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等待一切重归安宁,仿若期待一场远行,身体的骨节在隐秘处生长,时间像汁水一样哺育它,皮肉在静谧里吱吱作响。
我知道今天不会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但是新的一天真的要开始了。我站起身,去厨房里找吃的。
姥姥从黑暗里醒来,叫我的名字,接着,妈妈在黑暗的另一处发出反抗。她们都在叫我的名字。这是每天早晨都会发生的事,一切都很自然。
她们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姥姥穿好衣服,开始慢慢拉起卧室里的窗帘,太阳一点点洒在地上,像是姥姥从电饭煲里舀出的稀饭,一点点漏进房子里。
妈妈说我是个固执的人,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但她也说我想要的东西这个世界还没有生产出来。每当她抱怨我的挑剔,我就会想到姥姥的拐杖,我一直想要得到那根又长又结实的东西。我想,借由它敲打北定河的冰面,一定能听到美妙的响声,那时,我一定会很快击破冰面,看见水下冬眠的黑鲤。
妈妈一把拉开窗帘,太阳像是被一把拍出来的果冻一样,掉进了家里,整间房子刹那间变成白色。新的一天开始了。
今天星期一,妈妈要上班,我要去上学,姥爷会过来,他要给姥姥做新的拐杖。
长一声短一声的脚步向我们走来,姥姥的旧拐杖坏掉了,现在她走路很不方便,走路的声音像是一个跛足的人。但她的腿没有瘸,只是疼,尤其在冬天,她说那种疼就好比把一只冻坏的小老鼠放进自己的裤管,又阴冷又刺痒,非常难受。我没有见过老鼠,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疼。但我相信未来的某天,我也会拥有一根属于自己的拐杖。
东西需要不断生产,才能赶上他们坏的速度,妈妈总是这么说。我想,如果有一天生产的速度超过了淘汰,那么整个世界就会被物体充满,那时我们需要在物体的缝隙间寻找亲人的脸,像是放学时寻找接我回家的父亲。而他擅长迟到。
我们坐在厨房,把脚搭在餐桌下的横杠上,吃着早餐,电子表上的数字一点点走向五十九,最后又从零开始。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今天会不会有些不一样?土豆丝饼烤得太干了,姥姥嚼得很慢,发皱的脸在咀嚼下缓慢收缩、延展,让我想到一天中黄昏的时候。暖黄色的光线泼洒在墙壁和地面上,所有的物体都变得好看起来,仿佛时光在变慢,让人感到迟暮的宽容。丑陋和错误,都可以暂时原谅,因为有了光。但现在是早晨,妈妈和我说,去了学校要好好学习,珍惜时光,做一个好人。那是她们对我的期望,做一个听话的人。
我明白,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所以我们要争抢,但我觉得,人的一生中,如果黄昏可以长一些就好了。
我和妈妈一起出门的时候,姥爷从小区大门骑着自行车来了,我没有和他打招呼,躲到一排杨树下面遮着自己的影子溜走了,我离开小区后门的时候,听到了妈妈在身后唤我的声音。他们知道我假装没听到,他们都知道。
妈妈说我总是在不合适的时机变得内向。
我害怕姥爷的眼神,两边眼皮耷拉着,灰色的眼珠在里面滴溜着瞧人,冰冷而黏稠,仿佛所有的错误都会被他敏锐察觉。
中午回家的时候,许多人围在我家楼下朝上看,争吵声像雨点一样落在他们头上,我挤进人群,看见一只拖鞋挂在二楼的防盗围栏上,正是我家的窗户。再看一会儿,一双皱了皮的黑漆漆的长满老茧的手伸出来,捞那只拖鞋,还一边回头骂人,我们听得更清晰了,姥爷在骂妈妈男人婆,妈妈当然不会忍气吞声,她诅咒姥爷摔下去碎成一团烂渣肉泥。老手一颤,拖鞋掉了下来,砸在了一个老妪脸上,大家发出“吁”的一声,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夸张了。这时,一个穿着破烂二股筋、露着前胸一排瘦削肋骨的大爷站出来说:“你们家另一只拖鞋不要了也扔下来,仰脖子看你们吵半天了,总不能让人白来吧。”
人群发出短促的哄笑,像是摩托车没油时的响动。我站出来,拿起地上的拖鞋,走进冰凉漆黑的楼道,人群逐渐安静下去,然后散开。我敲开门,姥姥用十分关切的眼神看着我,我把拖鞋递给光着脚的姥爷,没有喊他,他也没有喊我的名字。
“考试结果出来了吗,小琼?”妈妈站在厨房里拿着漏勺打捞油锅里的带鱼段,一只手撑着腰,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把厨房照出淡蓝色,像是从电影里截出来的画面似的,仿佛刚刚兴师动众的争吵是电视机里演的,换个频道就是风平浪静。
“是第一名,只是总分比上次少了三分。”我告诉妈妈结果。
“丢在哪里了?是不是数学?”妈妈夹起刚刚出锅的带鱼段放在眼前,摘掉近视眼镜死死盯着它,观察面糊的颜色,然后果断放回油锅里复炸。这是她的拿手好菜,从处理鱼内脏到下两次油锅,讲究的地方很多,只有妈妈才能每一步都不犯错地做好。她注重细节和结果。
“是第一名就很好啦,你不要逼她什么都做到最好。”姥姥说。她走过来,每一步都伴随着拐杖滋滋的响声,她们说这根旧拐杖就要断了。
“厨房里太挤了,不要进来!”姥爷在妈妈身后嚷嚷。他坐在马扎上拿砍刀削一根桃木,树皮落了一地,姥爷黑瘦发皱的脚趾踩在褐色的树皮上,他像树一样散发出沉静的香气。
姥姥摇摇头,想还说一句什么,又止住,从厨房退了出去。姥爷在树皮上跺两下脚,踩着脏兮兮的拖鞋走到卫生间。
“你以后会明白,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是女孩最重要的事。”妈妈说。
我摇摇头,像姥姥一样,紧闭嘴唇,离开了厨房。
许多灰白的头发粘在姥姥毛衣上,我走在她身后,一根根取下来,取到第五根的时候,指尖爆出一声静电,姥姥扭过头来说:“你妈今天又想到你爸了,你不要惹到她。”
我停住手,走到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看我积攒了一抽屉的笔记卡片。写完作业没事做的时候,我会找书读,家里书架上堆满了文学书和医学书,我像吃字一样看它们,不管懂不懂。看到有趣的句子,就抄在水彩纸上,剪成一块块的卡片,整齐摆在抽屉里,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一看,就会觉得天朗气清,再也没有能难倒我的事情。看到那些句子,我真的以为,自己从文字里获得了力量,可以揪着自己的头发从地面逃离,去没有烦恼的地方,认识很多喜欢我,并且我也喜欢的人。那时我真的相信,我可以像丢掉一张写错字的水粉纸一样,丢掉不愉快,去过一种全新的人生。
过一会儿,妈妈叫我们吃饭,我合上抽屉,和姥姥一起上桌吃饭。妈妈一个人端菜,姥姥在厨房盛饭,姥爷和我把二郎腿一跷,等着姥姥递上筷子。
“你知不知道,吃饭的时候把脚跷到多高是最舒服的?”姥爷问我。
我摇摇头,他把正在跷着的脚举到半空,扭了起来。妈妈拿着一盘馒头炒麦饭走过来,放下,伸手打下姥爷的腿:“教坏小琼啦,女孩子不要跷腿。小琼你把腿放下。”
姥爷反而把腿伸得更高,脚腕还在空中转动了几圈,挑衅地看着妈妈。我也把腿跷得老高,回道:“只会讲大道理,你也没有做出女孩子的样子让我学啊。”
妈妈拍打姥爷的手抽回去,用十倍的力量打在我的腿上,我吃疼地跳起来,姥爷在一旁憋着嗓子,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莫名其妙!”我喊道,她又给了我一掌,姥姥也走近跟前,我涨红了脸,眼睛里泛起湿润的光芒,想到刚刚的提醒,想到抽屉里的句子,想起父亲离家转身而去的背影。姥爷在一边用手抓起一块牛肉,缩起跷着的脚,缩进椅子里,缓缓塞进嘴里,看我笑话。
“不要说她啦。”姥姥说。妈妈的巴掌又落下来一次,我站起来,推开她的手,她诧异一下,我再一次推了她的肩膀,她踉跄一下,手背磕到桌角,急忙抓住近手的椅背才没摔倒。
沉默。姥爷笑了,嗓子里的那阵憋闷终于发泄出来。姥姥、妈妈、我都不说话,我们三个像是身上落满了雪一样安静。
沉默。姥爷说,吃饭吧,我还要继续修拐杖呢。老婆子,该拿筷子过来了。
筷子递到了姥爷面前,姥姥把每个人的筷子都平放在碗上,然后坐回座位上,叹一口气,说:“咱们一家人吃饭吧。”妈妈安安静静拉开椅子坐下,我也坐下,我的嗓子里有种憋气的感觉,发着不清不楚的咳嗽声。过一会儿,饭吃完了,姥爷姥姥先走开,饭桌上只剩下我和妈。
午睡时很冷,外面的寒气传进被窝,我感觉自己整个脚掌在变薄,像一只鸭子的蹼,寒气穿透了我的脚,也穿透了我的身体,冻得我怎么也睡不着。
下午放学,轮到我值日,所有的同学都匆匆做完回家去了,我拿着扫帚在教室里慢慢扫,夕阳照进来,把桌椅板凳的影子照到另一边窗子上,橙红色的光把白色校服照成红色,高粱苗扫帚在红色光芒下被照得发亮,我像是站在秋天的田地里收获。我想到妈妈的手,磕到桌子的地方划破了皮,夹菜时手筋把伤口怼起来,血色惊人。
我把教室打扫完,日落还没结束,锁上门,一个人走回家。
日落一直跟着我,所有的街道都被映照成了暖红色,太阳把我的背晒得很暖,可我脚底还是有一股透彻的寒意,地上明明没有落雪,我却有种走在雪地里的感觉,感到雪水融化,沁进脚底板,寒气正一点点啃噬小腿骨和膝盖,逐次攀升。
到了家里,姥爷正坐在厨房里削木头,口中的烟抽得很凶,家里像是着了火。姥姥站在阳台上看楼下的人。菜市场今天来了一个卖胖大海的,还带了两个托,姥姥数有几个上当的,每多一个,她就在窗玻璃的水雾上写“正”字,我过去的时候,已经画到了第五个。
“他们今天生意不好,人越来越精明了,不好骗了。”姥姥说这话时,又有几个路人半信半疑地路过胖大海摊子,拿起来闻了几下,又小心地放下。
我凑过去看,翠绿的葱叶子从塑料袋里扎出来,灰白的棉服把路人包裹得很臃肿,天色正一步步变暗,夕阳快要结束。我能想象到,他们把胖大海买回家后的场景,开水一泡,褐色的工业药剂晕开,家里人质疑的声音随之传来,刚放下菜篮子的人,眉头和脑筋拧成一团,开始懊悔。我的鼻尖顶在玻璃上,寒意传来,我感到后背也开始发冷,寒冷从头到脚贯穿了我。我走开,坐到书桌前,把书包掏空,开始写作业。
“今天你倒是听话,没有贪玩。”姥姥从我身后走出房间。
天暗了,我打开台灯,继续写,写完语文写数学,接下去就是英语、物理、生物……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和削木头的声音,我们都不说话。寒气传到我的耳朵,耳膜嗡嗡地响。过一会儿,厨房里传来稀饭的香气,天色完全黑下去,阳台上传来很寒很寒的气息。我走过去,打开窗,夏末迟滞的空气缓缓飘进房间,那些气体非常的黑,我似乎能在其中吐出寒雾,让我们的窗户在黑夜里远远放着光。顾客走光了的菜市场灯光昏暗,我仿佛听见有人踩到菜叶子,在晦暗中滑倒的声音。
“姥姥,妈妈还不回来啊。”我耐不住性子问。
“加班啊,市里有检查。”姥姥说。
“也该回来了,我让她给我带包烟。”姥爷哑着嗓子说。
我走到厨房,看见地上满是被削掉的树皮,拐杖的雏形已经出来:“姥爷,我也想要一根拐杖。”
“拐杖是自己不会走路的腿,自己走不好的人才需要一根拐杖。”姥爷叼着烟说话,烟气从他嘴缝里一点点漏出来。说完,他猛吸一口,用嘴巴打出一个烟圈,给姥姥看。
姥姥挥手打散烟圈,赶姥爷去拿汤勺过来,她拾起撂在地上的半成品,和我说:“拐杖是我身外的一条腿,每个人都有自己身体之外的器官。”我想了想,走开,到客厅去,打开电视机,面对着光影,把自己瘦小的背影留给姥姥做回应。
不一会儿,熬粥的声音停下了,房子里铺满了稀饭的香气,姥爷坐在我旁边,眯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姥姥不知走去哪里。我感到,时间正在从我们身侧逃走。
门上响起一阵钥匙扭动的声音,妈妈回来了,姥姥像是从天而降一般,给她开门。姥姥姥爷都起身迎她,我陷在沙发里,让电视机照亮半边脸,呆呆望着门。
“怎么不开灯。”妈拍开了按钮,白光让房间变光明。她看看我,说:“作业写完了?”我点点头。
稀饭的香味从桌上传来,我们坐下,等着开饭。妈妈拿出一包凉皮,用自己的筷子拌开,我坐在她对面,沉默。
姥爷抱怨妈妈忘记买烟,妈妈不理他,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凉皮,姥姥说起胖大海的事,妈妈点点头,又给她夹了一筷子凉皮。我什么都没说。
吃完了,我留在桌上,妈妈看着我说:“头发油了,去洗个澡吧。”
衣服、毛巾、搓澡巾都在阳台上挂着,我去取,妈妈在卫生间打开了热水器。通过窗玻璃,我看到外面有些灰白的东西不断落下。嘶,后背又传起寒意,今天我真的觉得很冷。
收拾好洗澡的东西,走进卫生间,一只塑料盆搁在洗手台上,把换洗的干净衣服放进去,妈妈在门外喊:“一会儿搓背叫我,我去写个材料。”
“好。”
二
我脱光衣服站在卫生间里很冷,热水浇在身上,惊得人打寒战。头发很快洗完,我喊妈妈:“妈,搓背。”没人应。我打开门,外面一片漆黑,家里人不知在做什么,仿佛都躲了起来,我大喊:“妈!搓背!”
黑暗里有人应了一声。我关上门。
寒气顺一条直线从脚底通到背后,热水模糊了墙上的镜面,在雾气里,我看到自己的身体正变成一块坚硬的冰。
门支开一条缝,妈走进来,我感到身上更寒了。她拾起盆里的搓澡巾,打开淋浴器浇透,指挥我背对着她趴在墙上,瓷砖是冷的,我感到寒意从手骨连接到了脊椎上。妈妈扶一下我的腰,让我把背挺起来,我扭头看了一下,她触碰到我的手,伤口像一条蚯蚓一样巴在手背上。我感到腰上很寒,冰到疼了起来。
妈妈说:“我右手不能沾水,左手还行。”我什么都没说,感到嗓子里憋得慌,像吃进去一口蚯蚓,我很想把它们吐出来。
搓澡巾上下划拉,我感到背上很寒,越来越寒。妈妈停一下,把搓澡巾脱下来,换右手,说:“左手不得劲。”搓澡巾再回到背上的时候,我的耳边响起一阵轰鸣,我感到悲伤的寒意结成了冰,我的背是一块硬邦邦的冰板,妈妈的右手传给我她的疼痛,我背上很难受,心里也很难受。过一会儿,我冰块一样的身体化开了,妈妈还在用力搓着,我脊椎里的寒意竟在逐渐退散。我说:“妈妈,对不起。”她没有回应,我不知道她听清楚没有,但我已没有勇气再说一次。我感觉自己背上长出了一样脆弱的东西。
姥爷给姥姥做的拐杖很快就成型了,但还没有上漆。大舅家里出了事,小志刚住院了,他们家里本就没有多少秩序,现下更是乱成一盘油炸鬼,姥爷一听说立刻跑去他们家里帮忙。妈妈暗地里一直吃大舅的醋,谁都知道,从小到大,姥爷疼爱大舅比疼爱妈妈多,所以她总是在姥姥面前抱怨,姥姥很少说什么,家里人的纷争,姥姥比谁都更加漠不关心。
在那之后,拿到姥姥旧拐的时间又推迟了几天,在一团仿佛在反复回旋的日子中,我等待着。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照样早早醒来,看天光像是一团鱼缸里的气泡,从远处蒸腾起来,然后姥姥和妈妈在房间的黑暗中呼唤我的名字,我走到厨房,为我们全家人做一份早餐。
没什么不同,除了姥姥的拐杖一日更比一日破旧了。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总会看到,姥姥的背比上一次更驼了一些。妈妈手上的伤口逐渐愈合,我们没有再提动手的事,还是和从前一样相处,她还是会对不顺眼的地方直接指出,我仍是一条都不认同,但我再也没有反驳过她,再也没有在她面前跷过腿。
在这种悄悄隐没回环的日子交替中,季节悄悄驶向了下一个站点。天气越来越冷,秋季向来迫切,比冬天的到来更萧瑟。父亲不再接我上他家小住,过来一趟太远,即使可以开车,父亲依然懈怠了。他们刚离婚那段时间,父亲的名字频频出现在饭桌上,姥爷痛恨妈妈放走了父亲。即使是出轨,在姥爷眼中也是妈妈性格太强势的缘故。父亲离开我们的时间已经很久,久到我忘记了很多他的事,习惯家里只有女人。
其实我向来不想回忆过去,以为凡是有关过去,都该是人顽强抵抗的。因为终有一天,所有苦苦纠缠着我的历史,终会变成向我射来的子弹,颗颗致命。
父母离婚之前,每遇下雨,厨房最外一扇的窗户就会漏雨,父亲会拿一个小盆放在下面,妈妈不和他吵的时候,会听到雨水滴进盆里的声音。我的脑海保留这个场景,想到父亲的时候,就自然想起雨落。
某天,姥姥的腰弯到不能再弯了,那根旧拐杖,竖起来只到我的大腿那么高。她终于不再忍耐,久久躺在床上,喊着背疼,我坐在床头,蹲在一个小马扎上,越过姥姥弯曲的背,像是越过一座不高不低的山,看到窗户外面,惨淡的太阳,正挂在半空。
妈妈去药店买了膏药给姥姥贴上,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们聊了起来。无非是邻居家谁养了孩子,谁买了新的家具,谁安装了最新款的抽油烟机之类。不知怎么,话题就到了LMXxVK3bf8NPdtDIiQUW9h5ZHPXG8Y/BCQEnhEqYBBk=我们的家庭内部,先是说女眷们的问题,然后就到了男人身上,绕着绕着,最终还是说到了父亲。
“他很久没有来了。”妈妈说。
“人家要照顾自己的新家。”姥姥叹气。
我突然感觉自己背上那个莫名的脆弱的东西,开始痒痒的,变出又薄又有力的两扇翅膀,在衣服里扑腾,带着我离开了这里,飞到了更远的地方,例如离惨淡的太阳更近的地方。她们继续说着父亲的新家,那对正在茁壮成长的龙凤胎,父亲依旧高大帅气,他心爱的女人并不好看。
人到中年,他发现外貌是最不可取的东西,所以他选择了去爱一个脾气好心眼好的女人。妈妈从不说抛弃,而是停在原地,带着我,没有去下一站,她说她没有这个打算。我深知,有些东西对于有些人无比珍贵,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随着年龄增长,时间的积累增长了我的见识,我逐渐明白,妈妈不想到人生的下一站也没有办法,时间会承载着她的过去。生活和人群就像柔软的扫帚,把我们像灰尘一样裹挟着扫动,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知不觉就到了下一站,不痛不痒就忘记了曾经情感最强烈的那些时刻。然而,悄然改变的时刻,在场的我们却没有察觉出丝毫的不同。
没一会儿,姥爷回来了,提着一大堆水果和槽子糕,隔着未关严的防盗门,像是一个满载而归的山寇,脸上满是得意和嚣张。“你怎么不早说一声?我们饭都吃完了。”姥姥说。“回来给你做拐杖啊,我的老乖婆。”姥爷俏皮地和姥姥眨眨眼睛,把一堆塑料袋放在饭桌上,跷着腿坐在了一边。
妈妈从姥姥身边坐起来,走到厨房里,随即,里面传来剁菜起锅的声音,姥爷心满意足。
“我的老乖婆,你怎么今天这么懒。”姥爷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他的折叠刀,经年累月的使用让颜色变得陈旧,我想到夕阳照在生锈铁管上的画面,但他的刀永远不会有崩坏的一天,姥爷爱惜他的刀,像他永远坚持顽固一样,是他赖以生存的精神之本。
“我生病了啊,老头子,我的腰要断啦。”姥姥背对着我们,朝着阳光一边叹气,一边说出这句话。我感到背上被妈妈抚摸的那个地方,开始烫灼起来,随着阳光变亮,疼痛渐次增强。
“我恐怕会死在你前面呐,老头子,我走了以后,你得很快找一个伺候你的人,不然……”不等姥姥说完,姥爷就咳起痰来,我扭过头去看他,一张皱成核桃样的黑脸,三角眼耷拉着,难辨情绪,他说:“我不会找别人啦,这辈子就只是你啦。你的腰怎么啦?”
“也不是腰,是背,旧拐杖太短了,我佝着背,就快把自己曲断了。”姥姥慢慢地说。我想象着她体内那些疏松的骨头,如何在老去的身体里扭曲,变成一把利刃,刺痛它长久安卧的身体。哦,这就是痛,我的背也是这么感受到的。
姥爷叹着粗气,走到厨房,绕过做菜的妈妈,从角落里拿出他的小马扎,从暖气片旁拾起新拐杖,打开漆桶,仔细地刷。
“就要好了,会有什么不同吗?”我说。
姥姥依然背对着我,问我:“什么要好了?”
我看着她梳成刘胡兰头的后脑勺,回答:“拐杖。”
她用沉默告诉我她知道了。我继续说:“旧的那个给我吧,姥姥。”
安静得一声不吭。我抚着旧拐杖上生出的缝隙,姥姥用泥土和浆糊将其填平,这样下去,也许将来在生活的缝隙里,我会逐渐遗忘旧物,寻不到过去的踪影。
我就这样获得了我人生的第一根拐杖,它残缺短小,导致了姥姥严重的背痛。我拥有它的时候,它已经不足以支撑一个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能够被称为是体外的一条腿。但我拥有了它,这一天相比往常有了些不同。
妈妈把菜端上桌,姥爷从厨房跟了出来,身上散发出漆的味道,他说:“拐杖漆好了,就等着用吧,我的老乖婆。”姥姥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背光的脸上分辨不出笑容,她说:“老头子,没有你我怎么走路哟,你又帮我造了一条腿。”我坐到姥爷旁边,也拿了一只碗夹菜吃饭,妈妈嗔怪我吃得太多了,我不理会。
“小琼,你要了姥姥的旧拐杖啊?”
“是啊。”
“你知道一根拐杖怎么做成吗?”
“不知道,要挑一块好木头?”
“你看,只要手里握着刀,看着眼前的直线,一点一点,刻下去就好了,就是下一刀,再一刀,就削出来了。就像人生一样,一步路叠着一步路,一个烦恼堆着一个烦恼,就过去了。”
姥姥休息够了,从沙发上坐起,遮住了姥爷脸上的阳光,我看到他整个人顿时黯淡下去。他抬头望着姥姥,看她走路的样子,然后说:“老婆子,你莫急,再过几天漆晾干了,我亲手把拐杖交到你手里。”
姥姥点点头,姥爷安下心吃饭,过一会,姥姥又缓缓地摇头。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疼痛犹如一股闪电,精准朝我的背上袭来。
三
姥爷出事后,妈妈带我去医院见他最后一面,他在大舅家帮忙装修,不慎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直接摔塌了后脑勺。
他最后一刻的时候,我才赶到。他双眼阖上,双手紧握,只有嘴巴大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妈妈推了我一把,我知道她想让我说点什么,不合时宜的内向又浮现了,封缄了我的嘴唇。我两手空空,口中弥漫着酸涩的苦味,只好把耳朵送到他唇边。然后,我听到风从他嘴里不断漏出来,黑洞洞的口腔,黑黄的牙齿上有凝固了的血迹。
所有人陆续到场,大舅不知去哪儿了,他把姥爷送来,人就不见了。最后,姥姥贴近姥爷的脸,姥爷终于睁开眼睛。
过了十几秒钟的时间,姥姥把半个身子趴在姥爷身上,安静地哭起来。护士走过来,看了一眼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似是发现了一样宝藏,声音里透出一股欣喜,她说,人死了,你们谁和我去签个字。
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在我终于拿到拐杖的那天傍晚,姥姥拄着她的新拐杖去为姥爷送行,妈妈说葬礼结束后,要送我去爸爸家住几天,但她没有告诉父亲我们家中的新葬。对于死亡,大人选择闭口不谈。我早已知道,大人们习惯只说无关紧要的话,那些扯心扯肺的字眼,他们没有勇气说一个。
去参加葬礼前,在家吃饭时,大舅提起分家的事。大人们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有太多回话。我早就知道,告别远在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就开始了。当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做好准备离开的时候,只剩年纪最长的姥姥没有勇气,去明确问她的子女,谁会拿走遗产,谁会陪她度过晚年。
等大家去叫车拉祭品时,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姥姥。我抬头问姥姥,如果有一天真的要分家,她去和谁住,她笑了笑,没有人答我的话。过一会儿,好安静啊,楼道里的脚步声都走掉了。姥姥又反问我,小琼会要姥姥吗?
我愣一下,然后猛地点头,姥姥鼻腔里喷出一丝热气,朝阳光里笑一笑,似乎心满意足。她取起拐杖,走到门口,费劲地穿鞋。我望着她的背影,又开始轻轻地摇头。
后来,大家都走了,只剩我一个留下。等黄昏快走完的时候,我拿着拐杖,往父亲约定的那条大路上走去。来往的巴士激起不平静的烟尘,呛得我连打喷嚏。不出所料,父亲又迟到了。我走上北定河桥,选择了一条泥泞却人少的小路。北定河在冬天还没有来的时候就凝固了,曾经在夕阳下温柔波荡的河面变得坚硬无比,我掏出拐杖,站在河岸边,对准空荡广阔的河面,闭上眼,手中的拐杖直直落下去。
在一声声轻响中我睁开眼睛,感觉脸上有分分寸寸的寒意划过,风从河面上来,似乎正将我一点点剥开,像是姥爷依次剥离树枝的皮肉一般。那声音笃定而苍凉,并不大,透露着浅淡的寂寞。从远处轻轻传来回响,似是经过季节研磨,已变成粉末。
夹杂着树叶尘土的冰块下面,黑绿的湖水混浊一片,鱼都睡着了吧,也许。
我仍然敲着,不抱什么希望。我是怎么和亲人告别的呢?姥爷去世的时候,我是泪水不断,说不出一个字眼。最后一次对话的时候,他还在掩饰着自己的不堪和自卑,想向我透露关于人生,自己总结出来的心法。想到做拐杖的技法,我忽然像是领会了什么。这时,一个又黑又粗的身影在冰下忽闪而过,会不会是幻觉?大概,也有可能是河底长年游弋着成年的大黑鲤。
我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东西呢?似乎那些在身体深处微微波光闪动的磷火般的欲望,才是我人生去向的锚点。挥动着拐杖,敲击着足下的冰面,我向河的中心走去,河中心一片洁白。我用拐杖敲击上面的冰,一下接一下,感觉木头就要把冰搓出火星子来。
当父亲赶到,将我塞进副驾驶时,看到我快冻僵的脸上积满了郁气,问我发生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告诉他期末考试就要来了,冬天更近了,以及今年真的很寒,我的背上有些疼。父亲一直在围绕着我问问题,他想再靠我近一点,我知道。但他的确远离了我的生活。我还没来得及明白过来,我们就已经走向了各自的远方,想回望的时候,才发现早已看不清对方的背影了。
上车的时候,我带上了那根短小的旧拐杖,父亲又开始不满足地发问。那是什么?我说是姥爷姥姥送我的礼物。父亲转动一下眼珠,拍一下自己的脑瓜,说,是啊,女儿,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说,是啊,我的生日,我属马,姥爷属鼠,我们俩的属相相冲。父亲说,明天给你买个大蛋糕,这几天我接送你上下学,你先在我家住几天。我说,好啊,今年我十五岁了。父亲说,你越来越漂亮了,你弟弟们一定很想见你。
进到父亲家的时候,他的妻子不在,两个穿着红色布料的肉球在地毯上玩积木,他们的房子很亮,即使现在是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父亲转身去书房,我打开电视,两个红色小肉球凑过来,他们和我坐下去一样高,应该有七八岁了吧,我想。父母离婚很久了,看到他们俩,我会有一种真实感,生活的确会变化,某一天你会突然发现,真的会有一些不一样。只有一些人的缓慢移动,看起来像是停留在原地,但是死亡、新生,这些东西会敲击你,提醒你,你也在随着世界改变,在你未曾察觉的地方。
我的背又开始疼起来,那里仿佛长出一种器官,这个器官抚摸着我的弟弟妹妹,让我感觉他们崭新的生命里还没有一丝苍老的痕迹。器官跑到姥爷的葬礼上,让我回到那天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他跷着脚吃饭,我在旁边吃撑了肚子,体外的器官触摸到父亲,我感觉到他身上寒冷的气息,那Ug4zC7QYPfCkebEfteTMtQ==是他逐渐远离我生活的迹象,他还未察觉,我早已落在他生活外很远的地方,遥远如光年。
父亲从电视柜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又小又黑,举着走到我面前,说,女儿,站起来,我新买的傻瓜照相机,我给你拍一张照片。我站起来,呆呆地望着他。他环顾一下,又指着电视,说,站到电视墙跟前吧,那是我新装修的,做背景很合适。我就走到那面绿色的墙前。还未按下快门的时候,我想起方才立在门前的拐杖,就去取了拿在手里。
我就这样获得了十五岁生日的纪念——和拐杖的一张合影。
父亲说,女儿,你这样太成熟了,女孩子话要少,笑容要多。我抿着嘴巴笑了笑,毫不吝啬地向他展示出内向的一面,父亲说,真好,我真高兴啊,你长大了。
是啊,我也感觉很好,我想这次我和岁月同步了,我察觉到了它对我动的手脚。在我身上无人能到达的地方,时光又老了一点。
责任编辑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