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做树洞:薄情岁月里向死而生

2024-12-17 00:00:00炎焱
知音·上半月 2024年12期

今年刚满二十五岁的女孩王鑫,在8岁时经历过一场车祸,从那时起,她几乎每年都会写一到两封遗书。截至2024年3月,她写了厚厚的一沓遗书,还抱着自己的玩偶拍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张遗照。

以下内容根据王鑫口述整理完成。

永远的心伤:车祸后被爸爸“抛弃”

我的第一封遗书写在2007年7月,那一年,我8岁。

我爸接我放学回家,因为车速过快,在中央大街十字路口和一辆红色的大卡车相撞,我没有系安全带,瞬间被挤进门和座椅的夹缝里。我被火速送往本市的附属医院。

医生告诉我爸妈,身体的其他部位只是擦伤,但右腿是粉碎性骨折,伤得比较严重,已经波及神经和血管,没有办法保守治疗,需要做内固定手术,可能会有后遗症风险。

很快,我被送进手术室。奇怪的是,手术虽然很成功,但不知什么原因,术后伤口一直不愈合,频繁低烧。在注射了十五天抗生素之后,从脚踝到小腿的位置居然烂出三个又黑又臭的窟窿。医院开始翻来覆去检查我是否患上了糖尿病、败血症,还进行了免疫和血液细菌培养。

那段时间,疼痛让我无法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睡着,又被痛醒,偶然一次,隐约听到爸妈在病房外小声说话。

我爸说:“谁能想到这么严重,要是真截肢了,成了残废,孩子会埋怨我们一辈子的。要不然……就不治了吧!”听到我爸的话,我石化了。

我妈哭着说:“你还是不是人?没了腿可以安假肢,只要能保住命,我养活她一辈子。”

我鼻子发酸,脑海里波涛汹涌,我会失去一条腿吗?我会变成瘸子吗?我会被抛弃吗?

那一刻,对于一个年仅8岁的孩子来说不仅仅是绝望,而是比绝望更深的绝望。我想哭,可不敢哭,我怕被父母发现,他们会更讨厌我,我努力闭紧眼睛,不让眼泪溢出来。

就在我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时,一位叫彭世友的上海老中医来附属医院做交流。他看过我的病例,认为手术本身并不存在问题。他检查了我腐烂的“黑洞”,思考了一会儿,说:“这孩子不会对抗生素过敏吧?过敏症状因人而异,不容易察觉。”

彭医生说,他可以试试,不过治疗过程要根据病人的痛感来判断腐肉是否剔除干净,不能用麻药。我妈千恩万谢地同意了。

彭医生让护士从处置室拿来一个形状奇特的医疗器械,金属材质,大约有半尺长,前端扁平带刃,像一把大号“挖耳勺”。

他让我妈坐在我身后,抱住我的头,再用双腿夹紧我的伤脚,护士消毒之后,彭医生开始“刮骨疗毒”。他将大号“挖耳勺”插进我小腿最大的黑窟窿,我心里一凉,看见黑紫色的血液从伤口流出来,但感觉不到痛。长大之后才明白关公为什么能坚持,原来腐肉是不痛的,里面的神经也一起坏掉了。

我妈担心我害怕,用手捂住我的眼睛,但我能听到器具刮到骨头和筋腱时“咔嚓咔嚓”的声音。渐渐地,疼痛来了。那种痛怎么形容呢?像是灵魂哆嗦了下,又一下,接下来,持续不断的哆嗦连接在一起……我肌肉紧绷,全身冒汗,不自主地抑制着呼吸和心跳,但从始至终,我没有叫喊,也没有哭。

治疗结束,我靠在我妈身上,虚脱了,全身都在痛,从头发丝痛到指甲盖。彭医生操着平舌音夸奖我:“小姑娘真坚强!”

接下来的日子,我妈按照彭医生开的处方,给我的伤口敷了二十五天的黄色粉末,每次换药都要把纱条和粘连在一起的皮肉撕开。这些我都挺了过来,然后,三个“黑窟窿”神奇地愈合了。

两个半月后,我活蹦乱跳,重返校园,除了脚踝比别人少了三块肉,多了三块疤,没留下任何身体上的后遗症。

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的后遗症在心里。我再没穿过凉鞋和裙子,对我爸也彻底无感了,甚至很少叫他“爸”,不得不叫时,会用“哎”来代替。信任只有一次,弄丢就没有了。车祸之后我一夜长大,失去了一个叫作安全感的隐形器官。

直至“渡劫”成功,我都没有唤醒写遗书的意识。直到有一天,我走在放学路上,看到一辆黑色的车从一只小黄狗身上辗过去。

人们开始围观,小狗的主人终于跑过来,她掏出一只红色塑料袋,将一息尚存的小狗塞了进去,嘴里还骂着:“让你不许上马路,不许上马路,不听话……”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说:“没外伤,送到宠物医院也许还能活。”

主人不屑地回答:“不值那个钱。”说完,就把红色塑料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

那一刻,车祸时积攒的委屈爆发了,我替自己也替小狗难过,因为我们同病相怜。

晚上回到家,难受得吃不下饭,我妈以为我不舒服,嘱咐我早点儿睡。我跑进自己的房间,用被子蒙住头,终于,哭出声。哭够了,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台灯,写下人生中第一封遗书。

遗书是用铅笔写的,在一个大作文本上。在遗书里,我告诉我妈,我不想活了,打算去跳河,如果我死了,她再生小孩一定要生个男孩子,因为“男孩不麻烦”(这是我爸的口头禅)。我还说:“如果我没死成,等我爸老了,我一定不会养他。”年少时,我并不理解死亡的真正含义,那个年龄段的“死”,等同于不给别人添麻烦,等同于不再难受。

写完遗书的第二天清晨,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哭肿的眼睛,但眼神清澈了,心也不那么堵了。我并没有履行“去跳河”的遗言,而是背起书包去上学了。第一封遗书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排解情绪的途径,它像一个树洞,可以承载想说又不能说的痛苦。

青春期网恋:用逃离拯救自己

如果说“不想活”是一种牢骚,那么“我走了”则是决心。只有一次,我差点真的想走了,是因为网恋。

2015年,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初中成绩不错的我,在进入高中后被彻底碾压。

为排解压力,我会在每个深夜插上耳机听电台鬼故事;会在暴雨中的操场上奔跑;会独自徒步,后来,开始在QQ上聊天。我认识了他——一个三十岁、有孩子的离异男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距离感逐渐消失了,开始聊各自的生活。他告诉我,他的儿子天生基因缺陷,做过三次开颅手术,还在用尿不湿;他说,为了照顾孩子,仍然和前妻住在一起;他还说,他的前妻强势、虚荣、拜金,经常偷看他的手机;他还会给我讲公司经营中的尔虞我诈。

他怕我无聊,工作忙的时候会开视频陪我,让我看他和客户谈生意,给员工分配工作,会在开车时唱歌给我听,他还给我寄过学习资料和巧克力,在我过生日时送过我一串朱砂手链。

我并没有意识到,他逐渐成了我的“瘾”。一天不和他聊天,我会不安。那段时间,我感觉他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只有他理解我,可以依靠,甚至超过我妈。

一天深夜,我偷偷用家里的座机给他打电话,我对他说:“活着没有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问我愿不愿意去他那里散散心,费用由他来承担。我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逃离现在的时空,去找他。

第二天上午,我简单收拾了东西,在去补习班的路上跑到火车站买票,结果,在售票大厅被我爸妈当场抓住。

原来,我妈昨晚在分机偷听到我们的聊天。被捉拿归案后,我成了“犯人”,去任何地方都有人陪同,整整半个月,我听不到他的声音,见不到他的人,我疯了。

我留下一封遗书,在遗书里抱怨父母的控制,我说我讨厌他们。我说,下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不再是我妈,而我也不再是你的孩子。我给你添了太多麻烦,如果没有我,你可以过得更幸福”。

趁父母上班,我搜集了家里所有的药品,包括四十几片安眠药。才吞了二十几颗,就咽不下去了,开始反胃,接着,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我妈担心我,提前请假回家了。

她一进门,看到我坐在地板上,桌上摆着那么多药,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冲过来,不停拍打我的后背,用手抠我的喉咙催吐,之后又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洗胃、输液、留院观察,我在医院沉睡了一天一夜后,终于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我妈,她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我几乎没认出来。

当天晚上,我把和他相处的过程以及他的详细情况都告诉了我妈。我妈认真听着,也一直沉默着。出院后,我妈把手机还给我,网线也插上了,她说:“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但妈希望你能把高中念完。”

“死”过一次的我并没有清醒,自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他联系。我在QQ上给他留了一大段话,把发生的事告诉他,同时也告诉他,我把他的情况都和我妈说了。

过了很久,他才回了一句:“我觉得自己像被剥光衣服站在你母亲面前。”当时的我并不明白,对于一个有“瑕疵”的成年男人,我的决绝和家长的介入,让他感觉丧失了尊严。之后,我再找他,他经常借口说工作忙,开始疏远我。甚至有一次,我给他留言,他一周之后才回我。我意识到,我可能要失去他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淡出了我的生活,之后,我们默契地没有再联系。现在提到这个人,感觉自己当时既幼稚又荒唐,为了逃避高考压力,将所有信任都透支给一个陌生人,但也很庆幸,他不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坏人。

遗书做树洞:薄情岁月向死而生

进入社会之后,因为工作不顺利,领导给小鞋穿,同事的排挤,和朋友发生矛盾,也写过一两次遗书。每写完一封遗书,我反而会得到精神抚慰,像蛇蜕皮一样,蛇有蛇蜕,遗书便是我的“人蜕”。

最近一次写遗书是在2023年1月,大学毕业后,我去了远离父母的南方城市工作,一个人生活。我单身独居,疫情放开后,因为体质敏感,我的症状比别人更严重。

我打开笔记本,写了一份很正式的遗嘱,算是从前遗书的升级版。我冷静地向我妈交代自己的虚拟财产和银行卡账号,告诉她里面有多少钱,密码是多少,免得我真的挂了,父母会无所适从。没想到,在疫情中挺不下去的不是我,而是我妈。

我妈在三年前确诊肝癌后,为了不给我添麻烦,一直瞒着我。我妈是极怕麻烦别人的那种人,她拒绝接受手术,连化疗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得知我妈的病情,我风驰电掣赶回老家。我妈在住院部六楼,我跑上去,她在病房的最里间,第一眼,我没有认出她。她瘦到脱相,皮肤是桔黄色的,眼珠也是桔黄色的。

我爸佝偻着身体坐在床角,看到我,挤出一个苦涩的笑。我妈朝我招手,让我过去。她的声音极其温和,问我路上累不累,有没有吃饭。我喉头哽咽,回答不出,我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我开始照顾我妈,每天辗转在医院和家之间,那段时间感觉很恍惚。

2023年3月4日,我妈忽然对我说:“闺女,你会包馄饨吗?我想吃家里包的,要茴香肉馅的,汤里多加海米和香菜。”

我点点头。在东北的冬天,茴香这种蔬菜属于稀缺品,我跑了几家超市,终于买到一把枯黄打蔫的茴香。馄饨终于包好了,我数了数,一共15只。

我紧紧抱着保温桶赶到医院,我妈吃了八只,还喝了汤,她夸我手艺不错。傍晚的时候,我妈坚持让我陪她去楼下小花园走走,她穿着两层羽绒服,手还是冰凉。回病房的时候,我妈忽然说:“闺女,好好生活,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着。”

当时我并不知道,对于一个肝癌患者来说,一次吃那么多油腻的食物是致命的。

我妈在当天晚上每隔两三分钟就喊我一次小名,直至凌晨3点30分突然陷入肝昏迷,早晨5点56分安静地走了。

很奇怪,从得知她生病到病逝,到整理她的遗物,写遗书的念头都没有从脑子里跳出来,哪怕连“闪灵”都没有出现过。

反而是送我妈走的那天,当灵车经过新华街,我看到楼顶上一幅巨型广告牌,广告牌上的女人一袭宝石蓝职业装,早晨的阳光正洒在她身上,她自信而坚定朝我微笑着,仿佛一股强大的能量注入我身体。那一刻,我发誓我要努力活着,替我妈活着,我要活得闪闪发光,把我妈没享受过的幸福都替她享受了。

葬礼结束后,我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把疫情时写的遗书正式升级为一份遗嘱,受益人写了我爸的名字,他是我和我妈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连接。

上个月,我又去拍了一张遗照,怀里抱着小时候我妈送我的玩偶。突然发现,其实我写过多少封遗书,就是拯救了自己多少次。

大部分时间,我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希望得到一个“反弹”的力量。我把死亡纳入人生规划,重新审视过往和未来的人生,向死而生,然后,大步向前走。

编辑/王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