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碑式”写作,亮出钢火来

2024-12-09 00:00:00舒文治
胶东文学 2024年12期
关键词:卡尔维诺墓碑写作者

石头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女娲炼五色石补天,可以视为文学史上的“开辟鸿蒙”;从花果山山顶上的仙石中裂蹦出一只石猴,是文学想象力的惊天一跃;《红楼梦》原名《石头记》,通灵宝玉其来历众所周知,空空道人与青埂峰下那块大石的对话,足以给我说出下一句话的底气:古典文本中早就盘坐着现代派的祖师爷。

接到沈学发来的《石头书》,不禁为这青年作家捏一把汗:敢写石头,敢用这样的标题!读罢,回头串读他的部分散文《摄魂志》《小镇喧嚣》《水泥森林》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他之所写,贯穿了他倔强建立起来的写作理念:“我需要一种通透的沉重,完成所谓的记录或释放。”透过写作的成像,我看到一个青年的精神成长史。他把自己写在他者之中,在行走时不停叩问,一边摧毁,一边重建。像沈学这种青年写作者,敏锐,冷峻,他们身披坚甲,内心柔软,他们对自己和世界的认知因早慧和磨砺而心中丘壑纵横。这种气质和胸襟是有抱负的写作者必须具备的,写作上的“远大前程”必经“苦难历程”。

在写作这条相当拥挤的马拉松赛道上,活跃着不少青年写手,因自身材质和后天修为不同,他们所采取的写作策略亦是各显神通。略说之,有的走技术路线,有的走隐秘路线,有的走故事路线,有的走迎合路线甚至是投机取巧路线,还有的走探索路线或是独行侠路线。沈学所走的,好像是后一条,他在追求一种“刻碑式”写作,这在其所写的其他篇章中已显端倪,而在这篇《石头书》中已成自觉。并非因他写的是刻碑人而牵强附会言之,我持此论,是看到他的写作理念在字字句句落实中体现出一些特有的质地和纹理。

《石头书》刻的是世人之事,言的是生死大事。文中,作者进山给先人扫墓,还想给夭折的叔叔刻碑,写出了血脉流淌、真情流露,亦是对民族传统伦理的坚守。那只来回穿梭趴在陵园主人墓前的老狗,令人动容,更令我辈沉吟。狗是人的镜子,墓是人生隐喻。沈学着墨最多的是铁路桥下的三爷,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一位独特手艺人。刻碑,既是他谋生的手段,亦是他毕生的归宿。他刻下无数人的血缘谱系和存在符号,像一位持着信件的使者,以立碑方式沟通阴阳,传递至关紧要的信息。对于后人,认定、祭拜先祖,墓碑是悠悠岁月在山陵间留下的唯一凭证。刻碑人身上罩着神秘的袍子,其言行举止、行规操守构成了一套特有的符号体系,沈学不动声色地一一昭之于文本中。他并没有沉浸在神秘主义的封闭语境中,而是一直在散文的场域里,写的仍然是凡夫俗子,关注他们在时代变迁中的命运,关注他们遭遇的人情世故、生老病死,以及人性之光的反射、折射、衍射。三爷经历了南下打工的挫败、离婚的家变,他重操旧业拿起刻刀再与石头碰撞时,就多出了别样的时代印戳和人生况味,其文学意义方可释放出来,让读者信而叹,叹而思。其后来的生活,随着棚户区拆迁,又给读者留有想象的纵深。不把人物写满,亦是散文小说之道。另一位着墨较少的碑匠葛师傅,其生之艰,沈学未作渲染,不施展煽情之术,其死留下哑谜,将一个自刻自立墓碑、自绝于墓碑前的故事留给读者去想象去沉思,体现的就是“刻碑式”写作遵循的原则:克制,以山体为基座,让墓碑立起,无言胜繁言。

写《石头书》,沈学下笔是凝练的,叙述是缓慢的,语调是沉郁顿挫的,语境是苍茫四顾的,以至让我莫名想起残雪早年一篇引发围观而难窥其奥的小说——《苍老的浮云》。沈学这种看似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叙述风格,与当下很多散文的抒情套路、过度美容和浮光掠影形成鲜明对比。那种表象繁华、语言精致的散文隐藏着散文写作失血无骨的危机。如何用硬质的银针、刀凿去戳破、挤脓,如何重构散文的风骨,这是另一个有待深入的话题,超出了对《石头书》的短评。而我只能浅言个人的偏好,我欣赏沈学写散文的招数,像三爷刻碑那样,在自己的文字里踟蹰而不走别人的快道,写与自己精神气质相暗合的冷题材而不凑那些热闹,用自身支起的风骨来容纳莽莽世间,进而向往大散文的大美气象。沈学这样坚持写下去,哪怕再孤单,其实道不孤。不说当下总有同道者,往前溯源,文道也一派森严。沈学承继的是韩愈开创的散文一脉,亦可说是诗学传统,载道,厚道,真道,老道。沈学古典诗词方面的童子功,展现在其散文中,见其兴趣,见其格力,见其句法,见其所下的洗练之功。其文读来,能充分感觉到他的“优游不迫”,而“沉着痛快”稍逊。当然要把这两种美学境界合而为一极难,但愿沈学有着更高的诗学追求。

从《石头书》的骨架上,还可以看见一颗好沉思的头颅。沈学的散文不以灵气和细节见长,他总是用笔在探访、寻问,看上去写得磕磕碰碰,实则显示了散文慢下来、沉下来的体察和思考。他的很多句子,一半感念、一半思索。文中的第三部分,更是对刻碑这一阴事职业的田野调查、文化思考,对生死之事的不断追问。他把自己摆了进去,去追寻自在的意义——那些没有意义的意义,那些还在途中等待他的答案。在另一种意义上,《石头书》也是沈学的写作观念、立场和方法的自道,把“刻碑人”换成“写作者”,他道出的就是自己写作的困惑、感悟及理想。正是在此意义上,他呈现的是“刻碑式”的写作,下笔准而不失锋芒,刻画世态而窥探里层,视野透彻而负无形之重,文字凝练而激荡在咫尺之间。能在一个不到三十岁作家的新作中,读到韩愈所写墓志铭的深幽之影,读到鲁迅《野草》里的自语灵魂,读到韩少功随笔中的“思考者面容”,我欣然而更加期待。

沈学的“刻碑式”写作更有理念和实践上的双重自觉,写作之路还可走得更坚忍。刘亮程的一段话应该对他的创作有所启示:“散文无论从哪写起,写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者心中得有那个‘天’和‘荒’。心中有‘天’和‘荒’,才能写出地老天荒的文章。”[1]

沈学还得处理好“刻碑式”写作必然面临的一个核心问题——重与轻如何恰到好处。一味写得沉郁,一味苦着脸,像那块“一头栽进土里”的老碑,也会带来致命的缺陷。卡尔维诺早在四十年前就提出警示:“有时候我觉得世界正在变成石头。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都缓慢地石头化,程度可能不同,但毫无例外地都在石头化,仿佛谁都没能躲开美杜莎那残酷的目光。”[2]他所说的“石头化”可以理解为写得过于密实,迁就于认知世界的自闭。他希望自己的文笔“敏捷而锋利”,两者之间却总有差距,作家必须找到克服这对矛盾的办法。他崇尚薄伽丘《十日谈》中卡瓦尔坎蒂对抗死亡王国看似寻常却颇有深意的手段:“他这么说着,就一手按在石棺上,施展出他那矫捷的身手,一下子跳了过去,摆脱他们的包围。”[3]因此,他开出的方子是轻逸,不是轻巧,更非逃逸,用他的话说:“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4]

下一篇,沈学该如何从他所写的墓碑上跃过去呢?模仿卡瓦尔坎蒂那一手会有些笨拙,爱说隐喻的卡尔维诺已死,不可能再说出更好的答案,沈学只能靠自己。他手握焠好火的刻刀,可剖心,可破疮,可刺世,但决不要重复自己。

注释:

[1]刘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36.

[2]伊塔洛·卡尔维诺.美国讲稿[M].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3.

[3]薄伽丘.十日谈[M].王志明,译.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7:333.

[4]伊塔洛·卡尔维诺.美国讲稿[M].萧天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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