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文字可以完成抗拒

2024-12-07 00:00:00鲍鹏山
意林 2024年21期

读到两本名为《一年有半》《续一年有半》的书,是日本人中江兆民写的。因为他被查出患了绝症,只能活一年半了,于是下决心用这最后的一年半时间写本书,书名就叫《一年有半》。一年半以后,人没死,就接着写,书名就叫《续一年有半》。书里面有一句话,大意是:男子汉,大丈夫,来到世上,要留下一个大大的脚印。

大学毕业,我去青海工作,宿舍隔壁是学校的档案室。一天,我经过档案室门口,看见档案员(一个40多岁的女员工)在里面整理档案,便拐进去和她说说话。我看到有一份档案放在一边,注明销毁。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去世的职工,按照档案管理规定,多少年后(我记不得她当时说的是几年了)就要销毁档案。”我惊讶:“jaaTm6uuQhaj4YgBN5ng9sU/M669K58Uv6mL7rS8uR4=那就是说,关于他的一切记录都销毁了?以后就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了?”

她说:“是。”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抹杀他?!”

档案员平平淡淡地说:“都这样呀,每个人都这样呀!”

古辞有“市朝人易,千岁墓平”,《古诗十九首》有“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一切物理性的东西,最终都归于虚无。

陶渊明说“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其实,他是惧的。他写了那么多诗文,为什么?因为他怕自己被湮没。

司马迁写《报任安书》,其实根本不是要跟任安说什么,他是要告诉后人,他这样参透生死的人为什么选择接受“最下腐刑极矣”的惩罚:苟延残喘以著太史公书。他念念不忘孔子的话:“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曹丕收集“建安七子”的文字,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让它们留传下去。他是一个温暖的人。

他做皇帝了,还要“通夜不瞑”以写作,以致30多岁就满头白发、一脸憔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他也是一个焦虑、恐惧之人,他也恐惧被抹杀:“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是的,他说得对,写作可以抗拒抹杀。是无须其他方式,唯文字即可以完成的抗拒。

说到底,写作,是要为渺小的个体生命留下证据。

龚自珍《题红禅室诗尾》:“不是无端悲怨深,直将阅历写成吟。可能十万珍珠字,买尽千秋儿女心。”

千秋之后,因文心通。

龚自珍说,可能。这“可能”,到底是能还是不能?

写作,也就是为了留下一种可能。有了可能,就不会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