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故事以场景

散文家郑明娳引用梅尧臣《宛陵先生文集》中的话说：“散文写作难的是‘状难言之景，如在目前’。”其实不仅是散文需要“状难言之景，含不尽之意”的场景，小说亦然。

小说场景是小说中人物活动所展开的具体环境或背景，它既是物理空间的再现，也是情感、故事发生的舞台，还是人物所生活的场域、人物关系得以搭建的空间，更是事件轮番上演的时空。通过细致的描写和与故事叙述、人物行动的啮合，小说场景让人物得以从故事中“站起来”，让矛盾得以发生，让小说张力得以延展，从而为读者展现了一个逼真的虚构世界，引发读者的情感共鸣和深刻思考。

场景支持叙事

《百年孤独》中的第一句话是：“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开篇这个场景以一个近乎预言的方式，将时间、空间、记忆与命运巧妙地交织在一起，贯穿了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空。在这个场景里，人物的命运得到预叙，故事的悬念得以呈现，小说的张力得以延展，小说的时空得以交错。

马孔多小镇，这个时间与空间交织的奇幻之地，从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一代人在这里建立家园，到最后一代被蚂蚁吞噬，马孔多的兴衰变迁，也是家族命运的缩影。雨夜中，梅尔基亚德斯留下的羊皮卷，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展开，预示着家族命运的循环与不可逃避的宿命。这些场景，不仅是地理上的坐标，更是时间与记忆的交汇点，它们让布恩迪亚家族的故事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在场景的转换中逐渐清晰。纵然是“七代人的爱恨情仇，一部家族史诗的孤独颂歌”，但再宏大的叙事，也离不开一个个鲜活的场景。

场景刻画人物

《红楼梦》里的大场景也刻画得细致入微。“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曹雪芹以其细腻的笔触刻画了“元妃省亲”这个大场景，排场之奢华，仪仗之规整，按品大妆之隆重，都体现了贾府的富贵和荣耀。这个场景中，我们看见了君臣之间的礼仪，看见了贾府众人的形象，看见了亲子之间那么短的团聚和那么大的别离，看见了贾家烈火烹油之势。元妃所说的“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等话语，暗示了她未来的悲惨命运，连元妃也慨叹大观园“奢靡太过了”。作者在这个场景中呈现了贾府的奢华，呈现了元妃的忧虑，更暗示了贾府未来的衰败。

《红楼梦》擅长用场景和场景之间的对比。大观园极盛之时，“不落富丽俗套”，宝玉与众姊妹在大观园中读书、作诗、赏花、扑蝶，如置身于鲜花着锦的青春王国，好不热闹！大观园由盛转衰，曹雪芹借助了一个场景“中秋夜宴”来展现，贾府既衰，贾母强笑，好像要凭一己之力拉住贾府的衰势。“‘今儿我尽兴一日，明日好好的替我料理咱们的家计，该省的就省些儿，该用的就用些儿，别委屈了你们。你们的爹不在这里，你们心里是和我一样的。’说着，不禁掉下泪来。众人忙上前劝解，贾母方住了。”贾母何尝不能感受到大势已去、家族凋零的悲，何尝没意识到经济困难、入不敷出的势！可是她尽力维系着家族的局面与体面，尽量“挽留”家族的热闹与团圆。好的作品，一个场景绝不仅仅是孤立的场景，而是命运与命运的呼应、局势对局势的逆转，让人物在过往之中成长。

场景制造张力

《老人与海》中，海明威给圣地亚哥安排了三个搏斗的场景。三次搏斗，层层递进，一波三折，以极富画面感的场景制造小说的张力。在与灰鲭鲨、加拉诺鲨、鲨鱼群的搏斗中，故事产生了紧迫感，读者为之牵肠挂肚。老人圣地亚哥首先与灰鲭鲨展开了殊死搏斗，损失了最有利的武器“鱼叉”;接着他又直面鲨鱼群，失去了他的短刀;最后他甚至失去了短棍和船舵。他的处境越发孤绝，那他又该如何脱困呢？海明威赋予作者三个场景，在老人一次次的搏斗中，不仅增加了故事的紧张感和悬念，也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从而产生“悬而未决，令人牵挂”的感觉。

如第一次搏斗，老人用鱼叉十分准确地扎中了鲨鱼最软弱的部位——脑子。这一巧妙的搏杀使得老人首战告捷，但鱼叉被带走，大马林鱼被吃掉了四十磅。这次搏斗象征着老人与自然界的初次交锋，他凭借智慧和勇气取得了胜利，但也付出了代价。第二次搏斗，面对两条向大马林鱼的残骸游来的加拉诺鲨，老人把绑在桨上的刀子朝那交叉点猛扎进去，拔出来，再扎进鲨鱼的黄色眼睛。这次搏斗更加艰难，因为老人不仅要面对两条鲨鱼，还要应对已经受损的渔船和大马林鱼，困难升级，故事悬念增加，也使得小说的张力增大。第三次搏斗的时候，老人已经没有了鱼叉和刀子，他只能将断了的把手向鲨鱼刺去，用它的尖端杀死了鲨鱼。但这次搏斗后，老人的手也受了重伤。这次搏斗是老人与自然界的最后一次交锋，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和工具。最终，老人的胜利虽然微小，但一个美国硬汉“圣地亚哥”的形象通过场景和细节呼之欲出。

经典的场景之所以能成为经典，不仅因为它们的文字描绘得生动细腻，更因为它们承载着故事的核心情感、冲突或转折点，对推动情节发展和深化人物性格起着关键作用。这些场景通过紧张的氛围、激烈的对话或戏剧性的行动，推动故事向前发展，并深刻地影响了人物的命运;经典的场景往往因为它们的独特性、震撼性或美感，成为读者多年后仍能清晰回忆的部分。这些场景可能是一场葬花、一次英勇的壮举、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次大家族的聚餐、一个变成甲壳虫的早晨，抑或是某种令人难忘的风景描绘，它们共同构成了小说的灵魂，让故事得以永恒。

学生作品

读一株青稞，阅千峰万峦（节选）

楼林轩

那是我第二次来到这片高耸的大地上，冷冽的寒风，稀缺的氧气，无一不在驱赶着我这个陌生人;刀削的山尖，如针般的杂草，无一不刺痛着我的眼睛。一切都如十年前一般。

那是铁路尚未修进这片高原的时候，解放军给这片大地带来了文明的知识，化为种子，渗透到雅鲁藏布江的每一滴水中，传到了这片高原的每一片土壤与每一户人家。中央派去了支教老师，而我作为记者一同来到这里，见证了一本名为“青稞与山”的书翻开了书页。

学勉勉强强地开了，学生却一个没进。一问老村长，随行翻译告诉我们，村里人都觉得读书没用，眼看种青稞的时节就要到了，家家户户都不肯放人，只有一个从外地来的男人似乎愿意放人。一旁的老师听后摇摇头，不禁感叹道：“刚开始来这里教书、当老师似乎很新鲜，可当久之后才发现，这天天看的、教的不都是自己过去的人生？”我听后点了点头。即使自己是个记者，可每当看到诸如此类的事时，我都会想起自己在农村的那段日子，吃不饱饭，哪里还有时间读书，等长大之后才发现，虽然读书不能让我们一时吃饱饭，但可以让我们吃更久的饱饭。所以每当我看见这些事情发生时，就更加坚信我们所做之事意义重大。

坐在村口的草地上，看着远处的山峰与山脊，皑皑白雪轻轻地覆盖在那青黑的岩石上，那褶皱那么深，如同一本未经保养的旧书任人抚摸，任人阅读。

我不知那抹绿是否是青稞，如同标点，为阅读这群山标明了段落。一个中年男人走到我身边，他坐了下来，抽着土烟，看着群山。他不时吐出几个烟圈，为这本名为“青稞与山”的书写上批注。

良久，他用那似乎好久未说过汉语的喉咙吐出了话。“十年前我刚来到这片大地时，同你一样，坐在这里，看着那边。”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山峰，似乎想将山峰作为书角翻过去。他继续说：“只不过我是个军人，你是个记者。我仍记得那天夜里我写给家人信里的一句话：‘读书阅的是世界，是未来，可当我回头看到那群山时，我似乎阅读到了自己的人生。’想来想去，只憋出了这么一句话。”男人吸了口烟，沉默了。

我想，这就是那个从外地来的男人吧。我用余光观察着他，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也许因为待的时间长了，看起来已经和当地人相差不多。“那片山地下便是我种的青稞。趁着天色还亮，我领你去看看。”说罢，男人起身拍了拍大腿上的泥土，大步流星地走了。见状，我也急忙跟了上去。

绿色充盈着我的眼眸，那是怎样的一抹绿？不同于水稻未熟时的嫩绿，不同于夏季树叶的艳绿，是一种饱经风霜的绿。吃下这种谷子的人定会像这青稞一样坚韧，我想。男人蹲下轻轻地抚摸着青稞的穗丝，我似乎感到温柔在流淌，但紧接着便是不安：“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不希望他一辈子困在这里，整日与山野杂草为伴，活一辈子却不能在这片大地上写下什么，读懂什么。最好能出去，当然也要回来，我恳请您和老师教导我那小儿。”男人干涩的嗓音说出了人世间最为温暖的话语。我点了点头，答应了他。是啊，一个人若不能在大地高山这载物的书页上，读出点什么，写下些什么，那我们来这里有何意义。山风拂过，青浪阵阵，也许因为曾坐在这山间，我们更能体会到人生，该写下些什么，在这片无垠的土地上。

指导老师点评

学生初学写作，已经在有意识地运用场景来塑造人物了，用“呈现”而非“告诉”的方式让我们了解主人公的心境和性格。首先，文章对高原环境的场景描写反映了高原的艰苦条件，也映衬了主人公初到高原时内心的感受——被环境所驱赶、刺痛。同时，作者在这个场景中也揭示了各个人物的性格：村民的短视和贫瘠、主人公的远见与责任感。其次，从高原环境的整体描写到青稞田的描绘，这个场景转换不仅丰富了故事的内容，也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外地男人”的出现作为一个关键场景，引发了主人公对教育的深刻思考，也推动了故事向更深层次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