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关注在地社区的认知、推动在地社区的融入,已是当下遗产研究中的热门话题。但此类研究仍缺乏对在地社区的认知及其特点展开更细致的分析。钓鱼城的调查与研究表明,在地社区与遗产之间的关联常受遗产物质形态的影响,存在与官方不同的逻辑且以日常生活图景为核心的现象。重视这种关联,有助于遗产教育的顺利开展、在保护过程中进一步重视日常生活以及形成更具包容性的遗产阐释版本。
关键词:遗产关联;在地社区;记忆;参与赋权
中图分类号:G122" " " " " 文献标志码:A
DOI:10.19490/j.cnki.issn2096-698X.2024.06.011-018
Abstract: Focusing on the perceptions of local communities and their inclusiveness has become a popular topic in contemporary heritage studies. However, such research often
lacks a more detailed analysis of the perceptions of local communities and their characteristics. The study on the Diaoyucheng Site implies that the relevance between local communities and heritage is often influenced by the physical form of the heritage, exhibits a different logic from the official one, and is centered on the everyday life of the community. Valuing such relevance can contribute to the success of heritage education, further emphasize the importance of everyday life in the conservation processes, and form more inclusive versions of heritage interpretation.
Keywords: heritage relevance;local community;memory;participation empowerment
对于遗产保护实践而言,明确保护范围、判断遗产价值以及纳入保护相关的利益相关者,已经成为今天常见的“惯例”。在这个过程中,重视在地社区与遗产地之间的关联,也已日渐成为学者们常提及的话题。但从国内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研究的热点实际上主要集中在从权力视角去关照在地社区,并未全面理解“遗产关联”的内涵及其背后的特征。这样的缺陷,有可能导致对在地社区的关照仅停留在较为机械的参与或者赋权层面,未能在保护的全流程中全面发挥在地社区的“遗产关联”的价值。
本文所谈的“遗产关联”在一定程度上受社会人类学功能学派的社区研究范式所启发①,将社区的“人文世界”理解为其内部各个部分相互关联并发挥作用或功能的整体。遗产与社区的其他部分,如经济的、文化的、信仰的方面,常发生互动;而本文所论的“关联”,指涉的也正是包括遗产在内的构成社区整体的各个部分之间相互交融的密切关系。本文以钓鱼城遗址为对象展开讨论。钓鱼城遗址位于今重庆市合川区,其遗产保护核心区域主要位于当地村民所谈的“钓鱼山”上。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钓鱼山已经开启了较为全面的移民搬迁工作,现已成为旅游区面向游客开放。尽管曾经居住在钓鱼山上的村民们今已离开该区域,但与钓鱼山上各类遗产对象相“关联”的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依然流传于当地人口中。对此类记忆进行访谈、记录与整理,能有助于我们理解“遗产关联”的内容。借由2023年7月期间北京大学文化遗产联合工作坊的契机,研究团队针对曾居住于钓鱼山的村民们开展了为期5天的现场调研。借由这批调研材料,本文的研究旨在进一步揭示:对“遗产关联”的研究有必要以社区内部视角来展开;有必要关注与考古学家的遗产认知、价值辨析有所差异的普通村民的个体与集体记忆;并指出在文化遗产保护的全流程中关注“遗产关联”具备重要价值与意义。
1" "遗产研究中的社区问题
今天的遗产研究,愈发重视在地社区。反映这一趋势的典型例证之一在于,国内的遗产保护实践传统多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中的历史、艺术和科学3大价值为核心;《中国文物古迹准则》2015年修订版在此基础上新增了“社会价值”和“文化价值”,从而构成了5大价值的提法。从本文所关心的遗产与社区关联的立场出发,新增的“社会价值”与“文化价值”对在地社区更为自发性的认知与情感显然更为看重,为社区的介入留出了更多空间。但是,这样的修订也曾引发过学者的争议。有学者认为:“社会价值”的提法在操作上容易过于主观;“文化价值”的问题则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多样性等相关公约文件中已有解决,因此,这2个概念都不必与3大价值上升至同一层级,3大价值仍应是“基本价值”[1]。但同时也有学者认为,这恰好反映了文化多样性语境下“活态”概念所产生的影响,也代表了文化遗产未来发展的趋势[2]。诚然,“活态”概念得以发展之后,遗产研究领域对于价值相关主体的看法呈现出了不局限于物质载体、不局限于专家系统的趋势,关联社区成了研究者和实践者们所关注的重点。Gamini Wijesuriya在他的文章中便直接展现了此趋势,他以“延续性”为核心展开了“活态”之后价值评估路径上所存在的变化[3]。在遗产保护的语境之下,这里所谈的活态遗产的关联社区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也正指向于在地社区、原住民等概念。
即便不以“活态”概念为依托,在更广的遗产类型的相关研究和实践中,纳入在地社区相关联议题的做法也已经日益常见。以考古遗址为例,王思渝[4]在对中国大遗址保护的历程加以回顾之时,便有讨论从移民搬迁到社区参与的趋势;王冬冬[5]则是从对立、批判与融合的不同视角出发,对学术界关于如何在考古遗址保护中纳入社区问题做出过回顾;王新文等[6]从考古遗址的评估入手,承认了“社会价值”在评估体系中的一席之地。这样的研究实际上都未直接讨论社区问题是否应该从遗产价值论的角度上升到“基本价值”的层面,但都从操作可行性、伦理正当性等层面认可了在整个保护流程中向在地社区释放一定程度的权力是具备合理性的。
相较于上述研究,“批判遗产研究”(critical heritage study)对遗产价值论所带来的挑战更为彻底。以“权威遗产话语”为代表,无论遗产类型或者延续性与否,其对于以官方为核心而形成的整套遗产话语的正当性与合理性都形成了根本性的批判。从批判遗产研究的视角看来,这套价值论的生产包含了挑选和清理的痕迹,而在这个挑选和清理的过程中,多元主体的介入与协商显然并未实现[7]。因此,诸多学者对批判遗产本身的应用潜力的评价也主要集中在,其有利于实现非官方权力主体(多数情况下同样指向在地社区)的价值与权力表达。
尽管有了上述整体趋势,但是从国内现有的研究来看,仍有诸多粗糙之处。以上文提及的批判遗产研究为例,国内的现有研究更注重理论的引荐,缺乏实证性的案例,缺乏对在地社区所形成的非官方版本更为细致的考察;或者,受二元对立关系影响,讨论的重点集中在此对立关系本身,缺乏对在地社区自身为何会形成一套有别于官方遗产话语的版本的相关讨论,缺乏对在地社区自身特征的关注。与之类似的,在关于考古遗址保护的研究当中,其在重视在地社区相关问题之时,更多从权力视角展开,关注在地社区与官方保护力量之间的二元关系,或从参与、赋权的角度试图为在地社区在保护过程中寻找到相应的位置。但是,在这个过程中,甚少有研究从在地社区本位出发,理解其有别于官方保护力量的价值观究竟是什么,以及价值和权力位置是如何形成的,有何自身的特征。
2" "关联的内涵
基于上述研究背景,本研究以钓鱼城遗址这一具体的个案来探讨在地社区与遗产地之间所形成的是怎样的“关联”。钓鱼城的遗产价值是由钓鱼城的考古遗址地的诸多具体“地点”构成的,在同一个“地点”上,由于考古学家与村民们所站的立场不同、生活经验不同、知识和情感不同,因此形成了差异巨大的“人-地”关系。我们的调研关注的即是村民们对考古遗址地的诸“地点”上的个体与集体记忆。
护国寺作为钓鱼城内重要的遗产点之一,在学者的研究当中常认为其传承时间已超过了宋元战争(图1)[8],在官方的遗产阐释版本中则被视为创建于唐的佛教圣地,唐宋时期已是合川四大名刹之一[9]。但是,从个体和集体记忆来看,护国寺与村民之所以能够建立起“关联”,原因之一为:其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作为乡村教室被村民所使用。村民们常说,护国寺长期处于“学校和寺庙并存”的局面。但在这种并存的状态下,内部空间如何安排,村民们的记忆也有偏差。在部分村民的记忆中,教学空间和信仰空间严格区分:“庙子还没坏的那阵,庙子里面修了村上的学校。没有菩萨的那几间房间都摆课桌给学生上课。”②另有村民则提:“小时候在庙子里上课,教室里有很多菩萨,都是被菩萨围着上课。”③无论具体事实如何,从村民们的表述中可见,护国寺的价值属性除了官方已有强调的历史价值之外,也因曾经被改造为校舍一事,其空间具有更多与社区历史相“关联”的集体记忆。护国寺的双重价值属性,恰恰是要通过“遗产关联”才能洞察到的。面对同一个“地点”“空间”,考古学家和村民们拥有不同的历史价值认知。
此外,钓鱼城内还有各类佛像、寺院以及相关遗迹。关于此类遗迹的建造背景,常被表述指称为“唐宋时期的石佛道场”。但是,如若以村民视角来视之,这些遗迹在村民们多年的生活过程中已经转换成为乡土色彩更为浓厚的日常信仰空间与对象。换言,村民们对于此类对象的认知并不仅局限在文物本体的年代性或真实性等问题之上,而是在信仰的实践中形成了对造像的新认知:例如,村民们常提,钓鱼城内的各类摩崖和造像均常年受村民尊敬,“逢菩萨就拜” (图2)。在“灵验”的等级上,各佛像遗迹显示出差异性。卧佛与送子观音像是村民较为重视的造像。他们普遍认为,如果身上哪里不舒服,可以找一根竹条并摆在卧佛身上对应的位置,如此便能达到医治病痛的效果。“山人足鱼”题刻西侧的小观音像会被村民称为“送子观音”。村内流传,可尝试将一个硬币扔进观音造像下方的一个洞内,如果硬币留在洞内就会生男孩,如果掉下了就会生女孩④。此外,护国寺门前影壁上有一个“福”字,村内有说法,若谁能蒙上眼睛转3圈之后还能摸到“福”字,便会有好运气。甚至,当村民之间发生矛盾、产生纠纷时,他们也会来到千手观音前赌咒发誓,请其他人“讲理”,作为一种息讼方式进行调解。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这些佛教造像与他们的现实生活产生密切的“关联”,甚至为他们调节人际关系,为促进社会和谐发挥着现实的作用⑤。再者,“遗产关联”的揭示不仅围绕着信仰实践,而且还涉及解释神佛造像现状得以形成的原因。这种解释有时更强调神性,有时则也会将历史与神话混杂。例如,钓鱼城中有一尊滚落的站佛,村民便有说,这是由于站佛原本的位置比现今可见的卧佛高,这引起了卧佛不满,两佛相斗之后站佛落败,这才最终滚落至山底⑥。再如,访谈中也有村民提道,山上的菩萨基本都是元朝人修的,修菩萨的地方都是原来宋朝人的纪功碑⑦。此外,这些非官方说法有时会衍生出诸多非官方的名称,例如,村民们常将山崖下的一尊带有圆形背光的菩萨造像称为“太阳菩萨”⑧。这些均反映出,在村民的视角里,存着一套与考古学家、文化遗产专家的规范性知识与价值评判存在差异的观念体系。“遗产关联”的引入,正是为了揭示这些观念体系对于完整理解在地社区的意义世界之重要性。
在访谈过程中,村民展现出来了一套神圣—世俗空间的区分理念。例如:护国寺、卧佛—千手观音(图3、
图4)一带区域被村民们视为钓鱼城的信仰中心;毗邻这一区域的“九口锅”也是钓鱼城的重要遗迹之一。持有规范性知识的专家们向来认为该遗址为宋元时期的“兵工作坊遗址”,是钓鱼城军民碾磨火药原料和制作兵器的地方,故有“中国现存最早的兵工厂遗址”之称[9]。还有学术研究推测“九口锅”上的建筑遗迹极有可能是抗蒙战争时钓鱼城的军事指挥中心,是钓鱼城内闻名天下的“飞舄楼”[10]。而在村民的视角里,“九口锅”的空间意义首先与村民的个体与集体记忆有关:该地是一片“风景好、又凉快”⑨的空地,为孩童提供了可打闹的空间,“我们小时候读书那阵,放了学啊、下了课啊都要去‘九口锅’那个坝上耍”⑩,而“九口锅”遗址所在大石头旁的光滑表面,则常会被孩童当作滑梯玩耍⑪。再者,村民们还因其形象,常将其附会为与近代炼制火药或20世纪凿山取石用于基建有关⑫。再者,“九口锅”下方大石头中一直存在诸多凹槽,这常被村民们看作是“钓鱼城的一个大道”路上的“门”。村民们认为,在这条大道附近的磉墩其实是房屋遗迹。当时,人们有钱之后在此大道上频繁建房,开店设铺。但是此举却遭到了神佛的不满,神佛从天降下大雨,最终赶走了欲在“九口锅”处建房之人,只留下了今日可见的这诸多磉墩⑬。历史、神话与遗迹的交融不分,是村民观念的普遍特征。即便这一表述是零散的、断裂的、甚至是前后矛盾的—为规范性知识所排斥,但却是他们在历代祖辈所积累的日常生活里产生的对“地点”“空间”的复合意义。正是因为在“遗产关联”的促动下,提醒考古学家和文化遗产专家应该意识到在地社区所提供的完全不同的意义世界与日常生活。
此外,在钓鱼城,城门、城墙与村民的“遗产关联”尤为紧密,城门、城墙频繁出现在村民的口述记忆中(图5)。例如,居住于大草房的村民会提道,他经常会从“镇西门”下山前往东渡码头,或穿过“九口锅”处的城门遗迹到山顶的护国寺上小学⑭。居住于马鞍山的村民则提道,他常从“奇胜门”去东渡码头,从“袁家城门”去渠口,从“垮城门”下山前往大队开会⑮。可见,城门、城墙事实上已成为村民们生活地标的一部分,构成了村民们对自身生活形成回忆或认同之时具备亲密价值的一部分。因为考古发掘与文化遗产保护的需要,城门、城墙成为科学研究工作特别关心和亟须确认的物质实体,以便能建立对“钓鱼城”作为一座城池的科学考古认识。但是同时,由于城门、城墙对居住于附近的村民们来说,也是他们生活坐标和生活圈的组成部分,因此他们便逐步形成了迥异于专家们的命名方式,产生了区别于把它们仅视为历史见证物的其他观念认识与价值认知。在调查中发现,村民们普遍知晓钓鱼城有8座城门,将出奇门称作“袁家城门”,将青华门称作“垮城门”或“御道沟城门”,东新门称作“新东门”,始关门称作“大城门”;村民们会提道“水洞门”,同时也会明确指出这是一水门而非人能行走的地方。此外,他们还会将连接西侧码头的南一字城城墙的一个豁口称为“一字城门”。另外,村民们对于城墙城门的历史年代也自有一番表述体系。例如,村民们常提,今日残存的钓鱼城内城墙是宋代城墙的残存,因此,村民将可见的墙称作宋墙,而不认为山崖是城墙。更有意思的是,由于文化遗产保护的研究与修复实践,不少村民还被吸纳进修复队伍,亲身参与过城门城墙的修缮工作。这成了钓鱼城“遗产关联”重要内容。村民曾提:“城墙还不是打烂了的,过后才维修起的嘛,我都修了一截的嘛。”⑯这样的个体经历为村民增添了一种自豪感。尽管他们对专家们的文化遗产保护实践并不熟悉,但是由于“遗产关联”使他们也对钓鱼城的城池拥有了“所有权”与认同感。
从现场调查的结果来看,上述遗产点是现今钓鱼山上最常被村民们提及的遗产对象。除此之外,钓鱼山上还散布诸多对今天的考古学而言意义重大的地点,以“遗产关联”为界分标准,这些地点可被分为2类。
其一,在被发掘之前,村民们并不知该地点与历史价值存在任何关系,其基本性质便是属于村民的农田与生活用地。因此,村民提及此类遗址之时,多数记忆与自身的生活图景有关。例如,关于“石照县衙”,村民会将此处视作20世纪60年代农业合作社时期以来,原七大队第一小队的民居聚居点,有10余户人共同居住,每家占据1~2间房屋,属于社区集体记忆的地点。范家堰附近同样是村民的家宅和农田。村民回忆起该地时,常提该地门前土地可种玉米,池塘被用作荷塘,位高处是自家兄弟住宅,田间便是其与兄弟成长打闹之处,山头老树则是其日夜出行的路标⑰。
其二,在被发掘之前,村民们借由乡野传说或者地名附会,已经流传该地点与特定历史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从而形成了诸多非官方说法。例如,“五道衙门”被村民认为曾经是宋代守将的衙门,传说山崖下有诸多人骨,是宋代在衙门外把人斩首后留下来的⑱。村民们也常提知晓“皇洞”,部分村民称这个洞有向外排水的功能,宋军也能从这个洞钻到山崖上与外界联络⑲。这些“遗产关联”往往杂糅了历史想象与神话传说,但因其仍具有生命力而广为流传。学者傅舒兰[11]通过对《西湖民间故事构建的地方景观》的整理与考编,以神话传说为例归纳总结出民间构建西湖文化景观与遗产的方式和途径,阐明作为人们想象中的,与历史事件无关的神、怪对于西湖的人文生态与遗产建构具有重要意义与价值。“遗产关联”的揭示,能够进一步扩展人文景观的遗产建构,为钓鱼城的文化遗产价值赋予新的内涵。
3" "关联背后的特征
本文回顾了村民们关于钓鱼城上各遗产点所形成的种种非官方说法以及个体回忆。这些说法或回忆看似散漫,但是,若细究其表述,不难看到其仍然包含着诸多典型的特征。具体来说,较为明显的特征主要体现为如下3个方面。
其一,物质载体的外形特征最易引起村民产生相关的联想,进而形成相应的非官方说法。例如,城门城墙和部分神佛造像的取名规则、“九口锅”附近的磉墩遗迹相关故事,均有此意。
其二,村民们对于所谓的“历史”的认知习惯自有一套与官方遗产表述不同的逻辑。一方面,其在具体的历史时代上常指代模糊,并且常将其与神佛传说混杂在一起,历史悠久之物时常会具备神性,在本次钓鱼城案例关于“九口锅”的表述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另一方面,较为重大、通识性的历史时代或事件对村民们的影响是明显的,但在此过程中,村民们对于历史时代或事件的诠释并不追求在逻辑上全然自洽,甚至不一定完整。对于村民们而言,此类历史时代或事件更似片段性质的表征符号,成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这在上文村民们对各遗产点的历史故事的表述中便能看出。
其三,村民们日常性的生活图景对于关联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这体现在:首先,越是在更广范围内村民的日常生活中频繁出现的遗产点,越容易拥有更丰富的名称或者不同版本的说法,城门城墙便是此例;其次,以“我”为中心的日常生活图景构成了村民们对遗产点形成回忆的基础,从家户、亲属关系、学习、信仰、就业再到出行,这是在上文描述“遗产关联”内涵时最常出现的关键性节点。相较于官方关于遗产的阐释版本,这样的生活图景在村民当中流传更广、影响更大。
4" "物质遗产保护视角下“遗产关联”的
价值
上文以钓鱼城遗址为对象,对在地社区关于各个遗产点所形成的个人与集体记忆与观念进行了整理。这些内容是钓鱼城个案中在地社区与遗产关联的主要内涵。此类材料实际上从民俗学、记忆研究、后现代史学的角度已多有讨论,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过程中屡被提及,但是,其对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问题所具备的价值却一直没有彰显出来。
借由上述分析,实际上已经能够提醒我们,此类材料的价值实际上不仅限于提供了一个有别于官方遗产叙事的对立版本,它在后续的保护流程中发挥的作用是多样的。具体来说,其至少应在以下方面得到更为全面的重视。
首先,遵照在地社区融入的原则,在物质遗产保护的过程中,面向在地社区的历史教育或遗产教育必不可少。在教育的过程中,上文所体现出来的村民对历史的认知习惯,一方面能有助于教育活动更为高效的开展,例如,村民对历史的片段性认知,这些片段实际上能够成为更高效的历史教育材料与线索,若能有效利用,则能帮助村民更好理解官方的历史叙事或遗产叙事;另一方面,遗产保护过程中面向村民的历史教育或遗产教育本质上不是一种学校式的正式教育,而是带有了更强的包容性色彩,因此,其在正当性上便不一定需要全盘“纠正”村民们的“错误”或片面认知。以此为前提,开展历史教育或遗产教育的工作者便更需要厘清官方与非官方之间最易产生冲突、形成观点差异的问题核心在哪里。例如,上文的案例便提醒我们,与神性的结合意味着村民们对于所谓“历史”的认知都极有可能是非世俗性的,不能以“年代久远”“历史影响重大”来覆盖该对象的全部价值内涵和未来在历史教育层面的全部可能性。
其次,官方在决定对具体的空间进行拆迁或保留的遗产化过程中,需要更为全面地纳入对在地社区日常生活的重视。在遗产研究当中,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展开对在地社区的关注也已并非鲜见的视角。但从遗产类型的角度来看,此类研究或实践多集中在城市、村落等活态特征更为明显的遗产对象当中。例如,贺鼎等[12]在其组织的专栏当中对“日常生活”予以了专门的偏重,但其应用场景主要集中在历史地段或历史区域的更新改造设计当中;李光涵[13]以《日常景观视角下的村落价值》为题,关注“非比寻常”的地方以外的地方的价值,也借此串联起来了村落遗产中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王思渝[14]的研究以“整体社会”为名,试图探讨在一个村落语境中看似与遗产无关的政治经济社会等各方面与遗产之间可能形成的关系。而对考古遗址而言,或由于从通常的遗产判定模式来说,学者们常认为其缺乏了所谓的“活态”属性,因此在过往的研究当中围绕着考古遗址纳入在地社区日常生活的讨论反而并不常见。而上文针对钓鱼城的研究恰恰说明,即便是在考古遗址这样看似缺乏传承性的遗产类型当中,日常生活仍是在地社区与遗产之间形成关联的基础。如若承认这一点,那么也意味着,在未来考古遗址保护的工作程序和保护内容上也都将迎来转变。首先,在工作程序上,面向在地社区的调查工作应该被纳入保护工作的整体流程当中,甚至先于价值判定、空间范围划定、保护管理措施制定之前便开展,并将在价值判定的流程当中更为正式地对不同价值版本之间开展协商工作。其次,在保护的内容上,最大限度地立足由“遗产关联”的视角揭示出日常生活为基础的生活图景与意义世界。需要意识到,即便同样是尊重、赋权式的工作,若脱离了对此一完整意义世界的理解而进行,也仍是一种割裂式的保护,在“尊重”和“赋权”的深度与可持续性上将面临质疑。文化遗产虽仅作为完整社区的一部分要素,但其对于社区其他部分的影响却是深刻而广泛的。我们在考古遗址地的文化遗产保护实践,也应当致力于记录保存乃至复原在地社区的非规范性知识与实践传统。它们所呈现出的对遗址地的各个“地点”“空间”存在历史、神话与传说的意义交织的现象,应予以充分的尊重、保存与保护。
最后,为遗产地的阐释提供更为多元化的版本。在遗产阐释上,以上文所述的以“遗产关联”为基础而形成的更具个体性的版本,从下述2个方面都将具备价值:其一,从受众体验的角度,个体性色彩浓厚的版本更易得到受众的欢迎;其二,从遗产阐释权的角度,让在地社区自我表达自身的个体性版本,这本身也是一个为在地社区提供参与或赋权的机会与可能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强化在地社区的自我身份认同,激发社区的文化自觉。至于个体性版本是否会影响遗产地对外阐释时的真实性问题,这本质上是一个限度控制的问题,需要在保证真诚的情况下控制官方与非官方版本的比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非官方版本便失去了意义。
5" "结束语
综上所述,本文从遗产研究当中对在地社区的关注开始展开论述,认为既往的研究集中在权力层面的在地社区纳入,但是对在地社区实际所形成的遗产关联缺乏关注。因此,随即借由重庆钓鱼城遗址为案例,分析在地社区对遗产地之间所形成的种种非官方版本、个体回忆,进而看到了在地社区对待历史的思维特点以及日常生活对此类关联形成的影响。最后,本文指出了在遗产教育、遗产赋权、遗产阐释等保护全流程中,此类关联可能具备的价值。总体来看,钓鱼城遗址虽然仅是个案,在不同的案例当中此类关联的特点和未来可能性或仍有差异;但是,本文旨在为此类讨论提供个案洞察,提示遗产研究学界在此类问题上仍可能具备更大的潜力,值得进一步展开。
(致谢:本研究的完成得到了北京大学2023年文化遗产保护联合工作坊的支持,李向诚、刘宇威、任福鑫、张佳屹都在不同程度上帮助过本研究相关的访谈,在此一并予以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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