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斗争,有胜便有败。失败者安静退场,本是正常之事。但在中国历史上,少有平心静气的失败者,多的是怀恨阴谋的复辟者。民国时期,被推翻的满族权贵中就出了一些复辟者,但满族的复辟运动动静很少,几乎可以忽略。究其原因,从满族自身来说,除了长期养尊处优导致素质退化,政治上难有作为之外,作为晚清政权领袖的隆裕、载沣二人的淡泊、豁达、与世无争,是不可忽视的重因。
1908年,慈禧太后临终前,设计了隆裕皇后和醇亲王载沣共同掌权的政治格局。她这么做多半是出于私心,想把实权保留在叶赫那拉家族手中。但这一决定,影响了清朝的国运,也彻底改变了隆裕和载沣两个人的命运。
隆裕太后时年40岁。在清人和民国的笔记中,隆裕既得不到慈禧的关怀,又得不到丈夫光绪的爱,只能在后宫对坐枯灯,生活单调而枯燥。冷板凳一坐就是21年。关于隆裕的为人处世,经常出入宫廷的德龄评价她“个性温和”“不爱管事”。至于军国大事,她都推给了载沣处理,当起“甩手掌柜”。
和40岁的隆裕搭档的是25岁的摄政王载沣。
光绪九年(1883)正月初五,爱新觉罗·载沣出生在北京宣武门内太平湖醇亲王府。父亲奕譞是道光皇帝的儿子,娶了慈禧胞妹为妻,所以既是慈禧的小叔子,又是妹夫。奕譞的一生,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载沣很好地继承了奕譞的作风,恪守家训。长大后,载沣缄默少语,相貌清秀,不及中等身材。作为庶出的小儿子,载沣本来是和权力无缘的。但哥哥们不是早亡就是进宫当了皇帝,载沣成了事实上的最长子,9岁时父亲去世,袭承了醇亲王爵位。
胞弟载涛评价载沣:“遇争优柔寡断……做一个承平时代的王爵尚可,若仰仗他来主持国政,应付事变,则决难胜任。”晚清时节,满族子弟缺乏可用之才。荣禄、奕劻之下无人可续。慈禧不得不超擢年轻人上台。你说满族自私也好,赶鸭子上架也好,人家总不能眼看着祖宗的江山无人接掌,任由外人做主吧?于是乎,满族年轻权贵粉墨登场。载沣登上政治舞台,是在八国联军大乱后去德国“谢罪”,时年18岁。“德国本打算让我父亲见德皇时行中国式的跪拜礼,由于父亲不答应,经多方交涉算是没有再度丢脸。在见到德皇和在德国参观后回到北京。这件事使慈禧觉得父亲办事有能力,更加重用他。”次子溥杰回忆道。1908年,光绪、慈禧相继逝世,幼子溥仪当了新皇帝,载沣突然成了摄政王,“监理国事”。
溥仪的登基和载沣的上台,带有某种强烈的预兆。1908年12月2日,清朝最后一次登基大典。那天天气奇冷。小溥仪被折腾了半天,等被抬到太和殿,再放到又高又大的龙椅上的时候,小孩子的耐性完全丧失了。溥仪放声大哭。三跪九叩礼磕起头来没完没了,小皇帝的哭叫越来越响。载沣急得满头是汗,只好哄他说:“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
典礼结束,文武百官窃窃私议起来了:“王爷怎么可以说什么‘快完了’呢?”“太不吉利了!”大家都垂头丧气地散去,觉得载沣的话给刚刚揭幕的宣统王朝罩上了不祥之兆。三年多后,小皇帝溥仪就宣布退位了,载沣的“快完了”成了一句谶语。
载沣在政治上乏善可陈。他和军机大臣们同席议事,一切不敢自专,别人说什么都觉得有道理,就是提不出自己的主张来。往好了说是“监国性极谦让”,往坏了说就是“无能”。无能也就罢了,载沣还不敢于任事。东三省总督锡良、湖广总督瑞澂入见,陈述各自辖区的政务。载沣召对时只劳慰了几句场面话,就说不出其他的了。瑞澂想向载沣汇报湖北革命党的事,开口说了几句,载沣就打断他:“你的痰病还没好吗?”瑞澂马上住嘴,不再说话。出使日本大臣的汪大燮屡次上书密陈日本政治动向,提醒载沣关注日本势力的扩张,一直没接到载沣的回复。汪大燮干脆赶回国内,请求面陈机宜。他对着载沣慷慨陈词,载沣默然无语,最后提醒汪大燮说:“已经十点钟了。”说完就让汪大燮退下。
当然,作为摄政王,载沣在1909年到1911年间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干。时代毕竟不同了,新情况、新事物不断扑来,而载沣多少沾染了新观念。在根子上,载沣肯定是希望大清王朝复兴强盛的,也不反对汹涌时兴的立宪思潮。他基本继承了慈禧末年开启的新政事业,继续推动预备立宪。资政院、咨议局及其选举,都是在这几年搞的。只是载沣相信一点:执政者必须掌握大权,满族亲贵们只有大权独揽,才能确保王朝长治久安。载沣无视地方分权、近代化开启的国情,重用少年亲贵,大力推行中央集权,反而激化了矛tt0TCxBS2M/CTX1L1MZILaMuhyQydhsw1wh3NEGjCzo=盾,加快了革命的到来。话又说回来,你让载沣主动放弃满族亲贵的权利,奉送给汉族人,未免对他期望过高。清朝廷立宪的本意,就是巩固皇权,用改革来对抗革命,绝非采纳西方民主制度。
不可忽视的根本一点是,载沣执掌的清朝大船,早已经破败不堪,积重难返了。再精干的舵手,都无力回天,更何况他这个不太称职的舵手。
“在辛亥革命成功以后,父亲立即主动放弃了摄政王的地位,回家以后反而高兴地对家人说:‘从今天起我可以回家抱孩子了!’说罢轻轻抱起了我。当时母亲被他那种轻松的神气气得哭了一场,父亲倒是心安理得地开始了新生活。”宣统皇帝溥仪回忆:“(母亲)后来告诫弟弟,‘长大了万不可学阿玛那样!’”“他对那三年监国是够伤脑筋的。那三年可以说是他一生最失败的三年。”
从1912年开始,载沣从高处跌落,过起了“退休生活”。载沣在清亡后的日子也过得很平淡,但他的心态很好,没有郁郁寡欢,更没有像隆裕那样抑郁成疾。
载沣曾书对联“有书真富贵,无事小神仙”来明志。“溥杰回忆说:“父亲本来是个淡泊的人,早晨起来向祖母请过安后,就到宝翰堂书房去洗脸吃早点,然后看书写字。中午和母亲一起吃午饭后,又到他的书房里继续看书。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回到内宅和母亲一起吃晚饭,饭后又到祖母处问晚安。然后他们夫妻俩说些闲话,结束一天的生活。”
伪满洲国成立后,载沣又成了“皇父”,平淡的日子受到了打扰。干扰主要来自日本人和伪满洲国的“邀请”。对日本人的拉拢,载沣一概婉拒,不受利用。
溥杰回忆:“父亲生前坚持不参预伪满洲国事,只是短时间去看望过溥仪两三次。他曾表示不同意溥仪当伪满皇帝,因为溥仪不听,气得哭了一场。溥仪想把父亲留在东北,他用装病等方法坚持回到北京。”根据溥任先生回忆,他16岁时陪着父亲载沣去长春看溥仪。“有一天晚上,屋里只有载沣、溥仪、溥任的时候,载沣语重心长地对溥仪说:‘别拿日本人当傻子,他们不傻。他们不会打下江山让你坐,朝鲜就是个例子。古代的石敬瑭也是个例子。当这个皇帝没意思,不如当个百姓,活得像个人。’载沣说完这话,神色怡然,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似的轻松。溥仪听完这话,起身去拉门,还探出身子左右看了看,待关好了门,才悄声对载沣说:‘往后您别再出关,弟弟妹妹们也别再出关,就是我请,也别再来。’”
抗战期间,载沣先是避居天津,1939年迁回北京王府。1947年他利用王府屋舍,出资创办了竞业学校。
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载沣遣散了王府的下人,开始着手解决醇亲王府的善后。征得北京大学同意后,载沣把王府收藏的图书、文献等拉到北大,捐给了学校。接着,他卖掉了王府,得到了一亿元钱(折合新人民币一万元),举家搬到了西扬威胡同的一所普通四合院。整个院子有十几间房子,载沣亲手在庭院中栽了两株海棠。载沣死于1951年2月,享年68岁,葬于北京福田公墓。载沣生前,在福田公墓购买了10个墓穴,或许有意让家人一起安息于此。
(摘自《失败者:被遗忘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