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倒数几秒,我的心已飞向窗外。只等铃声响起,便拽起书包,从座位上弹起,直奔校门口。门口众多家长翘首以盼,焦急灼热的目光扫过无数裹着校服的身影,总能精准定位自家的孩子。老远就望见父亲,他照旧穿着黑色外套,双臂交叉,在一众喋喋不休的家庭主妇和大腹便便的中年企业家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站着,就像一棵树,融入漆黑的夜色。
望见我,他也并不言语,脸上明朗些许,遥遥地向我招手。我加快步伐,留他在身后。夜晚的风沉默着,裹挟些许凉意,扑面而来。我拉开车门,葱油饼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又是葱油饼?”我微微有些排斥,记忆里似乎最近才吃过。坐在方向盘前的父亲转过头,脸上略显无措:“不喜欢吃吗?”觉察到他言语里隐隐的慌张,我忙解释饼很好吃。车里的空气再次凝固,陷入了持久的沉默。咬一口葱油饼,饼皮的厚韧包裹着溅起的葱油,让我暂时沉浸在食物的抚慰中,得以逃离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车内黄家驹的歌声慷慨激昂,伴着律动的节拍,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我支撑着脑袋,恍恍惚惚,疲倦的大脑暂时放空,只有不间断传播的Beyond乐队的乐曲,一首又一首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把头靠在车窗边,看着夜色中渐次闪过的树木、房屋、空落落的街道。深夜的小城,鲜有人迹。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一户户黑乎乎的人家,想象他们此刻正在甜美的梦乡中。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尽管街道无人,但房屋却移动得越来越慢。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父亲在放慢车速。
可是明明离家不远了。我有些疑惑地探头,却触目惊心地瞥到父亲头顶的一丝白发,突然有些黯然。车载音乐不知何时不再是激昂的摇滚乐了。“时间都去哪儿了,还没好好看看你眼睛就花了……”每次听到这首歌,我的心中都会丝丝抽痛。童年时那熟悉的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那个夏天游玩时,因为膝盖摔伤,父亲背着我逛完景区。父亲的背宽阔而厚实,混合着一股浓烈的属于他独有的气息。我就在他的背上颠簸着,为不用自己走路而雀跃,却忽略了烈日下他额前渗出的豆大的汗珠。幼时我也喜欢摸他尖刺的头发、脸上扎手的胡茬和厚重粗粝的手掌,而父亲总是半嗔怪半宠溺地看着我,任由我胡闹。
然而岁月却像是锋利的磨砂纸,磨去了那些共处的时光。上高中后,我和他每日只是在两点一线的间隙匆匆交会,且这段交会的时间也是有限的,仅限于路上。到家后,我会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与外间隔成两个世界。与之一同失去的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明明共处一个屋檐下,却形同路人。他喜欢黄家驹,我喜欢邓紫棋。他炒股买房,我追番网聊。我嫌弃他穿衣古板,他觉得我打扮张扬。每次聊天,他犹犹豫豫地开口,却只是问月考成绩。这令我不悦,连着觉得他整个人都令人厌恶,觉得他简直顽固又庸俗,却不曾想过那只是他想挑起话题的努力。我往往冷着脸应付几句,便自顾自地玩起手机,留他在一旁悻悻地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无言,只有无言。
车载音乐柔和的乐音依旧环绕。我透过后视镜,偷偷窥视父亲。他曾经是我心目中无坚不摧的超级英雄,遮风挡雨,所向披靡。但不可避免地,岁月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他,从外表到灵魂。他眼角最初几道浅浅的纹路已经蔓延,还有零星夹杂的白发,逐渐鼓起的肚腩。他时常听不清我的话,往往需要我重复两三遍,并且几乎是对着他的耳朵。时代日新月异,他却如履薄冰,只能勉强追赶时代的潮流。他会拿着手机虚心地向我请教一些最简单的操作,而我总是不忍看到他笨拙的样子,像年幼的我第一次玩积木。我不忍看到他眼底的仓皇和无措,不忍看到他眼中一掠而过的无助,不忍看到他请教时的卑微。因此我寻找各种借口,刻意逃避那些共处的时光,却不曾想过,离开他时,他眼底无处安放的落寞。无言,只有无言。
他向来不关注物品的价格。但不知从何时起,他也开始学着货比三家,学会了网购。或许是闲聊中偶然谈起的,他迷上了网络直播。我不记得曾提及缺笔,但有一天晚上,他突然递给我一盒笔。“网上买的,挺好看的。”事实上,那盒笔少女心爆棚,花饰繁多,色彩斑斓,有一种俗气难掩的劣质感。我佯装满意,询问价格。父亲含糊地说了个数字,其实跟实体商店的价格差不多。“怎么样?”父亲满怀期待地问,像是学生期待老师的表扬。“嗯……”我不忍让他失望,“挺好的。”像是松了口气,父亲忽地打开话匣子,接着腰杆也挺了挺:“下次想要什么,告诉我,网上东西好,那家还是旗舰店……”我哑然,只得随声附和,内心却五味杂陈。我想告诉他,我已过了那个喜欢一切粉色东西的年纪;我想告诉他,其实我也有手机,我可以自己挑选;我想告诉他,其实他不需要那么费心地讨好我,只要好好地生活,就是对我最大的爱。但我什么也没说。无言,只有无言。
的确,对于一个快成年的女儿,父亲还能帮着做什么呢?他不像母亲,有一手好厨艺,他只会煮方便面加火腿肠。而那些曾经需要他帮我做的事,如拧开瓶盖、运送行李、背负书包等,我已经完全可以自己做了。一次又一次,在宿舍楼下,他恳切甚至有些殷勤地想帮我搬东西,都被我拒绝了。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柔弱,那么娇滴滴的,像个大小姐。于是我上楼,留他在楼下,孑然一身。我吃力地拎着箱子转过楼梯转角,从楼层窗户口望去,看到他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憔悴却依然强撑着挺直身子,我的心中涌起的酸涩无以名状,我突然想放下行李,想冲下楼,想抱着他撒娇,让他帮我搬。可是踟蹰许久,我还是叹了口气,继续默默地向上走。无言,只有无言。
不知什么时候,手肘碰到按钮,摇下了车窗。灌入的丝丝凉风,让我逐渐清醒。看着缓缓挪移的窗外之景,我突然理解了父亲的心思。从学校到家的这段路不长,但是在父亲的心中,它很长。他多么希望它能再长些,多么希望这一路的时间再慢些。他珍惜这一路的每分每秒,仅仅只是因为我。
车子已到家门口,父亲突然清清嗓子,突兀地咳了几声。我将脸扭回来,听见父亲吞吞吐吐地问:“饭卡里的钱,还够吗?要不爸再给你点?”我的心一动,其实饭卡里的钱是够的,但是,不知怎的,我答应了。像是获得鼓励,父亲停下车,开始翻皮夹,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五张红彤彤的大钞,崭新的,对我说:“专门去银行换的,看吧,多喜庆!”我点点头:“嗯,超好看。”父亲孩子似的羞涩地笑了,瞳孔里闪烁着光,连着眼角的纹路都旋出笑意。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从前,我和他瞒着母亲吃泡面,目光交会时默契地笑。
晚风依旧无言,却挑逗着树枝间的窃窃私语。月光投下两个影子,一大,一小,拉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