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平安

2024-12-17 00:00:00赵剑云
安徽文学 2024年12期

下午五点半,梓姗离开医院,药房只留了两个住在附近的同事,其他人都回家过年了,除夕这天谁也不想加班。一到街上,天色昏暗,冷风刺骨,梓姗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走了几步,她才发现天空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看样子雪刚开始落下来。

终于下雪了。梓姗扬起脸,任由雪花轻吻她的脸颊,那份冰凉让人欢喜。在此之前,一个冬天没有下雪,即使雪花飘过半个中国,兰州都没有下雪。进入三九,空气干燥,街上咳嗽声此起彼伏,医院里更是人满为患。天阴沉沉的时候,药房的同事拍着胸脯说,过两天肯定会下雪,谁承想,第三天,太阳又懒洋洋露出脸来,大家盼雪的心瞬间破碎。

街头处处挂着红灯笼,一个盛大的年来了。路上行人很少,车也很少,马路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路边商场也无人进出,两边的服装店也都关了门。忙碌了一年,到了除夕,每个人只想和亲人团聚。

因为雪花,梓姗心情变得很好。平时,她的生活单调得如同钟摆,白天在医院药房上班,下班后回家,周末也不出门,打扫整理完房间,会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梓姗感觉有点疲惫,在药房忙了一天,几乎没有坐下休息过。此刻,看着雪花纷纷扬扬,梓姗忽然不着急回家。虽然今晚不能和母亲在一起,但她想守岁,在心里为母亲祈福。母亲这两年身体不太好,各种小毛病不断,去年又被摩托车撞了,虽是轻伤,没有大碍,身体总归不如从前。

除夕夜,她打算重温《美国往事》,上次看是在她研究生毕业那年,一直很想重温,都没有时间。

她忽然想去喝杯咖啡。平常过了中午,她都不碰咖啡,但因为今天要守岁,喝杯咖啡正好提神。

在路灯昏黄的柔光里,雪花飘飘扬扬,如烟似雾。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有人在高楼上放烟花。街上冷冷清清,迎面三三两两的行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提着大包小包和她擦肩而过,看样子,都是去超市置办年货的人。梓姗想到年货,笑了一下。最近药房每天都很忙,她虽是药房主任,但药房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帮药师取药,整理药品标签牌,补充缺货的药品。昨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她在手机上下单买了点肉、蔬菜还有水果,冰箱如今满着。她还买了一堆零食,坚果、薯条、无糖饼干和果汁。一个人的年,安安静静度过也挺好。给家人的过年礼物,她早寄回去了。从决定不回家过年开始,她就在网上给亲人买礼物,今年她给母亲买了棉衣和加绒的裤子,给侄儿买了书包和运动鞋,给嫂子买了品牌羽绒服和化妆品,给哥哥买了两瓶好酒。她购物基本靠网购,很少去实体店,迫不得已才去趟超市。网购方便了她这样的单身宅女。晚上,她准备再给侄儿发个红包。她知道,她不回家,只有母亲会伤心。

过了30岁,每年春节回家,梓姗都不甚愉快,来自外界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在她老家太平镇,大龄未婚女,只有她一人。曾经的小学同学、中学同学,不管是留在小镇的,还是离开小镇的,不管是事业有成的,还是碌碌无为的,都已结婚生子。只有梓姗,曾经小镇上学习最好的女孩,依然孑然一身,每年春节,她都会成为小镇的焦点。过去多年里,她被家里催命似的逼婚,但她实在难以“凑合”。只要她回家,就会被人指指点点,有时候,她想去表姐家里,白天都不敢出门,只能晚上去。前几年大家一看到她,都会问,梓姗,成家了吗?现在,乡亲们高度默契,见了她,没有一个人问她成家的事,但他们茶余饭后必然会提到她,甚至把她当作反面教材。

不结婚,招谁惹谁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梓姗每年都硬着头皮回家,如今父亲去世三年了。父亲去世第一年,她担心母亲悲伤,一放假就回家了。没想到,母亲看到她更加伤心。大年初三姑妈来拜年,姑妈说:“梓姗啊,快点结婚吧,凑合找一个,别眼光太高了,你爸走的时候,没看到你结婚,他死不瞑目,你不能再折磨你妈了,你妈因为你老了至少十岁,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别再耽误自己了。”梓姗和姑妈感情很好,听了姑妈的话,梓姗崩溃了。那天她嚎啕大哭了一场。即使在父亲的葬礼上,她也没有那样嚎啕大哭。医院每天都有人离去,她觉得自己对于生死有些麻木了。初四一早,她搭最早的一班动车回了兰州。她是流着泪逃离小镇和家里的。坐在火车上,她暗自发誓,此生再也不回家过年。

今年因为不回家过年,梓姗觉得特别轻松,连灵魂都松懈下来,身体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梓姗决定步行去附近的星巴克喝一杯咖啡。她蹬着一双高跟靴子,走在飞雪中,寒风吹起她的围巾,梓姗将围巾裹紧了些。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她就爱上了咖啡。每天清晨一杯咖啡,好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在凛冽的寒风里,梓姗推开星巴克的门,浓郁香醇的咖啡香扑面而来,店里除了两个店员,没有其他人,一只懒洋洋的猫趴在窗边的沙发上,像在赏雪……梓姗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店员很热情地对她说,过年好。梓姗有点不好意思地回了句,过年好。她下班以后,很少说话,也很少接电话。在药房工作,每天都站着,下班后常常会很疲惫。当初选报专业的时候,她觉得药剂师比其他医生轻松,现在看来是她天真了。天下没有容易的人生,也没有轻松的工作。

星巴克里很温暖,梓姗脱掉外套,坐在藕荷色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玻璃窗前的大树下落着几片残叶,雪越下越大。服务生笑盈盈地举着托盘,端来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梓姗冲她温柔地笑着。朋友都说,她笑起来最好看,但她很少笑,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脸都僵硬了。窗前,焦糖玛奇朵热气蒸腾。梓姗喜欢焦糖玛奇朵,认为它的香甜感能让人忘记苦涩。梓姗的父亲是糖尿病并发症去世的,作为医学专业毕业的她,很早就戒了一切甜食,尽管父亲的糖尿病并不是遗传的,但她还是理智地远离了甜蜜。但是喝咖啡的时候,她会放弃原则,破例喝焦糖玛奇朵。也许甜是人生最幸福的味道。

爵士乐慵懒舒缓,梓姗端起咖啡,杯子的暖很快从指尖传导到身体。梓姗喝了一口,就听见手机响了。闺蜜小悦发微信问她在哪儿。

梓姗回复:星巴克。

小悦是梓姗每天联系的人。小悦聪慧美丽,比梓姗小一岁,在B超室工作。两人当年一起进的医院,在参加培训班的时候一见如故。她们俩无话不谈。小悦30岁才结婚,爱人是军人,在外地工作,如今儿子4岁,小悦除了工作,整天围着儿子转。以前两人经常一起喝咖啡,一起逛街。她们俩一起喝咖啡时,小悦总喜欢吃份甜点。有了孩子后,梓姗也会跟着小悦陪孩子玩,那孩子把梓姗叫姗姨。

“我初四带孩子去你那儿。”小悦说。她知道梓姗不回家。

梓姗发了一个点头的表情。

在这漫天飞雪中,星巴克的安宁和温暖,让梓姗无比平静。此刻,她只需要面对自己,几口咖啡下肚,身体放松下来。手机响了,是哥哥打来的电话,梓姗没有接,此刻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哥哥又发微信问她在哪儿,她也没有回。哥哥长她3岁,从小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有时候,他说的话很伤人。有一次他喝了点酒,瞪着梓姗说:“你知道吗,你不结婚,我都抬不起头,没脸见人。”梓姗气得满脸通红,当场要和他断绝关系。梓姗一直很想把哥哥的微信拉黑,从此不让哥哥看她的朋友圈。但是,母亲和哥哥嫂子一起住,拉黑也只是一时之气。无论你走到哪里,永远也摆脱不了你的亲人。

梓姗几乎有两年不发朋友圈了。微信这个即时通信工具,是让生活方便了很多,但因为不知不觉添加了各种各样的人,想发个朋友圈十分不易,每次写一行字,删了,再写,又删了,所有的记录都要斟酌,所有的心情都要隐藏,渐渐地梓姗变得无话可说。她也不看朋友圈,有什么可看的,不管是晒幸福的,还是抱怨命运不公的,大家都不容易。她不羡慕别人的成功,也不羡慕别人的婚姻,人生短暂,她有她的人生,她要过好自己的一生。

梓姗今年36岁,距离上次恋爱已有6年。不婚不是她的本意,30岁之前,她相信爱情,相信未来。她也曾梦想有个爱自己的男人,一双可爱的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可她很不走运,没有遇到可以嫁的人。可能月老忘记给她牵线了。老家的亲戚都认为她太矫情。母亲曾苦口婆心劝她,也有亲戚介绍各种单身男人给她。前几年,一个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二婚男人,梓姗没有去赴约,因此得罪了亲戚。

最后一次恋爱本来奔着结婚去的,她和高校工作的男友恋爱一年,准备买房结婚,那年她去广州进修三个月,期间男友劈腿了。尽管男友再三恳求,梓姗还是忍痛分了手。上大学的时候,她也深爱过一个男孩,那男孩是临床系的,比她高一级,后来出国深造,两人的感情也跟着结束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感情。

下雪天,一切都那么安静,梓姗看着窗外,路灯下,雪花闪着鱼鳞般的银光,纷纷扬扬地往下落,雪越来越大。梓姗捧着冒着热气的咖啡,看着窗外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过年的情景。大年三十那天,梓姗会穿着新衣服和新鞋子,一大早欢欣雀跃地去找她的小伙伴玩。其实是为了在伙伴面前炫耀漂亮衣服。进入腊月,太平镇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过年的肉和菜早就备在厨房里了,母亲每天都在厨房里忙碌。除夕当天,母亲从清晨就开始张罗年夜饭,哥哥和父亲贴春联。除夕夜必吃饺子,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看着黑白电视里的春晚,嗑着瓜子,一起守岁。过年那几天,父母从不吵嘴。家里的亲戚一波接一波来拜年。唯有儿时的年,方是真正的年,时间流逝如此之快,梓姗想着想着,又想起父亲,眼泪忍不住静静滑出眼眶……

父亲离开后,梓姗变得特别脆弱,动不动会落泪,以前她和父亲感情疏离,父亲一直在外地工作,退休后,梓姗也上了大学,直到父亲去世,她才开始理解父亲。父亲去世前,梓姗还在外面租房住。那年春节,父亲拿出30万存款,那是父母背着哥哥省吃俭用存的钱,其中有一部分是梓姗平时给父母的钱。父亲对梓姗说:“孩子,你不成家没事,但是,你自己得有一个家啊。你一直是让我引以为傲的孩子,从小懂事,学习好,一想到你32岁了,还在外面租房子,没有自己的家,我整宿睡不着。拿这些钱按揭买个房子吧。你有自己的房子了,我和你妈也安心了。结婚的事随缘吧。”

梓姗一直很固执,从小到大,和父亲争吵不断。但那次,她听从了父亲的建议。她学医,知道父亲已到了糖尿病晚期,她早有买房计划,父亲的话让她下定决心。她在地铁边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精装房,她没有精力去装修,房子阳光好,在16楼,小区安全,这就够了。

服务生走过来问她还需要什么吗?梓姗摇摇头,她知道,星巴克要打烊了。店里就她一个顾客,梓姗起身,再没有看服务生一眼,推开眼前的玻璃门,一脚踏上了雪花飞舞的街头。去年,她为了逃避过年,去了云南。为了省事,她报了旅行团,全团只有7个人,两对新婚夫妇和一对老年夫妻,只有她形单影只。幸亏老夫妻一路关照,不然她第二天就想返回兰州。今年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她想着明天把家里彻底打扫一下,然后给自己做点好吃的。进入冬季,几乎天天加班,医院人满为患,她累得回家只想躺着,趁着春节假期,她要把欠的觉都补回来。

雪花簌簌地落着,梓姗刚一抬头,几片调皮的雪花便爬上了她的睫毛。寒风又一次灌进了脖子,梓姗裹紧羽绒服,突然想起,大三那年冬天,上海下了一场大雪,她和初恋漫步在雪后的校园,她的手在初恋暖暖的衣兜里,和他十指相扣,那时候,她以为他们会一起白头。没想到,初恋一毕业就去了英国读研,开始他们还会打电话、发邮件,渐渐地,时间消磨了他们的感情,他们连分手都没有说,就结束了这段恋情。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梓姗梦见了初恋,初恋的样子是模糊的,在梦里他牵着梓姗的手。在外滩璀璨的灯火中,梓姗快乐地笑着,真是个好梦。梓姗现在觉得,在上海读大学的那几年,是自己最快乐的日子。

梓姗站在路边,等了半天,来了一辆出租车,坐上车,梓姗说完地址,便闭起嘴巴。她没有和出租车司机交谈,她想静静地看雪,她的内心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打算回家后随便吃点什么就看电影。昨天她已经给母亲打过电话,母亲说礼物家里都收到了。母亲一直追问她车票买了没有。直到挂电话的前一刻梓姗才说,买不到票,我过段时间再回去看你,说完就挂了电话。母亲肯定又被她惹哭了。除了父亲去世带来的伤痛,母亲的所有眼泪都是为梓姗的终身大事而流的。

母亲是纺织厂的退休工人,她年轻时漂亮能干,当初嫁给在水泥厂上班的父亲后,生下一双儿女,两人勤俭努力,日子越过越好。父母感情很好,一生从未分开过,偶尔为了柴米油盐拌嘴,但父亲总会先道歉。母亲一直想不通,他们夫妻感情和睦,为何梓姗的婚姻如此艰难。可是女儿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难找对象,现在介绍来的不是二婚的,就是丧偶的,连母亲也看不上了。去年,母亲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秃顶的男博士,也是大龄未婚,比梓姗大两岁,也想结婚,可是梓姗实在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意,和不喜欢的人结婚。那段时间,母亲天天打来电话,劝她和男博士结婚。梓姗在电话里以命相逼,让母亲不要再强迫她,母亲苦口婆心劝她说:“35岁是女人的一个分水岭,再不结婚,生孩子就困难了。”梓姗哭着对母亲说:“我不喜欢那个秃顶,实在不能将就,你得接受这样的女儿,你不能逼我,再逼我,我就永远消失。”母亲知道梓姗不是吓唬她,从那以后,母亲就再也不逼她相亲了。

这几年,母亲一直在帮哥嫂带孩子,梓姗想着侄儿上小学后,若是母亲愿意,她想接母亲过来同住。梓姗也大半年没有见过母亲了。今年年初,父亲烧第三年纸,她回去了一趟。烧完纸,她直接从墓地回到兰州。她借口单位有急事,逃过了亲戚们的盘问。在兰州,她虽是孤岛,但没有人拿异样的目光看她。她也不用看母亲失落的眼神。人生没有固定的模式,人各有命。

梓姗下了出租车,积雪覆盖了一切,世界白茫茫的。小区门口的超市也关门了,她本来想再去趟超市。梓姗看着雪地上自己留下的一串脚印,对自己说:“梓姗,辛苦的一年又结束了,加油啊!”

小区大院里没有人,但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父亲在世时的春节,母亲此时已经做好了年夜饭,一家人坐在一起,边吃边聊,父亲会给每个人发红包,梓姗也会给侄儿发个大大的红包。开饭前,父亲会做一年的总结,父亲会说,今年一家人都很努力,侄儿又长大了一岁,儿女都好,生活也好,我们家会一年比一年好。想到父亲,梓姗心揪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她在心里说,爸,过年好啊。寒风吹进了眼睛,泪和雪花一起落下。

路上没有人,楼道里黑乎乎的,梓姗跺了一下脚,灯亮了。电梯正好在一楼,梓姗进了电梯,按了16,这栋小高层最高16层。梓姗当初想买一室一厅,后来想,如果母亲年纪大了,需要照顾,那样两个房间会方便很多。

电梯里没有人。梓姗从来不主动和任何邻居打招呼,单身女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每天早出晚归,楼下的阿姨即使见了她,想问点什么,梓姗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梓姗走出电梯,听到隔壁邻居家孩子的笑声。那孩子今年3岁,特别喜欢笑,每次遇见她,都会笑着喊阿姨。有一次梓姗穿着裙子在电梯里遇见那孩子,小家伙居然喊她漂亮阿姨,让梓姗高兴了好几天。梓姗原打算和前男友一结婚就要孩子的,听说前男友生了个女儿,评上了副教授,过得春风得意。梓姗很少想起他,偶尔想起他苦苦挽留自己的样子,梓姗会笑一下。

梓姗打开门,又迅速关上。尽管是高档小区,但她的安全意识非常强,每天进门前,她会看看身后。梓姗打开客厅的灯,把包放在门口的鞋柜上,脱掉外套,换好拖鞋。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梓姗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单薄的身材,清秀的眉眼,从背影看,她还像个大学生,但眼神却已阅尽沧桑。

屋子里十分温暖,落地窗外,灯火阑珊。阳台的花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植物,唯一开花的君子兰看起来十分惊艳。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楼下的花园和远处的黄河。除了上班和闺蜜约她吃饭,她很少出门,待在家里,听着音乐,侍弄花草,看书,看电影,时间很容易打发。小悦说她的生活平静得像高原上的湖水。梓姗笑了。她不喜欢旅行,不喜欢结交新的朋友,更不喜欢参加饭局。若不是工作,她一天几乎不说一句话。朋友说她活得自在,有家有口的羡慕她的自由。梓姗总是淡淡一笑,每个人的生活都冷暖自知。

准备搬家的时候,她过来打扫卫生,在路边餐馆吃了臊子面,要了一份豆角。没想到,刚到新房她就晕倒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是学医的,知道是豆角不熟引起的。她有6个小时不省人事,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她也从没有和人说起。一个人,感冒发烧没有人嘘寒问暖,没有说话的人,没有人陪伴,这些梓姗都习惯了。因为晕倒,她也动了成家的念头。但是,找个相互喜欢的男人太难。梓姗每个月会定额存钱,对她来说,钱就是后半生的依靠。老了去养老院也不错。过去梓姗也追求大牌的服饰,现在她只喜欢舒服的棉质衣物。她有车,但很少开,总喜欢步行上班,她也很少化妆,几乎不去美容院,有时候刘海也是自己剪,步入中年的心境都这样吧。

房间很整洁,餐厅摆着一张实木书桌兼做餐桌,餐桌后面的墙壁上是满满的书架。沙发上的三个靠垫横七竖八地摆着,昨晚,梓姗躺在沙发上看了会电影,后来困了,就直接去卧室睡了,早上又起晚了,去了医院,没来得及收拾。梓姗放好靠垫,打开了沙发边的小音箱。王菲空灵的歌声响起来,无人打扰,正好听歌。

晚上不吃饭好像不行,她中午就凑合吃了一片面包,一根小娟给的香蕉。小娟比梓姗小两岁,也和梓姗一样,还没有结婚,但她一直在恋爱。小娟长相普通,她的愿望只有一个,尽快把自己嫁掉。各种相亲派对和婚恋网站都是小娟常光顾的,但梓姗一次也没有去过,对婚恋网站也保持怀疑。看婚恋网上的资料,她觉得未婚男女很像待价而沽的商品。小娟有时候会问,梓姗,你真的不结婚了吗?梓姗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总是开玩笑地说,万一我遇到不错的,说不定也会黄昏恋呢。

这么多年,任何事她都自己扛,从不在父母面前诉苦。她性格刚烈,又追求完美,这样的人,也许注定找不到共度余生的男人。从去年开始,她不再焦虑,也不再担忧,当决定接受一切后,她终于安于当下,找到了自己的平衡点。

梓姗喝了口水,想着晚上吃点什么。她打开冰箱,冰箱门上整齐地放着三罐牛奶,两罐蜂蜜,还有各种口味的蘸料,保鲜层放着昨天刚刚买来的蔬菜水果,平常冰箱总是空的。梓姗的一日三餐常常在医院里解决。她对食物已经没有任何的贪欲,只要营养搭配合理,可口,吃什么都可以。这个特别的日子吃点什么呢?梓姗没有买速冻食品的习惯,她喜欢吃新鲜的东西。不如下点面,吃个葱油面吧。梓姗想着。

突然门铃响了。一定是走错门的,梓姗没有吭声。她轻手轻脚走到猫眼跟前,仔细一看,门口站着两个人,是母亲和侄儿乐乐。梓姗眼眶一热。母亲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母亲是路痴,来这里一定费了很大的力气。

乐乐的声音传进来。

“姑姑,姑姑,开门。”

梓姗擦了擦眼睛,打开门,惊讶地看着母亲和乐乐。

头发花白的母亲搓了搓手,她穿着梓姗寄回去的新羽绒服,戴着灰色的围巾。她还是那么清瘦,眼角的皱纹又多了一些,但看起来很精神。楼道里的灯亮着。母亲靠门站着,一看到梓姗,母亲脸上的笑容绽开了。梓姗长得像母亲,母亲的眉眼笑起来,很亲切。

“我老了估计也是这个样子。”梓姗想。

母亲笑着望着梓姗。

“姑姑,你怎么才开门啊。”6岁的乐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抱怨着跑过来。

梓姗看了一眼母亲,随即笑着把乐乐抱了一下。

“妈,你们怎么来了?”梓姗一边问一边拉着乐乐的手走进屋,母亲提着大包小包跟了进来。

乐乐脱了红色的羽绒服,换了鞋,就在客厅手舞足蹈起来。梓姗抱着乐乐在客厅里转了几个圈圈,乐乐又长高了,沉甸甸的。

“奶奶说要给你一个惊喜,不让我爸爸打电话,可是我爸爸后来还是忍不住给你打电话了,你怎么不接电话呢?”乐乐问。

梓姗看了一眼母亲,母亲眉眼都含着笑。梓姗扭过头把泪水逼了回去。她对自己说,大过节的,一定不能哭,要好好陪母亲过节。梓姗看了一眼手机,果然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哥哥打来的。

在星巴克,她没有接哥哥的电话。这几年,他们兄妹无事不打电话,打电话总是有事,不是嫂子病了,就是老家的谁病了,要来兰州看病,都是问大夫的事。但梓姗知道,哥哥对她很不满。不满就不满吧,眼不见,心不烦。

母亲脱了羽绒服,把包里的东西往外掏,笑着说:“你说不回家过年了,我就带了些你爱吃的,上了高铁才想起来,猪肘子和排骨忘记装了。真是老了,记忆力不如从前了,你说我怎么能忘呢。”

“妈,没事,我冰箱里有排骨,明天我们做。”梓姗安慰母亲。

“我带了饺子馅儿,一会儿我们先包饺子……”母亲说。

乐乐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小鸟,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嚷着要这个,一会儿嚷着要那个。

梓姗笑着说:“你自己拿,都是你的。”乐乐是母亲带大的,和梓姗感情很好,从会说话起,就会喊姑姑。梓姗每年不知要给他买多少礼物,吃的,穿的,用的,乐乐还在嫂子肚子里的时候,梓姗就给他买好了婴儿床。梓姗打心底里爱乐乐,血缘是割不断的。

乐乐是家里的开心果,所有人整天围着他转,大过年的,母亲把乐乐带来,家里肯定冷清了不少。母亲归置完东西,笑着说:“你嫂子和你哥去她娘家过年了,他们要打牌,要喝酒。”

梓姗挂好母亲的衣服,急忙往厨房走,母亲和乐乐来了,必须得做几个菜。

厨房里冰锅冷灶的,梓姗担心母亲看见又难受。

“我也刚进门。妈,你想吃啥,我现在做,你们休息一下。”

母亲笑着说:“菜都不用做,我都带着呢。饺子没有办法带新鲜的,我只带了馅儿。我来和点面,我们先包饺子。”

梓姗打开橱柜,拿出面粉,幸亏家里还有点。她很少和面,一年也axmR1pLncDS9b0PcPbhicgXllZyYw8uQj3KylQTrakI=买不了十斤面,单身汉的日子就是这样。

“妈妈,你咋找到这的?”梓姗问。

母亲一边和面,一边笑着说:“我们下火车就打了车,给出租车司机一说你的小区名字,人家就知道。没有堵车,很快就到了。”

“奶奶都晕车了,下车吐了。”乐乐嚷着。

母亲是晕车体质,而且吃晕车药都不管用,一上车闻见汽油味就吐,下了车,她都要站在路边吐一会儿,脸色惨白惨白的。幸亏有动车,不然母亲坐汽车来兰州,那可就受罪了。

“就你话多。”母亲笑眯眯地摸了摸乐乐的脑袋。

“姑姑,我要看动画片。”乐乐嚷着。

梓姗打开电视,先把乐乐安顿好。乐乐一边吃薯片,一边看动画片。梓姗打开冰箱,又给乐乐倒了一杯橙汁。

“我们一到小区,就在门口遇见一个遛狗的女人,一问9号楼,人家恰好也住9号楼,就把我们带到这儿了。”母亲说。

“真是运气好,我回来的时候,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梓姗说。

面和好了,因是现成的饺子馅儿,母亲又麻利,不到7点,饭菜就上桌了。母亲带了土鸡和酸辣夹沙,梓姗又拌了一个凉菜,配上牛肉大葱馅儿的饺子,桌子上色香味俱全。

乐乐鼓起掌来。

“都是我爱吃的。”乐乐说。

“乐乐要多吃一点啊。”母亲说。

“我才看了一集动画片,饭都做好了,姑姑,你是不是魔法师啊?”

梓姗笑了:“乐乐,快来吃饭,姑姑一会儿还要给你压岁钱呢。”

电视里正播着歌舞节目,梓姗不经意抬头,看到了母亲意味深长的目光。梓姗冲母亲笑了一下,母亲也笑了,那不是勉强的笑,那是一种坦然接受了的由衷祝福。

“乐乐,你把路上给奶奶说的那句话,给姑姑说一下。”母亲冲乐乐眨了眨眼睛。

乐乐看着母亲的表情,眨了眨长睫毛,马上明白了,他转头看着梓姗说:“姑姑,我长大了,每年都来看你,春节我们一起放烟花。”

梓姗眼眶一热,泪水差点涌出来。看来,家里人对她的终身大事终于放下了,大家接受了她的生活方式。梓姗捏了一下乐乐的小鼻子。母亲嘴角满是合不拢的笑意。眼下只有乐乐最能让母亲开心。母亲耐心地给乐乐喂着饺子。

“妈,乐乐都这么大了,还给他喂饭啊,你会惯坏他的。”

“你小时候,也和乐乐一样,不好好吃饭,我每天最头疼的事,就是给你喂饭,后来你上了小学,才终于开始自己吃饭。一般女孩很好养,就你不好养,不好好吃饭,生病了也不好好吃药。你奶奶说,你从小就有主见,和其他女孩不一样,现在看来,你的确和其他女孩不一样。”母亲笑眯眯地说。

梓姗给母亲夹菜:“妈,你也多吃点。”

“奶奶,你也吃。”乐乐睁着大眼睛,一边说着一边给母亲嘴里喂了一个饺子。

“乐乐真是长大了啊,都知道给奶奶喂饺子了。”梓姗说。

“姗姗,医院过年病人多吗?”

母亲喊了梓姗的小名,上大学后,喊她小名的人只有父母,父亲不在了,如今只有母亲了。梓姗咽了嘴里的饺子说:“多,人生病可不管过不过年啊。”

吃过饭,母亲说要躺一会儿,她笑着转身进了卧室。梓姗洗完碗,回到卧室,母亲已经睡着了。毕竟70岁的人了,一路奔波,又做饭,肯定很累了。窗外有人在放烟花,乐乐嚷着要下楼看烟花,梓姗为了让母亲多睡一会儿,就带乐乐下楼去看烟花。他们回来的时候,母亲正坐在沙发上。桌子上,放着三碗醪糟汤。

“妈,你怎么醒了?”

“我就眯了一下。快喝点醪糟汤,一年甜甜蜜蜜。”母亲说。

乐乐喝了几口醪糟汤,就揉起眼睛来。

母亲说:“乐乐睡觉的时间到了。”

母亲带乐乐去洗漱,哄乐乐睡觉。梓姗洗完碗,母亲说:“乐乐睡着了。”窗外的烟花爆竹并没有惊醒他,小孩子的睡眠真是香甜啊。母女俩坐在沙发上,谁都没有说话。梓姗低头,把手放到膝上。母亲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烟花,一扭头撞到了梓姗的视线,母亲拍了拍她的手,露出笑意。梓姗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白酒。父亲喜欢喝酒,母亲经常陪着父亲小酌,父亲去世后,母亲偶尔喜欢喝点小酒。

梓姗说:“妈,我陪你喝两杯吧。”

母亲微笑不语。梓姗端来一小碟花生米当下酒菜,给两人倒上酒。母女俩相对无言,母亲枯瘦的手伸过来,握住了梓姗的手,好像有千言万语,但母亲什么都没有说。窗外又传来鞭炮声。梓姗眼眶一热,母亲拍了拍她的手。过去,母亲总担心梓姗老了以后怎么办,梓姗当时和她说,自己有工作,有房子,有存款,老了会去养老院。梓姗挣脱母亲的手,去了厨房,她的眼眶里满是泪,但她今天绝对不能落泪。她站在厨房里,让自己平静了一下,一声不响地走进卧室,从柜子里找了一个红包,装好钱,回到母亲身边,递给母亲。

“妈,这是给你的红包。”

母亲笑了,她也拿出一个鼓鼓的红包,笑盈盈地递给梓姗:“这是给你的。”

母女俩相视而笑。

梓姗很想说:“妈,谢谢你来陪我过年!”但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她好像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谢谢。

这时窗外有人在放烟花,母亲看着璀璨夺目的烟花,梓姗看到母亲眼里有泪花闪烁。梓姗咬咬嘴唇,心痛了一下,她有一万个抱歉想对母亲说。梓姗坐到母亲身边,把头靠在母亲的肩上,轻声说:“妈,明天我开车带你们去动物园。”

“好,乐乐肯定喜欢。”母亲说。

在一朵朵灿烂的烟花里,梓姗举起酒杯,母亲也举起了酒杯。

“妈,岁岁平安。”梓姗的笑容如同一弯彩虹。

“岁岁平安。”母亲说。

母女俩轻轻碰了碰酒杯,同时一饮而尽。

“姗姗,以后每一天,都要像今天一样笑,妈妈喜欢看你笑。”母亲说。

梓姗点点头:“好,我以后上班的时候也这样笑,走路的时候也这样笑。”

“这就对了。”母亲笑了。

在漫天的雪花里,烟花灿烂地绽放着。梓姗看着烟花,想着即将到来的春天,一场接一场的花事即将开启,她想无论如何,要在新的春风里带母亲去一趟苏杭,看看花,喝喝茶,或者在水边看江南的月光,或者挽着母亲,走在悠长的巷子里,待微风吹过,看花瓣一片片飘下来……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