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晃的钟摆

2024-12-17 00:00:00周齐林
安徽文学 2024年12期

1

“伏娇,我这房子有空你多帮我留意一下。”2014年初春的一个清晨,刚起床的母亲正在院落里扫地,华婶送过来一些白菜和大蒜,向我母亲辞别。华叔和华婶家的房子离我家只有几米路,是一栋三层楼的小洋房。

“伏娇,麻烦你了哈。”华婶一步一回头地说道。

“放心去吧,我会留意看着的。”母亲说道。

华叔和华婶年过六旬,一辈子未曾离开过村庄的他们此刻正慢慢走远。他们挑着鸡蛋、蔬菜、腊肉和一些菜籽油匆匆往镇上的汽车站走去。华叔和华婶只有一个孩子。他俩如两颗钉子深扎在故乡的土地上,此刻一股无形的力量把锈迹斑斑的他们从泥土深处剥离出来。村里的老人一个个背井离乡,前仆后继,远赴他乡帮儿女们带孩子,成为老漂一族。

华婶与母亲同龄,看着华叔和华婶渐行渐远的身影,母亲心底有些失落。

华叔和华婶家这一走,附近的几个邻居就只剩五额娘一家了。住在西边的堂爷爷和堂奶奶去了深圳给小女儿带娃,他家对面的宏德夫妇去了福建厦门给唯一的儿子带娃。

临行前的几天,华叔和华婶把屋子里的桌椅和做豆腐的器具一遍遍擦拭干净,把菜园子的蔬菜全部卖掉,把五六只老母鸡和那条老黄狗托付给我母亲喂养。终于,在这个晨曦洒落大地的清晨,在依依不舍中,他们踏上了远行的大巴。

几日后的深夜,大雨即将来袭,风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荡着。风把大门和窗户吹得哗啦响。

“伏娇婶,帮我看看窗户有没有关紧,辛苦你了。”华婶在电话里说道。

母亲匆匆出门,走至隔壁,检查一扇扇窗户是否关好。屋外夜色苍茫,重新回到家里,站在窗前,望着窗外一栋栋淹没在黑暗中的房子,只有零星的几户人家亮着灯火。此刻,华婶家的房子房门紧闭,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2

文文是华叔华婶唯一的孩子,他们的暮年安危全都维系在儿子身上,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与文文是初中同学,我们一同考取了省城的大学。大学毕业后,文文去了深圳,我来到了东莞。文文是有远见的,2010年,房价低迷之际,他坚持要买房,华叔和华婶毫不犹豫把大半辈子的积蓄拿了出来,给文文凑齐了首付。这是他们日复一日省吃俭用一分一毛积攒下来的。彼时的我正在窄小的出租屋里挣扎着。

孙女阳阳刚好半岁。华婶的儿媳晓慧本欲把孩子带到三岁再去上班,但带娃的生活让她筋疲力尽,加上沉重的经济压力,她患上了抑郁症。她每天以孩子为圆点不停地画圆圈,直至气喘吁吁、两眼冒金星。她感觉孩子不是天使,而是上天派来的殖民者。在爱与不爱之间,女儿和她更像是占领和被占领的殖民关系。晓慧困在其中,她在这个旋涡里不断挣扎着。最终,她发出求救的信号。

母亲的身份再次嫁接到华婶身上,只是与几十年前的那次不一样,彼时的她正是做母亲的年龄。

在寂寥的村庄,华婶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在喧嚣的城市,她依旧过着孤独的生活。她每天凌晨六点起床买菜、做早餐,直至晚上十一点才停歇下来。她一整天的时间都耗在带孩子、做饭、做家务上。幸好华叔的存在让她多了些许温暖。

每隔几天,华婶就会打电话给我母亲。她向我母亲讲述外面的见闻,也从母亲这里了解村子里的动向。村子里那些原本鸡毛蒜皮的事情如今她都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她。隔一段时间,母亲会找人帮忙拍几个小视频发给华婶。

重新上班后,儿媳晓慧恢复了职业女性的面容。她在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工作比较忙。

她从母亲的角色里抽离出来,把女儿完全推给了华婶带。文文在广州一家公司跑业务,工作异常忙碌,时常有应酬,回到家浑身满是酒气,已是晚上十一点。看着儿子不断隆起的小肚子,华婶一脸担心,劝他平日里少吃大鱼大肉。

三室一厅的房子,华叔住一间,华婶带着孙女住一间,文文和媳妇住一间。华叔住了不到一个星期便觉形同坐牢,他只觉得浑身僵硬、发痒。华叔嚷着要回老家,十八楼的房间如高山上的庙宇,度日如年。小区里的老人每天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靠打纸牌或打麻将来打发时间,华叔不喜欢打牌也不会打麻将。如此一来,时间变得难熬起来。

一个月后,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文文载着他回到了老家。临行前,文文买了好多水果找到我母亲,托她帮忙多照顾一下华叔。

“放心吧。”母亲笑着说道。

华叔忙碌了一辈子,他闲不下来,一停歇下来就觉得浑身痒得不行。回到家后,华叔种了一亩稻谷,荒芜的菜园里种满了茄子、丝瓜、南瓜、扁豆、玉米等等,他还养了两头猪,十几只鸡。每日清晨醒来,他的手往鸡窝里一伸,总能摸到好几个鸡蛋。他把鸡蛋存起来,到一定量时就托回乡的人送到文文那里。他又走街串巷卖起了豆腐,他叫卖豆腐的声音响彻村庄。华叔做的豆腐很嫩,村里人都喜欢吃。

虽孤身在家,屋里屋外却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薄暮时分,晚风轻拂,坐在田埂上,看着稀薄的夜色一点点落下来,一股暖意在心底流淌开来。

3

2020年,阳阳满七岁,上了小学一年级,在华婶的再三要求下,文文终于同意她回老家。怕阳阳伤心,趁她上学的空当,华婶收拾行李坐上了回老家的大巴。老家在华婶眼底变得陌生而又熟悉。回到老家,她重新以妻子的身份忙里忙外。

华婶正以为生命里剩余的时光可以在家里安享时,儿媳晓慧怀上了二胎的消息在一个黄昏传到了她耳里。接到文文电话的那一刻,华婶正在菜园里浇水,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华婶心底悲喜交集。文文是她唯一的孩子,这几十年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的孩子,生怕他有个闪失。她一直希望儿子和儿媳能多生一个。

华婶平淡温馨的乡村生活因儿媳的怀孕掀起阵阵波澜。

半年后,儿媳晓慧顺产生了一个男孩。消息传来,华婶和华叔欣喜不已。在儿子和儿媳的恳求下,华婶决定再次去深圳儿子那里。华叔却犹豫不决。他一瘸一拐地行走在午后的风里,沿着寂静的村庄绕了一圈又一步一摇地回到了院落里。在缓慢的步履里,一阵风袭来,桂花香溢满整个院落。华叔在屋子里收拾明日远行的东西,在院落的板凳上坐下的那一刻,他叹息了一声。在儿子和老伴的不断劝说下,华叔寸步不离老家的决心慢慢动摇。犹豫再三,他终于同意去儿子那里生活。

华叔终于踏上了前往深圳的旅程。临行前,华叔用板车拉了三包稻谷去村里的舂米房碾米。

“家里的米好吃。放到后备箱去。”华叔对文文说道。

后备箱里塞满了米和菜。

汽车在高速路上疾驰,华叔一路沉默不语,华婶心底却很踏实,这些年来心底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这些年,她经常做这样一个梦,梦见老伴一下子抽不上气来,病死在家里,发现时身体已冰凉。

抵达小区已是深夜。

儿媳晓慧早已收拾好了房间。华叔在客厅里孤坐了一会儿,顿觉疲惫。华婶打好一脸盆水正走出房门,儿媳晓慧忽然走了出来,对她说道,妈,这个脸盆是我洗脸的,你拿那个新的,那是我刚买的。华婶看了儿媳一眼,见她面色难看,连声说好,复又把水倒在新的脸盆里,端到华叔面前。

“老头子,坐了一天车,累了,洗洗脸早点休息吧。”华婶说道。

洗完脸,华叔颤颤巍巍进了屋,躺了下来。华婶给他盖好被子,顺手关了灯,华婶躺下不久,困意来袭,很快入睡。文文轻轻推开门,如银月光的映射下,他看见父亲那张颧骨突出的脸。看着疲惫的父母亲酣然入睡的样子,文文心底涌起一股暖流。他轻轻关上门,在客厅里孤坐了一会儿,又起身走到阳台上。夜色苍茫,他倚靠在栏杆上,点燃一根烟,猛吸了一口。

凌晨六点,借着微弱的灯光,华婶小心翼翼地穿衣起床。她娴熟地淘米,放入电饭煲里熬粥。洗漱好,她乘坐电梯下楼。小区里静悄悄的,偶尔看见一两个晨练的老人。南门外热热闹闹,附近的菜农都把自己种的各式蔬菜挑到这里摆卖,也有卖家禽的,都是自家养的。华婶很少去南门的超市买菜,她每天都是在这些农民手里买菜,价格实惠,质量也信得过。

买了点蔬菜和瘦肉,华婶顺便买了几根油条、几个馒头外加一包榨菜。老伴喜欢就着馒头和榨菜喝粥,这些都是为他买的。

买完菜回来,时间已近七点。华婶开始煮面条,汤料是瘦肉汤。面条煮好时,儿子和儿媳也起来了。儿子在广州上班,每天七点半出发,下班回到家已是晚上七八点。

到深圳次日,带娃的任务就全部转移到华婶身上。华婶带着刚满月的孙子住一间房,华叔睡眠不好,单独住一间。杂物间重新收拾清理装修一番后,恰好可以容纳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孙女就住在里面。

老伴没过来时,华婶每天早上六点起来,要一直忙到上午十点打扫完卫生,才能停下来喘息一下。带着孩子去楼下溜达一个小时,她又要上楼来准备午饭。

老伴的到来让华婶感到踏实而温暖,缠绕在身边的孤寂仿佛隐遁而去。

华叔偶尔会跟华婶下楼在小区转转,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客厅或者房间里。他遵医嘱,每天需要吃许多药丸,硝酸甘油、速效救心丸、阿司匹林、美托洛尔这些治疗心脏病的药他随身携带。

长期的服药让他脾胃功能变差。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腐味,因为胃肠道不能及时地将浊物排出,这些浊物腐败后的味道,就会从口鼻或者皮肤毛孔散发出来。

腿病常犯时,他需要靠贴膏药来缓解疼痛。浓浓的膏药味弥散在客厅和房间里,儿媳下班一进屋就捂着鼻子,手不时挥舞着,面色难看:“谁贴的膏药,味道这么浓,孩子还这么小呢。”

坐在客厅的华叔听了,心底一咯噔,起身进了房间,一直到很晚才出来。

华叔没想到看似平淡的生活却危机四伏。他身体的危机漫溢出来,如洪水般冲击着身边的人。

那日恰好是周末,平日寂静的房间顿时变得热闹起来。儿子和儿媳带着两个孩子在客厅嬉戏追逐。华叔紧闭房门,躺在床上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华婶独自在厨房里忙碌着,她额头上沾满细密的汗珠。

晚上,华婶炒好了一桌菜。华婶推开房门催促了几句,华叔依旧躺在床上。几番催促下,华叔才从房间里走出来,缓步走到饭桌上,坐下,刚端起碗,一旁正吃饭的儿媳见了,看了华叔一眼,迅速夹了几筷子菜,端起碗,走到阳台上吃起来。一股浓郁的酸腐味飘到儿媳鼻孔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文文有点不知所措。华叔见状,平静的心湖仿佛扔入一块巨石,顿时翻江倒海起来。他情绪变得激动,面红耳赤,手微微颤抖着。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紧接一声。猛然间,一口浓痰吐在一旁的垃圾篓子里。儿媳迅即放下手中的碗,疾步走到桌子前,把坐在桌边两岁多的儿子抱了出来。

“吐痰要去厕所吐啊,脏兮兮的,孩子还这么小。”儿媳晓慧一边抱起孩子,一边嘀咕道。

晓慧是有洁癖的人。她眼底不允许有一丝脏东西,家里在不停地打扫下一尘不染。儿媳一脸嫌弃的模样不断刺激着华叔。他忽然愤怒地把筷子摔在桌上,站起身,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屋。一旁的孙子和孙女见状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看着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拉扯大的父亲遭受妻子如此的凌辱,文文忽然猛地起身,疾步走到妻子面前,扇了她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五个手指印落在晓慧脸上。

两个人顿时厮打在一起。华婶见状迅速上前拉开儿子。

“你个王八蛋,竟然打我,离婚。”晓慧怒喊道。

“离就离,谁怕谁,你在威胁我吗?有你这样做儿媳的?”文文面红耳赤说道。晓慧抱着孩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屋子顿时寂静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文文在客厅里孤坐着,华婶见状,让他去哄哄晓慧。再没理也不能动手打她啊,你这孩子,唉。华婶边说边叹息道。

华婶轻轻推开房门,见老伴面色惨淡地躺在床上。她凑上前,细细打量,却见老伴眼角溢出一滴混浊的泪。华婶怔怔地站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安慰老伴。孤站了几秒钟,华婶递给他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

文文一动不动,他在客厅里孤坐了一会儿,出了门,下楼来到小区的花坛边。

文文坐在一楼花坛僻静的一隅,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烟,偶尔抬起头看一眼深邃的天空。

一直到很晚,文文才上楼。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在阳台上站立了一会儿,转身去洗手间洗漱完,缓步走到房门口,一推门,门却反锁了。他使劲推了推门,连续敲了几次,里面却毫无回应。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到沙发旁躺了下来。

文文躺在沙发上辗转难眠。夜半,他隐约听见屋内传来哭泣的声音。起身站在房门口,侧耳倾听,见哭声来自他爱人。这哭声一时让他心底五味杂陈。一直到很晚,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清晨,他还在睡梦中,忽然感觉有人在推他。他睁开眼一看,却见是晓慧。

“走,去离婚,谁不去谁就是孙子。王八蛋。”晓慧气势汹汹地说道,一晚的时光没有消灭她心中的怒火,反而变得愈加炽热了。

“你什么意思?”文文一骨碌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他在心底酝酿了一个晚上的道歉的话消失得无影无踪。想着她对父亲的态度,一股无形的怒火又在他心底燃烧起来。

车行至中途,文文的手机忽然剧烈响起来。他摁断,那边又打了过来。

“孩子突然发高烧了,39度,你们快回来。”电话那边,华婶焦急地说道。

文文放慢了车速,电话的内容他隐约听到。

“掉头。” 晓慧忽然面无表情地说道。文文看了她一眼,掉头往家的方向驶去。

他们焦急地赶回家,却见儿子正在客厅玩得津津有味,一摸额头,不见发烧。

“我不这样说,你们怎么会回来?你们还真去离婚?” 站在一旁的华婶说道。

晓慧没吭声。

经此一事,华叔三番五次欲回老家,在华婶的不断劝说下才作罢。他去小区外面的超市里买来碗筷、一个脸盆和一个塑料水桶。他很少在客厅和儿子、儿媳同一张餐桌吃饭。无奈之下,华婶只好把饭菜端入他的房间里。华叔和儿媳在路上撞见也仿若路人。

年底,年味渐浓,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气息,文文开着商务车载着一家人回到老家过年。

回来的次日,文文买了很多水果和营养品递给我母亲以示感谢。三年未见,文文憔悴了许多,头上的几根白发分外刺眼。

年后,返程将近,任华婶如何劝说,华叔都无动于衷,他这回铁了心要留在家里,哪也不去了。

华婶把希望寄托在我母亲身上,她来到我家,恳求我母亲去劝解一番。

“伏娇嫂,我不会再去了,你也不要再劝我了。”母亲来到华叔面前,还没开口,就被华叔拒绝了。

深夜,看着华叔拄着拐杖进屋的背影,文文不由得感到一阵心酸。他没想到原本和和睦睦的一家会闹成这番模样。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返程那天,华叔一直待在房间里,未曾走出屋子半步。车子启动前,文文特意走进屋内向他告别。“爸,我们回深圳了。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文文说道。

“我知道,你们快走吧。”华叔低着头说道。

“爷爷,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孙女阳阳忽然跑进来问道。

“爷爷还有点事情,你们先回去,爷爷过几天就过去。”华叔看着满脸稚气的孙女,笑着说道。

车缓缓驶出村庄,转了一个弯,驶上了一条大路。文文驱车驶出好远,透过车窗回望,隐约看见门口父亲瘦削的身影。

多日来的热闹变成了此刻的寂静,华叔每个房间看了一圈下来,独自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坐下来。

回到深圳已是薄暮时分,进屋后,华婶站在华叔住了大半年的房间,看着房间里的一桌一椅,看着摆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套碗筷,不由眼底一热,悲从中来。老伴儿在老家,但他的气息却弥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

次日起来,华婶看见晓慧把华叔睡过的床单和被褥都扯了下来,扔进了垃圾桶里,换上了新买的床单和床褥。华婶没吭声。这一幕如一把无形的刀插在她的胸口。

4

d52d1c433596f1b223884a83bc839eb9bd9ed1444980d61c39cb968a32ce8f98孤守在家的华叔成了华婶最大的牵挂。华婶每天都要打电话嘘寒问暖一番。华婶掏钱去小区外面的二手手机店买了一个六百多的智能手机。慢慢地,她学会了打微信视频。每天一有空闲,华婶就打微信视频给华叔,提醒他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华婶的心情随华叔的精神状态而阴晴不定。华叔在视频里有说有笑,华婶仿佛就吃了颗定心丸。华叔病恹恹有气无力地出现在视频里,华婶的心就悬了起来,一整天做事都没精神。

午后,华叔常常独自坐在院落的小板凳上晒太阳,午后的风吹动着他鬓边的白发。布满青苔的老屋、老人、一条黄毛老狗绘制而成的乡村图景看似充满诗意,通过监控,蔓延到千里之外的华婶心底,却氤氲出一股浓浓的伤感气息。

看着华叔每天饱一顿饥一顿地过日子,身体愈发消瘦,深陷在孤独的深渊里,华婶欲回家的想法变得迫切起来。她感觉有两条无形的绳子捆住她的手脚,一条往故乡的方向使劲拉扯着,一条往异乡的方向拉扯着。

“要不我带孩子回老家待一段时间吧。”在心底酝酿了好几日,见儿媳这几日有说有笑,华婶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有好几次,她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带回去干吗?妈。我不想让他那么小就做留守儿童。”晓慧说完就不再吭声。沉默意味着拒绝。华婶看着她的背影,沉沉叹息了一声。

文文每天早上七点多驱车去广州上班,晚上近八点才到家。文文疲惫地回到家,见母亲闷闷不乐,便关心地询问。华婶欲言又止。文文再三询问,华婶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文文左右为难,陷入了沉默中。

“还有一个多月就暑假了,等放暑假,我们一起回老家。”文文说道。父亲孤守在家,文文也时刻忐忑不安,心里悬着一块石头,他早已想好暑假一到就请假回家陪父亲一段时间。文文想起多年前自己还孤身一人时,深夜想家了就立马收拾行李踏上归程。如今回一趟家却变得如此艰难。看着母亲神情失落的模样,文文不由心底涌起一股心酸。

家在哪里?深夜,他掏出身份证,细细打量,居住地址已更改为深圳。他早已把户口迁过来。在这个称为家的小区居住多年,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却没有丝毫的归属感。

千里之外的华叔以为这简单而温馨的日子会日复一日地循环下去,直至他老得干不动了。但是命运的琴弦却迅速按下了休止符。

盛夏时节,从田野里忙完农活回来,刚放下手中的锄头在门口的椅子上休息,他忽然感到心慌、胸口闷,仿佛压着一块巨石,紧接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前心区一阵阵疼痛来袭,愈演愈烈。

“伏娇,我快不行了。”他趴在窗口,用尽浑身的力气大喊着。母亲听到呼喊声,蹒跚着脚步走到华叔家门口。只见他瘫倒在地,脸色惨白。

隔壁的五额娘见状也着急地赶了过来。母亲和五额娘大声呼喊着希望有人帮忙,却无人回应。

五额娘迅速拉来院落停放的板车,二人小心翼翼地把华叔抬起来,放入车里。母亲腿脚不便,步履蹒跚。五额娘在前面拉板车,母亲拿着手电筒带着侄女在后面推。夜色深沉,远处只见零星的几盏灯火闪烁着,十几分钟后,华叔终于被安全送到镇医院。一番检查,他被确诊为心肌梗死。医生给他开了一些药,叮嘱他不要干重活,好好保养身体。出院后,一有症状时,他就吃几片硝酸甘油。他没把隐藏在体内的疾病当回事。疾病暂时隐遁而去,跟他玩起了捉迷藏。

远在千里之外的华婶时刻担心着华叔的身体。每天晚上睡觉前,华婶都要跟华叔视频一番,确认他身体没大碍后,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才放下来。临挂电话前,她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他记得按时吃药。

大半辈子未曾分开过,华婶没想到人到暮年反而与华叔相隔千里。

一个月后,疾病变得愈加狰狞起来。深夜,心口传来的阵阵绞痛几乎令华叔窒息。他挣扎着站起身子,扶着墙挪动着身子,慢慢挪到床头柜边,颤抖着倒出几粒药丸,就着冰凉的白开水服下去,却成效甚微,疼痛愈加剧烈。几分钟后,接到求救电话的母亲疾步赶到华叔家。华叔面目扭曲地倚在床沿,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母亲习惯地喊了声五额娘,话一出口,才想起五额娘已去世半年,曾经亮着灯盏的老屋此刻已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无奈之下,母亲打给了小海。小海前年与他老婆离婚后,买了一辆七座的三菱车,专门拉客往深圳跑。

电话响了许久,才传来小海沙哑的声音。庆幸的是小海刚从深圳跑车回来。母亲和小海把华叔搀扶到车上。小海载着他疾驰在夜里,往几十公里外的县人民医院奔去。幸亏母亲和小海的及时相助,华叔才捡回一条命。

心脏病恶化严重,医生建议他安装心脏支架,不然随时有生命危险。半个月后,在县人民医院,华叔顺利做好了心脏支架安装手术。

出院的那一刻,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一股久违的温暖在他心底流淌开来。透过车窗,看着在午后的风里左右摇曳的油菜花,他感觉自己如重生了般,纠缠多年的病痛暂时隐匿而去。

深夜,摆钟发出的响声响彻寂静的屋子。当当当,摆钟连续敲了三下,每一下都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心上。此刻正是凌晨三点,文文守在他父亲身边。钟声一波波袭来,冲击着他的耳膜。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父母亲就如这摇晃的钟摆般,这些年频繁地在故乡和异乡之间来回摇摆颠簸着,直至摆钟锈迹斑斑,发条生锈,才会停止摇摆。父亲这口钟发出的声音却长久地回荡在他耳里。

5

文文始终记得发病前的那个晚上,父亲在院落里孤坐到深夜十点才进屋。虽然不在父亲身边,但他稍有空就会查看监控,看看父亲在家的生活状态。不料次日醒来,父亲已岌岌可危。

深夜,想起父亲的病,文文的心直感到锥心的痛。这些年来,他作为儿子的身份一直空缺着。他很少主动打电话给父亲,很少回家探望他,很少跟他一起吃饭,更没跟他一起坐在寂静的院落里纳凉。父亲在孤独的深渊里越陷越深,自己却在喧嚣的都市里灯红酒绿。他摁灭烟,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夜空里。

几日后,文文驱车载着华婶行驶在通往老家的路上。晓慧把她年近七旬的老母亲接了过来,带娃的任务交到了岳母身上。

华婶终于回到了老家,如一尾搁浅的鱼回到熟悉的河流里。她从井里打来一桶清凉的水,打扫院落,把每个房间的桌椅和家具擦拭得一尘不染。

饭桌在时光的浸润下闪着油亮的光泽。薄暮时分,华婶炒了文文爱吃的辣椒炒黄豆、西红柿炒蛋,煲了猪肚汤。许多年前,一家人吃饭时其乐融融的场景浮现在华婶脑海里。

文文在家里待了半个月,在华婶的不断催促下,他忧心忡忡地踏上了归途。

“婶婶,我不在时,你多帮我照顾下我老爸老妈。” 文文临行前对我母亲说道。

母亲默默点头。母亲也疾病缠身,在华叔和华婶的遭遇里,她窥探到了自己命运的倒影。

回到深圳的那一晚,透过监控,看着父母亲坐在院落里摇着蒲扇唠嗑,文文忽然感到一股久违的暖流在心底流淌开来。

天晴时,华婶常和我母亲静坐在门前的长凳上晒太阳,华叔则在一旁劈柴。

几日后,晨曦微露,华婶推开门,挑着刚做好的冒着阵阵热气的豆腐走入浓浓的晨雾中,华叔紧跟其后。

“卖豆腐呢。”华婶娴熟地叫唤着,声音回荡在上空,时光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

责任编辑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