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金农楷隶书的字库字体设计方法研究

关键词：金农；楷隶书；黑体；模块化；字库字体设计

中图分类号：TP39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069（2024）24-0088-04

引言

站在古人的肩膀上，通过分析、提炼经典的书法作品，并将其转换成符合现代审美的设计语言，是当今字库字体设计的重要创作方法。金农作为清代著名的书画大家，其书法风格种类多变，兼有楷、隶、漆书等多种风格，因而成为现代字体设计研究中常常会提及的重要人物，然而，当前对于金农书法的分析研究与设计实践主要集中在其漆书与隶书作品，而楷隶书作为金农中晚年创作的重要书体，同样是金农书法成就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当代字库字体设计领域，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一直是一个重要课题。随着科技的进步和审美观念的变化，字库字体作为现代数字时代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需要具备实用性，还应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因此，文章通过提炼金农楷隶书的风格特征与结字规律，并结合当下的审美需求加以重构，既是对经典书法的致敬，也是当代字体设计创新的探索与尝试。

一、金农楷隶书风的美学特征分析

金农最早的有关楷隶书的作品最早可追溯到他48 岁的作品《临西岳华山庙碑册》[1]，在这幅作品中，金农一改以往隶书的书写习惯，而是结合了一定的楷书意味，这种似楷似隶的书写手法，成为金农中晚年重要的创作手法。对于金农楷隶书的设计方法研究，应首先从笔形、结构、章法3 个方面来总结其美学特征，从而在设计转化中更好地把握其风格特点。

（一）笔法均匀、肥瘦分明

金农在书写楷隶书时，削弱了以往书写隶书时一波三折的笔画特征，而是改为横竖粗细均匀。同时，他在部分笔画末端略微波挑，并且绝不使用“倒薤”笔法，颇具现代黑体美术字的形态特征。而在墨色上则尽可能追求统一均匀、朴实平整，几乎没有浓淡干湿的变化，具有程式化、模式化的倾向。

金农的楷隶书在笔形特征上又可分两大类型：其一是以《楷隶书册》（1739）、《友论》（1741）、《相鹤经册》（1741）等为代表的“肥笔”类的楷隶书，其二是以《隶书牛戬传记》（1738）、《玉川子嗜茶帖》（年代不详）等为代表的“瘦笔”类的楷隶书，如图1，这两类书写手法在笔画粗细上有着较大区分，但在写法与结构上则如出一辙，这也体现了金农在不同书写阶段的连续性与差异性。

（二）纵势取方、大小错落

从结构上来看，有别于书写隶书时取横势的比例特征，易扁为方取纵势，多用楷书结构，在部分重复的字上，金农不仅不作区分，反而还刻意地运用一模一样的写法。此外，每个字的字面结构随着笔画的数量大小不一，笔画多的字较长较大，笔画少的则相对较小，呈现出大小错落的比例关系，具有很强的规律性。如图2，金农在处理单字的结构时，习惯以笔画的多少来决定字的大小，对于每一个字的偏旁部首处理上同样根据笔画的多少来决定其大小，因此会出现同一字中出现部首大小差异极大的情况，这样就打破了方块字的局限，构成了大小不一，宽窄相间的比例关系，而在处理笔画数接近的左右、左中右、上下、上中下结构的单字时也巧妙地使用了诸如上下错位、左右错位的方式为结构带来了更多变化，避免了呆板雷同的情况，在追求变化的过程中又能保证汉字结构的端正与平衡。

（三）齐整灵动、木板气韵

金农的楷隶书因其本身平和舒缓、规律性强的书写节奏，同时呈现着一种“木板气”的书法意趣，如图3 展示了《楷隶书册》（1739）中“之”的写法，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木板气”并非对碑帖的僵硬拓临或师法不当造成的[2]，而是其将观察到的木版刻帖与印刷文字所带来的规整化特征与其楷隶书相融合，从而刻意在笔形与结体上呈现近乎雷同的书写方式，但同时又通过诸如字面大小、字间距，不同字的重心欹侧等形成丰富而微妙的变化，以不变求变，最终使得作品在齐整规则的整体面貌中富有灵气，达到木而不板、宁拙勿巧的审美特质。对于金农楷隶书的书法蓝本收集概览见表1，为后续的特征提取与转化应用提供了充足的参考样本。

二、基于金农楷隶书的字库字体设计思路

基于金农楷隶书的设计方法流程应从原作风格特征提取作为起点，在符合字形规范和结构美感的基本原则上进行特征提取、设计思路和策略的全面分析。在特征提取方面，金农楷隶书的笔形粗细均匀，墨色统一，结构取纵势，大小错落，章法齐整灵动，富有木板气韵。在设计思路上，通过笔形简化处理、结构模块设计和章法错落布局，保留其核心特征，提升现代感和应用灵活性。设计策略方面，强调传统与现代的融合，灵动与稳重的平衡，秩序与变化的统一，确保字库设计既具文化深度，又符合当代审美标准。最终构建起的设计思路模型如图4。

（一）笔形简化处理

笔形的特征决定了字体呈现的面貌[3]，是构成汉字的基本元素，不同的笔画相互结合，组合成一个汉字的间架结构。因此，对于字库字体设计来说，笔画的设定往往是首要考虑的因素，因为其决定了一款字库产品的基本特征。从笔形设定的视角分析金农楷隶书，笔形方钝、横竖均匀，具备强烈的黑体美术字的特征，因此在对笔形的处理上则有意简化处理成为黑体字的风格。同时，金农楷隶书最大的特点在于楷书与隶书笔意相互融合，但这种风格早在东晋时期的《王兴之夫妇墓志》（348）和《晋故曹夫人碑》（341）等墓志中就已出现。此类书体减弱了隶书的复杂笔法，笔画方整，横画两端带有“折刀头”装饰，类似现代黑体美术字。以《王兴之夫妇墓志》为基础开发的汉仪碑刻黑（图5）便是将隶书笔法与楷书结构相结合，强化黑体特征，尽可能减少装饰，通过略带曲线的笔画处理，增添了现代的时尚感与字体的适应性。对于如何解析转化金农楷隶书的笔画处理思路具有一定帮助。

（二）结构模块设计

结构是偏旁部首、笔画彼此间的构成定律在视觉上的呈现。[4] 德国学者雷德侯在其著作《万物》中指出，汉字本身就是模块化结构下的产物。他将单个的笔画视为基本元素，而多个笔画所构成的偏旁部首则形成了单一模块，并且组合成为单独的汉字单元，进而构成连贯的文本序列[5]。但由于汉字“方块字”的特性以及笔画数量上的巨大差异，需要在不同情况下对汉字的笔画、偏旁部首等进行灵活的调整，如挤压、缩小、变形等，以便不同笔画数量的汉字呈现相近的字面大小。而对于金农楷隶书的结构处理方式而言，虽然同样通过模块化的方式建立起汉字的基本结构，但不同之处在于其并未受到“方块字”的限制，而是将偏旁部首以一种拼图的方式相互组合，使每个字因笔画的多少而呈现不同的字面大小，打破了汉字方框的固有认知，因而呈现出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的结构特征。

这种以拼图方式释放汉字的模块化特征，并打破“方块字”限制的设计手法在字库字体设计领域也常有应用。如图6，由岳昕设计的六字黑体将汉字的笔画归纳成像素方块作为“基本单位”，并以此作为组合搭接的标准，进而形成模块化的组装形式，使得每个字体大小不一，高低错落，因而在排列成文后形成如爵士乐般的颗粒节奏。

（三）章法错落布局

清代的刘熙载说过，“书之章法有大小，小如一字及数字，大如一行及数行，一幅及数幅，皆须有相避相形、相呼相应之妙”。

清代的蒋骥也曾在《续书法论》中提到“篇幅以章法为先”。

二者皆提到了章法对于书法的重要性，一篇书法作品如果没有章法或欠缺章法，那将始终难登大雅之堂，而对于字库字体设计来，如果仅仅关注单字的笔形与结构而忽略了字与字之间的排布关系，则将使其在应用时大打折扣。对于成段的多文字排布设定来说，韩国安尚秀体的设计思路也同样值得借鉴，如图7 所示，安尚秀体的设计理念是基于《训民正音》的造字原理，将韩字的模块部首根据韩语的初音（辅音）、中音（元音）、终音（收音：音节末尾的辅音）分别固定在上、中、下3 个位置，并打破了韩文四角框的限制，因此当排布起来时文字高低错落所带来的参差感犹如忽上忽下的舞蹈，反而产生了易读感和趣味性[6]。

三、金农楷隶书的字库字体设计原则与策略

（一）基本原则

1. 符合标准字形规范

汉字作为日常社会中随处可见的视觉元素，不仅在造型形式上提供了视觉体验，其信息传达的功能性也同样重要，国务院于2013年公布的《通用规范汉字表》对诸如异体字、繁体字等作出过明确修订，旨在规范和简化汉字的使用[7]，而书法作为一门艺术，往往会在汉字的结构上作更为灵活的变化，在书写汉字时也会出现大量的异体字及笔画减省的情况。因此，设计师在创作时应参照其规范标准进行创作，在保留字形标准的基础之上结合楷隶书的艺术特点进行灵活处理，即平衡楷隶书风的艺术性与汉字使用的规范性，如图8 所示，以“言”字旁、“纟”“见”字旁等为代表的部首与国标GB2312—80 的规范字形进行对比调整，将繁体写法转换为简体写法，从而使字库产品在具备艺术美感的前提下更加符合现代汉字的使用标准。

2. 保留多样结构美感

汉字的结构美不仅在于其各个部分的设计，还在于整体的和谐与均衡。结构的设定作为组织笔画的规则，对于一款字库字体设计来说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同时深刻影响着字与字、段与段之间的章法排布关系。宋代书法家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说过“盖字自有大小相称，且如写太一之殿，作四窠分，岂可将一字肥满一窠，以对殿字乎？盖自有相称大小，不展促也。余尝书天庆之观，天、之字皆四笔，庆、观字多画在下，各随其相称写之，挂起气势自带过，皆如大小一般，虽真有飞动之势也”。其意思蕴含着两个关键的汉字结构原则，其一，汉字的整体美感包括形状、比例以及各部分之间的空间关系，对于偏旁部首、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整体面貌尤为重要；其二，应由笔画多寡来决定字面的大小，从而形成灵动活跃的书法气势。如图9 所示，通过对字形结构的进行主次、长短、大小等变化，形成字面大小上的细微差异。

（二）设计策略

1. 传统与现代的融合

当今时代下随着人们阅读习惯的转变，电子媒介正在逐渐取代纸质媒介成为主要的阅读工具，在这一传统与现代的交汇点上，我们可以看到字体设计的风格演变是对阅读媒介变化的一种回应，纸质媒介时代的字体设计注重装饰性和细节，而现代电子媒介时代的字体设计则强调简洁和功能性，尤其在屏幕分辨率和像素点密度等方面，过细的笔画和不清晰的细节形态都会影响字体的可读性。因此，当下屏幕字体的设计往往倾向于无衬线和扁平化[8]，旨在通过黑体化的方式强化简洁意味，提高文字信息的传达效率。

在设定基础笔形时，吸取了楷隶书粗细均匀、方中带圆的笔形特点，并围绕黑体化的思路尝试了3 种方案。如图10所示，字体设计的笔画只有在方与圆之间找到平衡，才能真正体现其法度和审美规律，若笔画过于方正或过于圆滑，都会显得单调乏味，并容易走向极端，导致笔画显得板结或流滑。基于上述分析，采用方案二能在保证笔画现代齐整的同时又带有一定的手写意味，并以原作的隶书写法作为主要思路，如勾、竖弯钩、反犬旁、把手旁等均处理成略微带有曲线、三点水处理成为上下对称等，使其在符合现代审美的前提下，尽可能呈现原作的书法意味。

2. 灵动与稳重的平衡

东汉的蔡邕曾在《笔势》里提到“凡落笔结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式递相映带，无使势背”。意思就是无论是法度森严的楷书，还是灵动多变的行草书，都需要在结字时考虑不同笔画部件的连带与呼应关系，这样才能使字形变得灵动而不僵。现代字体设计策略中同样强调字形的连带与呼应关系，如图11所示的“就”字通过将撇置于点的斜上方，使左右部件在视觉上的组合更加和谐；如“方”字旁，“力”字旁等，则是通过略微倾斜下方的笔画增加字形结构的变化性，使其在视觉上更加富有手写感。

3. 秩序与变化的统一

金农楷隶书因大小不一的字面，呈现出参差错落的排布关系，然而，书法与字体设计虽然都涉及文字的美学表达，但两者在规范化、系统化的归纳方式上有显著不同。书法是一种个性化的艺术表现形式，强调手写的独特性和情感表达，因此具有很高的自由度和创作性。而字体设计则更注重规范化和系统化，需要考虑文字在不同介质和应用场景中的可读性与一致性，因此必须建立并遵循相应的设计规范。在设定不同字的高度关系时，将字的重心对齐，横画宽度为基本单位构建纵向的网格系统。并归纳为7 个基本的高度标准，见图12。

四、基于金农楷隶书的字库字体设计路径

金农楷隶书的开发路径主要围绕7 个步骤而展开，即资料收集与调研、原型特征提取、结构优化与规范、风格特征统一、可变家族的展开、字库的规模化开发、字体入库封装等步骤，涵盖了从基础字形设定到字库产品最终封装的完整过程，见图13。

（一）前期－基础字形设定

如前文所述，通过蓝本资料的收集与归纳后发现，金农楷隶书的类型特征可分为“肥笔”和“瘦笔”，而在前期对原型特征的提取中主要是以“肥笔”类的作品作为参考标准进行开发的，原因有二：其一，金农传世的楷隶书作品中绝大部分是用“肥笔”的方式进行书写的，不同作品间风格浮动变化较小，因此“肥笔”类的书写手法更能集中代表楷隶书的基本面貌，在开发时可以更为准确地传达楷隶书的风格特点。其二，由于“肥笔”类的作品较多，字形写法种类也较为丰富，设计时可以更为全面地参考字形结构，为后续字库化的展开提供充足的参照蓝本。

步骤1：对金农楷隶书的历史背景、代表作品等进行全面调研，收集相关资料。

步骤2：分析金农楷隶书的笔画、结构和章法特点，提炼其艺术特征。

（二）中期－完善字形规则

在字形归纳过程中，首先对字形结构进行规范以符合现代标准；其次，利用网格系统整理字面结构，形成笔画多寡的反差，营造高低错落的章法效果。同时，细致分析笔画，根据其复杂程度调整字形比例，控制每个字形的灰度和比例。例如，“集”“扈”等较为复杂的字形，需要区分笔画的主次关系，以保证与字形部件之间的协调度（见图14）。通过这些步骤与方法，汉字字体设计的视觉表现形式也从“随机性”转化为“规范化”[9]，以更好地在现代化语境下传达金农楷隶书的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

步骤3：按照现代字形标准进行简化和规范。

步骤4：归纳字体的笔形结构，使其在整体上具有多样性和协调性。

（三）后期－字库的扩展与完善

在字库开发后期，将进行字库产品的规模化展开，其中包括字符数的扩展和可变家族的展开。字符数扩展旨在涵盖更多字符集，以满足多样化的文字使用需求。可变家族的展开以字重为切入点，将“肥笔”和“瘦笔”两类的楷隶书作为粗细体的参照标准进行极值的可变生成，并扩展出6种不同的字重变化，使其能够在不同场景和需求下都能保持一致的风格和品质，拓展了字体的应用范围。

步骤5：进行字库字符的规模化开发，保证字库产品的完整性。

步骤6：以细体和粗体作为标准进行极值可变，拓展系列化字体家族，适应多样化需求。

步骤7：完成字库封装，使字体可以在多样媒介上进行应用和推广。

最终展示效果如图15。此作品曾获得GDC award 23 平面设计在中国银奖、xian'TDC 汉字设计奖优异奖、海峡两岸汉字文化创意大赛银奖等多个重要设计奖项。

结语

在现代设计的语境下，如何传承和创新传统书法艺术是一个重要课题，同时也是一个大的背景。本研究以金农的楷隶书为对象，从书法艺术的三要素——笔形、结构、章法出发，分析其美学特征，并结合设计学视角，提出了与之相对应的三大设计思路：笔形简化处理、结构模块设计、章法错落布局。在笔形方面，通过简化和概括笔画细节，使字体呈现一种黑体化特征，因此可以在现代媒介上具有更好的清晰度和表现力；在结构方面，通过将汉字的笔画部件单元化、模块化的方式并以一种拼图的方式进行组合，最终因笔画的简繁而形成字面上的大小对比，以更好地还原作品的个性特征；在章法方面，通过构建好的网格系统对字形字面的大小变化进行规范化、系统化的处理，确保不同字面大小的字体在应用排布时的连贯性。

传统书法与字体设计同根同源，而对传统文字个案的设计传统解析是一个重要过程，其最终研究目的即提炼、发展原创性的本土文化元素以及作为母题原型的视觉逻辑与构成[10]。通过对经典书法作品不断地研究和探索，我们可以在现代字体设计中找到更多灵感与路径，创造出既具有现代感又富有文化深度的字体作品，并进一步推动汉字艺术在数字时代的发展与创新，使经典的传统文字在现代社会中继续焕发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