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年是有年味的,大人都这么说。现在没年味了吗?我不这么觉得。大年初二,妈妈带着我和姐姐“回娘家”。说是“回娘家”,其实我家跟姥爷家的小区紧挨着,走路五分钟就到。一进娘家门就看见小姨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一个个矮墩墩地站在篦子上。隔着饺子皮就能看见馅里的油泛着金光,像是夏季时节金黄涌动的田野里绑成捆的麦穗,而小姨就是麦收时节忙碌的捆麦人。她抬起头,热情地高声叫喊着:“你们来啦!快来坐下。”这一嗓子,让我不禁幻想她冲着五谷丰登的土地大喊“今年有好收成!”的模样。她红润的面颊一抬,用手胡乱一抹脸上的汗珠,低头又包起了饺子。
姥爷有三个女儿,妈妈是老大,小姨是最小的孩子。有件事我跟小姨不见面的时候总反复想起,见面了唠起家常倒是暂时就忘了。大年初二这天一反常态,我见到小姨竟一下想起这件事,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更多的是对姥爷和小姨的愧疚。
在十几年前,我只有八九岁的时候,也是个大年初二。姥爷的女儿们都领着各自的丈夫和孩子到姥爷家拜年。那时候姥爷还没有搬到城里,住在村子的西南角。前几天我去村子里看过那间老屋,墙壁上结满了蜘蛛网,蜘蛛网没网住别的,倒是网住了一缕一缕的灰尘,像是不规则形状的流苏。蜘蛛网被坠得好似一个孕妇,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换上流苏裙子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粘鼠板上粘着一只蝙蝠,水缸也早铺了一层层厚厚的苔,像穿了一身皮毛,想必它在冬天并不会冷。沙发上堆满了木头家具,无处落脚。我看姥爷稍显落寞的神情,猜出他想把这里好好收拾规整一番。但自己都住到城里来了,用什么借口麻烦女儿们收拾这里呢?老了,老了,姥爷说。
十几年前的老家,还一如蓬勃的模样,门前有棵高大的无花果树,每年暑假姥爷都会摘果子给我吃,姥爷不让我碰,他怕我被树上的刷木架子(又名刺毛虫)给蜇伤。到现在这棵树太长时间无人打理,枝叶渐渐伸到别人家去了,二姨拿着斧头将它砍了去。它倒塌的一瞬间,我迷迷瞪瞪间看到千万颗无花果被压扁,黏糊糊一片。无数的刷木架子从树上逃窜下来,另寻新家去了。冬天,无花果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姥爷把小布条系在树枝上。他说,树不冻死,明年能给外孙摘果子吃。姥爷悄悄地把我拉到树跟前,给了我五个红包,红包上写着姥爷五个外孙的名字。他小声对我说:“姥爷交给你个任务,把红包分下去,一个一个单独分,不要聚在一起分哪。”我点点头答应了。二姨家的小弟打开红包,满院子吆喝:“妈妈,妹妹的红包只有三十块钱,我比她多了二十块!”小姨摘下围裙,什么也没说,领着小妹走了。那一瞬间手足无措的人有很多,我愣愣地站在天井中央,拆开姥爷给我的红包,是五十块钱。我感受到小姨和小妹的窘迫正趁着凛冽的风弥漫开来,我却无能为力。我本想拽住她们,可似乎更愿意这会儿让这份窘迫长久地停留在我身边。姥爷的叹息声把那年的年味吹散了。姥爷没有责备我,我却一直在责备自己。姥爷可能会后悔,后悔让我这个毛头小子来分这个根本分不平均的蛋糕,后悔自己没有多拿二十块钱,后悔小姨一出生就把她送到别人家……我一次一次地复盘这件事,怎么也解不开心里的疙瘩。或许姥爷和小姨早就忘了,自从无花果树被砍掉那一天起,我的心里就爬满了刷木架子,难不成我是它们的新家?
后来小姨的养父母去世,姥爷带着一家人进城落户,他劝小姨跟自己一起去城里,可小姨不愿意。到搬家的那一天,小姨把家具等物品都给装上车,姥爷坐上了车,可他不死心。他攀着后车窗玻璃一直不肯松手。车发动了,姥爷就一直回头看着小姨和她旁边的老屋越来越小,如同他微若星光的希望,“啪”的一声,熄灭了。小姨一动没动,和无花果树一样挺立着,摇晃着。
姥爷搬到城里的第二年,农历八月初九,姥爷打开家门,小姨拿着行李站在门口。姥爷哭了,小姨也哭了,这天是小姨的生日,是小姨被抱去别人家的日子。
我拿起饺子皮,搲了一勺馅,学着小姨包了起来。可我怎么也包不好,没有小姨包得好。我想原因是小姨的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微笑,她现在一定在那片淳朴的麦海里奔跑,想着麦收完就带着小妹躺在屋顶上,在观众席里享受着逐渐拉下的黑暗的天幕。那份希望再也不是微若星光,而是越来越亮,在夜空中闪耀。她在麦垛上踮起脚,冲着西南方向的那间老屋,是姥爷的家,也是小姨的家,喊着:“爹,今年的收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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