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前,我儿子非要养一只狗,他事先已经买好了狗窝、狗绳,但最后遛狗基本上成了我的任务。因为狗有助于社交,我结识了不少人,也因为狗有助于社交,我媳妇很不愿意遛狗——因为遇到熟人就要跟人寒暄几句:“最近怎么没见到你呀?”“你们的狗有点脏了。”这算是“假性亲密”的一种负担,并间接加大了我遛狗的负担。
有人发中秋祝福,你要不要回复?同学、同事发了朋友圈,你要不要点赞?你发朋友圈,别人发了评论,你要不要回复?按说朋友是最轻松的一种人际关系,没有利益纠葛,熟悉对方的脾气、性情,不会轻易怪罪对方,许多事情做不做都可以。如果是假性亲密,明明没有很深的感情或触动,还要装作关系很好、关心对方,这就是很空洞的关系,不敢面对自己和对方、不敢面对真相。
社会学家说,人的关系有两种:交换关系和共有关系。在交换关系中,双方是为了利益而走到一起的,是互惠关系,需要某种公平。在这种类似贸易的关系中,如果存在严重的失衡,两个人都会变得不快乐;贡献过多的人会感到愤怒或沮丧,贡献不足的人通常会感到内疚。相反,共有关系是双方都不计较的关系,双方均乐于做出牺牲。
我们很容易错误地把共有关系变成交换关系。比如我经常带狗去同一家宠物医院,渐渐地就跟宠物医生熟悉起来,有时闲聊两句,觉得他挺热心。但有一天送狗去他们那儿洗澡,临走他提醒店员别忘了从我的会员卡里扣钱,我顿时就幻灭了。有人跟新朋友一起吃饭,吃得很开心,决定自己买单,心想:“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下次见面时他会去结账的。”但对方开始翻阅账单,把我们每人的消费额记下来,说明他想要的是一种交换关系,而不是一种共有关系。
即使两个人曾经是发小,是非常好的朋友,如果工作或家庭发生变化,友谊也会慢慢淡化,再联系时有的还能相见如故,有的就只有刻意维持的假性亲密,经历、心态、三观上的差异太大,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
假性亲密的友情的极端反面当数反目成仇。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特和哈珀·李小时候就是好朋友,卡波特在同龄人中非常弱小,学校的恶霸在操场上合起来欺负他,比他小一两岁的李会用拳头保护他。卡波特二十岁出头时就发表了第一部小说。李因为他的成功而受到鼓励,在23岁时搬到纽约从事写作。后来,他们的友谊被不安和竞争的痛苦所损害。哈珀·李的《杀死一只知更鸟》获得普利策奖,卡波特因此嫉妒。传言四起,说《杀死一只知更鸟》其实是卡波特写的。而卡波特在写《冷血》时,李帮助他做研究,打印了150页的笔记,卡波特在书中没有向她致谢。卡波特在晚年疏远了包括李在内的许多朋友,59岁时因肝病去世。
与朋友只有假性亲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真正的亲密的畏惧,担心付出真情反而可能会遭到冷落、鄙夷,人到中年,自尊心更不允许自己轻易付出真心。
《心情词典》一书中说:“与他人建立联系的渴望让我们变得脆弱,易受伤害。当我们袒露真实的自我,暴露了自己的缺陷与弱点,说出自己内心的渴望时,我们仿佛孤独地站在镁光灯照耀下的舞台上。我们鼓起勇气说出自己在意某人某事的现实时,我们瞬间脆弱得不堪一击。我们做出承诺,把自我交给对方,誓言说出口的那一刻,或者我们承认自己柔软、快乐或者恐惧的内心时,脆弱敏感不期而至,就像风呼呼地吹过胸腔,空落落的,这种感觉并不舒服。我们卸下了所有的保护,赤裸裸地接受世人的审视。这种感觉就像是叶芝的诗中所写,将自己的梦想铺展在路上,恐他人践踏。”
在和陌生人、普通朋友交往时,我们要把握好信任和谨慎、袒露和保留、客套和真诚之间的度。比如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表现,1965年出版家王云五撰文回忆说,1930年,他在美国华盛顿游览,梅贻琦等其他三人陪他。有一个游玩项目是坐小飞机,飞机很小,且无上盖,他还是很想试试,其他三人都不敢坐,只有梅贻琦点头应允,即使登机前要签一个表示自愿飞行的文书,梅贻琦也没有犹豫。
下降时飞机突然倾侧,但并无危险,着陆后,梅贻琦笑着对王云五说,他们从患难朋友变成了安乐朋友。王云五感慨说,起初,梅贻琦陪他坐飞机并非出于自愿,只是由于对远方来客的同情,看到飞机很简陋他仍签了文书,这是因为他重诺,既然已经答应了就要做到,下机后又跟他说了句玩笑话,他觉得梅贻琦很伟大。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对他来说仍历历在目。
法国作家莫洛亚说,朋友之间没有利益的计算,对方帮你,你无须惦记回报,你帮对方也不求回报,不会邀功,不会有优越感。另外,永远信任自己的朋友,“宁愿被一个虚伪的朋友欺弄而不愿猜疑一个真正的朋友”。如何判断朋友是不是真朋友?塔勒布说:“那些利用别人的人,在被人利用时最为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