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杭州之旅

课上讲到“杨柳岸，晓风残月”，和学生分享了自己亲历过的“晓风残月”，那是我的第一次杭州之旅。往事历历，并不如烟。十二岁的少年抬眼看到的正是瓦蓝天空中的一钩晓月，晨风微微，少年纤弱的臂膀，凉初透。

三十年前，我还是一名十二岁的农村少年，那次出门远行，是一辆运西瓜的卡车带我完成的。暑假前的一天晚上，父亲的同村发小培根大伯在我家喝茶聊天。他对在边上玩的我说，暑假他要去杭州卖西瓜，如果我期末考得好就带我去杭州玩。

这消息让我激动了好多天，期末破天荒得了“三好学生”。总算盼到了出发的日子，原本一共四个男孩要去杭州，因为超员，不能都去。最后培根大伯带上了我和他弟弟的儿子洪春，他自己的儿子洪福和另一个男孩被劝说留下。看着两个小伙伴拿着行李难过地离开，我还不太能体会落选者的心情，因为要去杭州的兴奋，一直冲击着我的头脑。

我和洪春看着大人们把一个一个大西瓜搬上卡车，直到堆成一座西瓜小山。满载西瓜的卡车停在夜色里，却迟迟没有出发。我们俩一个劲地催促大人。培根大伯竟招呼大家先到旁边的饭馆吃饭。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晚出发是算好了到杭州市场的时间，西瓜季司机日日跑长途，也需要抓紧时间稍稍休息一会儿。

就在我们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之时，培根大伯招呼我们上车。我的第一次杭州之旅，终于在小镇睡意袭来之时正式开启。那时我还不知道，杭州是我将来安身立命的城市。

我和洪春，还有培根大伯都坐在西瓜堆上，尽管已有些困倦，但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兴奋还是让我睁大了双眼。灯光凌乱的小村庄、黑黢黢的山丘、蛙声起伏的田野……那些平淡无奇的乡村景物，因为在疾驶的车上看而变得新鲜有趣。在漫长旅途的开始，我喜悦地看着远远近近的灯光，如同进入了新世界。多年后，我读到于坚的诗，那种夜晚行车途中的经验一下子被唤醒：“我常常看见灯光/在山岗或荒野出现/有时它们一闪而过/有时老跟着我们/像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穿过树林跳过水塘/蓦然间/又出现在山岗那边/这些黄的小星/使黑夜的大地/显得温暖而亲切”（于坚《在漫长的旅途中》）。

渐渐地，车灯的光束变得异常孤独，黑暗中不断延伸的道路告诉我，故乡已远，前途皆是陌路，唯有头顶的星空和弯月，依然亲切。

渐渐地，我们都沉入了梦乡。

汽车突然停了下来。培根大伯叫醒我们，让我们下车解个手。这是公路边的一个小饭店，供长途车休息补水。培根大伯指着远处稍稍密集的灯火说，那里是诸暨——西施的故乡。

命运真是神奇，那时我还不知道，远处那片灯火里，有我未来的爱情，我美丽而年少的妻子正在那片灯火里酣然入梦。那时，我自然不会有于坚诗中的奇妙想法：“我真想叫车子停下/朝着它们奔去/我相信任何一盏灯光/都会改变我的命运/此后我的人生/就是另外一种风景”。而命运，冥冥中选择了此地让我下车驻足，也在悄悄地养育美丽的女孩，等待将来遇见。

晚风渐渐变凉，培根大伯让我们两个孩子坐到驾驶室。汽车继续前进，而我们很快又睡了过去。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汽车猛地震动了一下，停住了。大家都被震醒。原来是司机打了瞌睡，汽车滑出路面，撞上了路边一户人家的围墙。司机下车看了看，围墙的两块基石被撞歪了，车头卡在中间。司机赶紧上车开足马力倒车，那是一个斜坡，尝试了多次，被西瓜小山镇压着的卡车，趴在墙根未能脱困。

司机倒车的时候，我们都下了车。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深深地领略到了“晓风残月”的。从美梦中突然被抛到一个荒村，凉风瑟缩，我不由得打量起这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一个紧邻公路的村子，一幢幢砖房在冷冷的路灯里无精打采，而头顶一弯残月似乎也憔悴了许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异乡的月亮，历历在目。

后来知道，那里是萧山戴村一带。时间已经差不多凌晨2点了，一些下晚班的人骑车经过，纷纷来帮忙推车，还说被撞的这户人家很难说话，把他们吵醒麻烦就大了。帮忙的人差不多有十来个，但车子还是太重，只好先卸一部分瓜下来。那家房主在嘈杂声中冲出门来，凶巴巴抓住司机要赔偿。在村民的说和下，司机赔了钱。而在商定赔款前，他们家几个人一直在用筐往家里搬西瓜。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汽车重新上路，大家都不再说话——外面世界的惊险，还在我心里跳动。

汽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过钱塘江大桥了。天色微明，眼前是即将醒来的杭州，路灯整整齐齐，楼房比乡间田野广阔，这都是乡村少年所从未见过的。

汽车开进了一个水果市场，非常热闹，到处是搬卸的工人。记得培根大伯说这是艮山门水果批发市场。多么巧啊，十多年后，我将在这市场附近安下自己的家，一个小小的房子，迎接婚姻和女儿的到来……

培根大伯处理完西瓜，带我们到他的朋友家住下。他的朋友是第一代到杭州打拼的老乡，在杭州钢铁厂上班。培根大伯还有些事要处理，我和洪春白日里就在宿舍睡觉，早晚在附近闲逛，和老乡的小孙子玩。那年夏天是如此炎热，老乡小孙子的脚在水泥地上烫了一个大泡，疼得直哭。那年夏天正是火爆的意大利足球之夏，我天天到宿舍楼下的报亭看《杭州日报》，记住了“金童”罗伯托·巴乔和贝肯鲍尔，从此爱上了足球。

到了第三天，培根大伯办完了事情，终于要带我们游西湖了。记忆中，公交车开了很久，开过一大片田野才又重新进入城市，是一片更大更热闹的城市。我们到了清波门（那时我不知道附近有我将来工作的杭州第四中学），沿着西湖走。在湖滨一公园附近的一条大游船前，我和洪春拍了合影。站在湖边，培根大伯指着远处的山峦，说那是宝石山（那时我还不知道山背后有我的大学，七年后我将重来）。

还是一天凌晨，我们坐公交车去车站。末班公交车似乎不能直接到车站，下车后我们沿着马路往前走。我第一次看见不是架在河上的桥（其实是通车不久的清泰立交桥）。培根大伯说往前就是杭州火车站了。从未乘过火车的我以为我们要坐火车回去，培根大伯说火车要下午才有一趟，以后再坐吧。印象中走了很久，总算到了汽车站（应该是望江门的汽车南站）。

长途汽车开动了，我的第一次杭州之行就在晨光中结束了。

这是一条明亮的归途。我一一辨认来时经过的那些地方，萧山、诸暨、浦江……多年后，我将一遍遍沿着这条路重新归去，又一遍遍离开。

很多天后的下午，培根大伯送来了刚寄到的西湖合影照片。

很多年后的一天，父亲在电话中告诉了我培根大伯去世的消息。

往事依稀，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