀,在茅草和荆棘中艰难地砍出一条路。雾散了,寂静而空荡的山坡上只听得见砍斫声、鸟叫声和二爷爷粗重的喘气声。爬上乱石嶙峋的山岭时,二爷爷长吁了一口气。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极目远眺,山那边炊烟袅袅,一片宁静祥和。而他身后的这半边山上,昨天夜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山下鸡鸣狗叫声传来,像既遥远又亲切的乡音,令人心头涌动起莫名的惆怅。
二爷爷往一块巨石上一靠,解下水壶,喝了口水,然后一抹嘴巴,继续赶路。
日头西斜时,二爷爷已经走在山下的田埂上了。过了前面不远的那棵大樟树,就是黄砖黑瓦的村子了。
不时有农人抬头朝二爷爷投来异样的目光。
二爷爷咬了咬牙,准备进村。
一个牵着牛的老人先是给二爷爷让路,然后问道:“军爷,你这是去哪儿?”
二爷爷答道:“东莫家湾。”
老人说:“哪个东莫家湾?前面是大李家,再前面是丢衫黄家……”
二爷爷扭头说:“嘿,莫大吹,你是哪个东莫家湾的?”
莫大吹伏在二爷爷的肩背上,一声不吭。
二爷爷急了:“大吹,大吹,你说话啊!”
老人淡定地说:“你背上背的是个死鬼吧?”
二爷爷倔强地挺了挺脖子:“死鬼怎么了?死鬼也有家。我要送他回家。”
在昨夜的激战中,莫大吹牺牲了。二爷爷想起他白天说过,他家离这儿不远,于是找了排长又找连长,软磨硬泡,得到批准后,二爷爷背着莫大吹踏上了回家的路。
二爷爷又问老人:“从山那边到这儿,还没二十里地吧?”
老人沉吟道:“差不多吧。”
“我看不到二十里呢!你这差不多先生害死人!”二爷爷丢下老人,迈开了大步。
残阳似血。过了大李家的碾米厂和榨油坊,在丢衫黄家水井旁的青石板路上,二爷爷拦住一个扛着锄头的赤脚农夫,问东莫家湾还有多远。农夫抓耳挠腮地指指东边,又指指南边,最后说:“我活了四十年,没听说过东莫家湾。”
二爷爷灌满一壸井水,继续赶路。
暮色降临时,二爷爷又过了一个村子。经过村外菜地时,二爷爷觉得脚下这条两旁长满野花的小路有点儿像去自家菜地的路。可那条路,他已十多年没走了……林间小路上洒满月光和星光时,二爷爷仍在赶路。
走出小树林,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时,二爷爷停下不动了。他不知道走哪条路才好,万一走错了,离莫大吹的家越来越远,莫大吹就回不了家了。
二爷爷喘着粗气东张西望时,两个屠夫推着一板车猪肉从一条道上走来。但他们也帮不了二爷爷,因为他们没听说过十里八乡有叫东莫家湾的村子。
胖屠夫问:“你还往前走吗?”
二爷爷反问道:“你说我咋办?”
瘦屠夫撸起袖子说:“我们帮你把这个兄弟埋了吧,这儿青山绿水的,也对得住他。”
二爷爷想到自己天亮时还要追赶部队,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只好松开了背上的莫大吹。
埋好莫大吹,两个屠夫赶路去了,二爷爷则独自坐在坟堆前吹起了笛子,吹了一曲又一曲。
每每讲到此处,二爷爷总会加重语气,说:“我心不甘啊!从那以后,我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莫大吹回家的路,送他回家。”
不久后,二爷爷在一次战斗中被敌机扔下的炸弹碎片击中,昏迷了三天三夜。养好伤后,他一瘸一拐地离开部队回到家乡。之后的十年中,他心事重重地奔波在部队和衡阳的山山水水间,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子,查询了一个又一个档案,访问了一个又一个老战友,包括刚从朝鲜战场回国的战友。终于,他找到了东莫家湾——距衡阳一百多公里的祁阳市的一个小山村。
二爷爷手捧装着莫大吹遗骸的匣子,踏上那条稻花飘香的路时,心里舒坦极了。他轻轻地说:“大吹,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