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借助战争研究中的议价理论和突然袭击理论,以博弈中的信息和情报因素为焦点,系统分析巴以冲突和乌克兰危机爆发的原因,有助于在理论和现实层面加深对战争爆发问题的理解。战争的议价理论认为,与行为体自身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相关的信息是私有信息,而行为体存在错误呈现私有信息的动机,这导致各行为体在互动中始终怀疑对方会错误呈现私有信息,这是导致战争爆发的原因之一。在巴以冲突和乌克兰危机中,哈马斯和俄罗斯都曾试图展示自己的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希望迫使以色列和乌克兰改变立场,但并未奏效。两场危机同时显示出私有信息并不完全“私有”,以色列和乌克兰在冲突爆发前获取的信息足以预示冲突即将发生,但这并未阻止冲突的最终爆发。国际环境中的噪声、情报机制的内在缺陷、错误认知和防御方的反制行动困境等因素,是造成行为体信息和情报分析错误的重要原因。研究结果显示,冲突双方在研判对手的能力和意图时会面临信息和情报分析能力不足的问题,这一约束因素对于理解冲突爆发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乌克兰危机巴以冲突私有信息突然袭击武装冲突
【作者简介】韩萧,上海大学全球问题研究院讲师(上海邮编:200444);汪瑾卉,上海大学全球问题研究院博士后(上海邮编:200444)
【中图分类号】D815【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568-(2024)06-0137-22
【DOI编号】10.13851/j.cnki.gjzw.202406007
对以色列和俄罗斯来说,政治解决巴勒斯坦问题和乌克兰问题的代价远低于军事冲突。若仅考虑军事实力因素,哈马斯和乌克兰则应当妥协以避免战争,但这两场武装冲突为何仍然爆发?
从对巴以冲突和乌克兰危机的既有研究来看,学者们多从大国关系、区域局势、地缘政治格局、各行为体的内外政策入手,而少有从行为体之间的博弈出发研究各行为体之间的互动如何导致战争。本文引入战争研究中的议价理论和突然袭击理论,从信息和情报因素出发来分析两次冲突的成因。
战争的议价理论强调私有信息,即由自身完全掌握而不为其他行为体所了解的信息。私有信息影响冲突双方对战争预期结果的评估和相互要价,如果各行为体始终怀疑对方会错误呈现私有信息,那么冲突一方会认为另一方的威胁只是空话,不过是为了达成于己有利的和平协议。这种认定会使本方低估敌方的作战能力和决心而不愿妥协。如果冲突各方都抱有相同看法而不让步,那么最终会导致战争爆发。巴以冲突、乌克兰危机两场冲突表明,私有信息及行为体存在错误呈现私有信息的动机,是导致战争无法避免的原因之一。但是,两场冲突亦显示,私有信息在现实世界中并非完全“私有”。当军事斗争进入信息化、智能化时代后,科技进步丰富了情报搜集手段,拓展了情报搜集范围。那么,为什么以色列和乌克兰已经获取了有关哈马斯和俄罗斯的作战意愿的准确信息,却依然否认战争将会发生?仅以议价理论无法充分解释这一问题。
为此,本文进一步引入关于突然袭击研究的相关理论成果,认为在现实环境中,行为体并非缺乏有关敌方的私有信息,而是无法辨别出哪些是准确的私有信息。以色列和乌克兰因为国际环境中的噪声问题、情报机制的内在缺陷、错误认知和防御方的反制措施困境,不相信哈马斯和俄罗斯会发动进攻。海量的信息在一定程度上驱散了“战争迷雾”,为捕捉敌方的私有信息提供了丰富的手段。但与此同时,信息量增大也使分析人员更难以正确分辨出关于敌方的军事能力与作战意愿的有效信息。因此,能否预防和避免战争首先是政治问题,而非技术问题,取决于情报信息分析的质量,而非情报信息搜集的数量。
一、私有信息何以导致战争爆发
本文借助战争的议价理论、私有信息和突然袭击的逻辑关系来探讨和分析私有信息何以导致战争爆发。
(一)战争爆发与私有信息的隐藏或扭曲
战争的议价理论(bargainingtheory)将战争视为讨价还价的过程:战争并非外交的结束,而是政治互动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延续。克劳塞维茨(CarlvonClausewitz)称,大多数战争通常持续很长时间,使各方可以持续影响彼此的目标。托马斯·谢林(ThomasSchelling)将战争比作一个“肮脏的、代价过于高昂的,以及常常对于(参与作战的)一方或双方来说都非常不情愿的”议价过程。对战争的经验研究显示:绝大部分战争并非结束于某一方的军事胜利,而是经由作战各方同意后宣告终止。甚至在二战这样失败方无条件投降的案例中,战争并非因同盟国彻底摧毁德日武装力量并占领两国全境而结束,而是以德日两国政府宣告同意停止作战而告终。
具体来说,议价理论假定行为体是理性的,其是否采取军事手段取决于双方对战争预期收益的评估。当行为体之间产生利益纠纷后,当事方就如何分割利益互相要价。若双方的要价都未超出本方的战争预期收益,则双方能和平解决争端。若行为体认为本方通过战争获得的预期收益比对方的要价高,那么该行为体就会选择战争。
詹姆斯·费伦(JamesFearon)将这一逻辑简化为图1中的模型。假定存在两个国家A和B,双方争夺的利益表示为一个[0,1]的集合,A、B分别处于集合的两端。设定x为A通过和解可以得到的收益,1-x为B的和解收益:A希望x无限趋近于1,B希望x无限趋近于0。p为A赢得战争的概率,C为战争成本(以CA表示A的战争成本,以CB表示B的战争成本)。那么,A的战争收益为p-CA,B的战争收益为1-p-CB。当x∈[p-CA,1]时,A的和解收益要大于战争收益;当x∈[0,p+CB]时,B的和解收益大于战争收益。因此,如果双方在x∈[p-CA,p+CB]内达成协议,则双方通过和解得到的收益,都要超过各自的战争预期收益(见图1)。
因此,战争是一种低效率行为。如果A、B两国能在战争爆发前就战争的预期结果达成一致,并按照该结果来划分双方的利益,则双方的和解收益都会超过战争收益。那么,为何A、B两国无法达成和解?
私有信息以及行为体存在错误呈现私有信息的动机,是行为体之间无法达成协议的原因之一。私有信息(privateinformation)指只有本方掌握而不为敌方所知的信息,其中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willingnesstofight)两种私有信息至关重要。行为体根据对彼此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的认知来预估战争结果,并依据该结果向对方要价。如果双方在战争预期结果上达成一致,那么双方的要价也将趋于一致,实现和解。由于行为体仅能完全了解本方的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而无法确切知道敌方的私有信息,这导致行为体各自的战争预期结果存在差异。但是,战争预期结果的差异并不能解释为何双方无法达成和解,因为行为体之间仍可以披露彼此的私有信息以消除差异。
对战争预期结果的差异因行为体存在错误呈现私有信息的动机而无法消除。理性行为体在博弈中通过夸大本方的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以期获得更多利益。由于双方都知道对方存在夸大私有信息的动机,且又无法核实对方私有信息的真伪,因此彼此都会怀疑对方在虚张声势,从而高估本方的预期作战收益。另一方面,当行为体认为隐藏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带来的战争预期收益超过和解收益时,即使战争代价高昂,理性行为体仍然会刻意错误呈现私有信息。
私有信息和行为体存在错误呈现私有信息的动机,导致了“双向乐观”(mutualoptimism),即各行为体都认为自己通过战争所能获得的收益高于对方的要价。此时双方都不愿降低要价,战争就会发生。这意味着战争的爆发并不取决于战争的胜负预期,即使预期本方会战败,只要行为体认为战争预期收益高于对方要价,战争仍是一个合乎理性的选择。
(二)突然袭击与错误解读私有信息
私有信息引发战争的理论因逻辑简练且直观而被许多学者接受,但并未完全得到实证研究的支持。布萨利斯·康斯坦丁(BoussalisConstantine)等在分析一战前法国的外交档案后,发现分析法国外交人员所掌握的私有信息可以更好地解释一战前历次危机爆发的时间点。相反,郭全铠(KaiQuek)的实验结果认为私有信息并不影响决策者是否发动战争。戴维·莱克(DavidA.Lake)则认为,2003年伊拉克战争发生前,小布什政府和萨达姆对彼此军事能力和意图的误解并非来自于信息的私有属性,而是因为坚持对敌方的错误认知。
实证研究的不同结果反映出议价理论的缺陷:既有研究大都使用博弈论方法,因而都遵守共同先验概率假定(commonprior)。依据该假定,理性行为体在面对同样的信息时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但在现实世界中,各国对信息的解读不可能完全一致。不仅如此,议价理论仅关注双方互动中彼此呈现的信息,但在现实中,各行为体会搜集情报来分析敌方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因此,分析私有信息对战争的影响,亦需要关注单个行为体如何分析和评估所获得的信息。那么,为何以色列和乌克兰在战前已经搜集到大量准确预示哈马斯和俄罗斯作战意愿的信息,却仍然不相信战争将要发生?
有关突然袭击的研究补充了议价理论的不足。本文采用理查德·贝茨(RichardBetts)的定义:“突然袭击由防御方的无准备来界定。这种无准备通常源于错误地估计了敌方会不会、在何时、何地和如何攻击。”毫无预警的突然袭击在历史上极为罕见,防御方的决策者大都意识到冲突“可能”爆发,但并不认为“即将”爆发。因此,突然袭击之所以会发生,不是因为信息缺失,而是防御方的决策者不相信进攻即将到来。既有文献对于突然袭击得以成功实现的原因,大体可以被归为四大类。
一是信号—噪声比率。信号(signal)指准确反映特定对手的意图、能力或者行为的信息;噪声(noise)指“无关或者不自洽的背景信息”。决策者往往接收到互相矛盾的信息,并受到信号—噪声比率的影响。当信号相对于噪声的比率升高时,防御方更容易判明对手的意图和行动;反之,当噪声相对于信号的比率升高时,则进攻方更容易实现突然袭击。
此外,国际危机会恶化噪声问题。一方面,各方的行动会在短时间内制造出海量信息,导致信号和噪声难以区分。在突然袭击发生后,决策者回顾事件经过时,可以很容易区分两者。但在袭击发生前,两者难以分辨。另一方面,长期的国际紧张局势也会增加背景噪声——绝大多数危机并没有导致武装冲突。若敌方持续的军事威胁并未升级成武装冲突,则该军事威胁就会成为防御方眼中的背景噪声,进而丧失对敌方后续行动的敏感性。
二是情报机制的内在缺陷,即情报机构作为大型组织的固有特性导致该机构难以正确分析搜集到的信息。其一,大型组织往往聚焦于既有任务和成熟的问题解决方式,但要探查到敌方可能进行突然袭击,则需要防御方设想曾经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将会在未来发生。其二,大型组织内部沟通程序复杂,导致信息难以被整合,且在传递中容易被扭曲。其三,各情报机构间,甚至同一机构的各部门间存在竞争,妨碍了沟通与合作。
三是防御方的认知问题,即防御方可能囿于其固有认知,未能意识到进攻方已改变行为模式。这些固有认知包括决策者对于本国、敌方、国际环境和当前危机的看法。这些看法产生于过往的危机中,更适用于分析敌方局部的、渐进的变化,但是不适用于捕捉敌方突然的剧烈变化。固守既有认知的负面影响会被决策者“一厢情愿式的思维”(wishfulthinking)放大,包括只采纳支持己方意见的信息,假定对手的看法与己方的看法相一致,假定敌方会维持其一贯的做法而无视敌方的内外环境已经发生变化。
四是防御方面临反制措施困境,即应对突然袭击的反制措施往往代价高昂。作为防御方,动员和部署军事力量要付出巨大代价。经济上,动员、部署和保障军事人员与装备耗资巨大,且损耗可用于经济发展的财政和人力资源;外交上,在冲突爆发前动员和调动军队可能被视为挑衅行为;军事上,大规模集结军队可能会刺激敌方采取先发制人的打击;政治上,若战争最终并未打响,则显得决策者小题大做。防御方的决策者若非获得完全可信的情报,则会倾向于否认战争即将爆发。
结合有关议价理论和突然袭击的研究,可以得出私有信息引发武装冲突的两个原因。一是私有信息及存在错误呈现私有信息的动机,使得冲突参与方认为战争预期收益大于和解收益,因而选择以战争迫使对方降低要价。这一原因更关注行为体之间的博弈为什么无法避免战争。第二,国际环境的噪声问题、情报机制的内在缺陷、错误认知和反制措施困境,导致行为体难以在现实环境中分辨出正确的私有信息。这一原因更关注行为体自身为何会错误分析所搜集到的信息。
二、私有信息与巴以、俄乌之间的博弈
本文遵循战争的议价理论的基本逻辑,将冲突各方简化为追求预期收益最大化的理性行为体,认为私有信息和行为体存在错误呈现私有信息的动机,是巴以冲突和乌克兰危机爆发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哈马斯有意隐藏私有信息与以色列的误判
在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发起“阿克萨洪水”行动前,以色列坚持在巴以问题上的强硬立场。2023年初至10月7日期间,以军针对位于约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城市杰宁的难民营发动了至少4次大规模突击。同时,以色列持续推动犹太人定居点的扩建,暂停拆除犹太人定居点内的非法建筑,并加速拆除巴勒斯坦人的建筑。以色列国家安全部部长伊塔马尔·本-格维尔(ItamarBen-Gvir)分别于2023年1月、5月和7月三次访问阿克萨清真寺,引起了阿拉伯国家的不满。
以色列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的强硬立场,源于对自身军事能力尤其是科技实力的自信。以色列于2021年建成了一条65公里长、覆盖加沙与以色列边境的隔离墙。该墙地面以上部分高6米,地下还有金属墙以防止哈马斯挖掘地道,墙上配备有传感器、探头、雷达系统和远程操控的武器,可以打击任何接近隔离墙的武装人员,并监控整个加沙地带。以色列的技术优势造成其“虚假的安全感”,它自信能实时掌握哈马斯的动向。出于对技术优势的自信,早在哈马斯发动袭击的两年前,以军削减了负责信号情报搜集的8200部队人数,停止其夜班执勤和周末执勤,并在冲突前数月暂停了8200部队对加沙地带哈马斯武装分子的实时通讯监控;以色列于袭击前一年停止了截取哈马斯成员的对讲机信息;监控加沙地带的间谍气球于袭击前几周失效,但以军没有修复该系统,也没有采取补救措施。
面对以色列的强硬立场,哈马斯难以通过在谈判中展示自身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来迫使以色列降低要价。然而,哈马斯并不需要在战场上完全击败对手。只要能够给予以色列一次重大的军事打击,展现超过以方预估的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就可以让巴勒斯坦问题重新成为中东的焦点问题。因此,哈马斯通过隐瞒其私有信息来放大军事手段的预期收益。
哈马斯采取了两种方式来隐藏其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首先,哈马斯严格保守机密。为防止以色列监听,哈马斯不使用现代通讯手段,而以人力传递信息。为了保密,袭击前仅有少数高层知道这一计划;直到正式发起进攻前,哈马斯才告知其武装人员准确的计划,并在进攻发起后才通报伊朗、黎巴嫩真主党等盟友。其次,哈马斯有意塑造了“放弃抵抗”的形象。自2021年巴以爆发短暂冲突后,哈马斯刻意回避与以色列发生直接冲突,尤其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杰哈德)的冲突中作壁上观。这种回避使哈马斯受到支持者的批评,而哈马斯宁愿失去支持者也不愿与以色列开战,进一步强化了哈马斯“已经放弃抵抗”的形象。
哈马斯隐藏私有信息,最终导致了以色列完全没有预料到冲突的爆发。在“阿克萨洪水”行动前,以安全官员给总理和国防部部长的简报认为,以色列已经成功地威慑了哈马斯。袭击发生前6天,以色列国家安全顾问(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察希·哈内格比(TzachiHanegbi)在接受电台访问时称:“哈马斯非常、非常克制,且明白进一步反抗的可能后果。”袭击发生后,以色列前国家安全顾问雅科夫·阿米多尔(YaakovAmidror)称,以色列的重大错误在于相信哈马斯“可以改变自己的DNA”。
(二)错误呈现私有信息的动机导致预期错位
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前,俄罗斯与美国、乌克兰和北约国家于2021年底至2022年初展开了多轮磋商。普京在2021年12月和2022年2月分别会见了美国总统拜登、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德国总理朔尔茨。俄、乌虽没有直接会谈,但恢复了俄罗斯、乌克兰、法国和德国的四方会谈。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于2021年12月7日对北约提出了三点要求:北约不吸纳前苏联国家、不在俄边境部署进攻性武器、北约军队与装备从东欧撤出。乌克兰危机爆发后,俄、乌于2022年4月中旬一度达成和平协议草案,其中乌克兰同意不加入北约。但若危机前乌克兰做此表态,那么这一危机完全有可能避免。
行为体存在错误呈现私有信息的动机是外交磋商未能避免战争的重要原因之一。行为体在谈判中刻意夸大本方的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以迫使敌方让步,导致敌方认为本方的要价过高,最终选择战争;或者行为体知道对方有夸大私有信息的动机,因此认为敌方虚张声势,进而低估敌方的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高估本方的预期战争收益。前者体现在乌克兰和西方国家在战前的对俄谈判中夸大了乌克兰加入北约的可能性。危机爆发前,北约和欧盟成员国官员曾私下告知泽连斯基,北约或欧盟不会吸纳乌克兰,但在公开场合则宣传“大门将始终敞开”。北约2021年布鲁塞尔峰会宣言重申将最终接纳乌克兰为正式成员。2021年11月,美国和乌克兰签署《美国—乌克兰战略伙伴宪章》,其中美国明确表示支持乌克兰强化其北约“能力增强伙伴国”(EnhancedOpportunitiesPartner)地位,强化乌军与北约的协同合作。类似举动使俄罗斯认定和平的代价(坐视乌克兰加入北约)过高,希望通过战争迫使乌克兰和西方国家改变立场。
与此同时,乌克兰和一些欧洲国家认为俄罗斯刻意夸大了风险。2021年11月,美国向北约国家通报俄罗斯可能进攻乌克兰。但除了英国和波罗的海国家以外,大多数北约成员国对此消息持怀疑态度。这种误判来自于乌克兰和欧洲国家低估了俄罗斯对战争收益的预期。这些国家的情报分析人员认为,战争对俄罗斯来说代价高昂又毫无收益,战争会使其遭受更多制裁,并影响其内部团结与稳定。许多俄罗斯学者在战前预测到了军事行动对于俄罗斯的负面后果,这强化了乌克兰和西方国家的判断。例如,2021年底,俄罗斯知名智库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项目主任伊万·季莫非耶夫(ИванТимофеев)就曾预测,俄、乌若发生军事冲突,这一冲突会演变为长期冲突,西方国家将全面支持和援助乌克兰。2022年2月,季莫非耶夫再次预测,俄罗斯的地缘政治环境将进一步恶化,俄将陷入外交孤立并遭受规模空前的制裁,国家与民族的国际形象将严重受损,战争将强化乌克兰的民族凝聚力,并促使北约进一步加大在东欧的军事干预力度。
俄罗斯则同样不相信乌克兰在战前展现出的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进而高估了其战争收益。在作战意愿方面,俄罗斯曾于2014年以有限的军事介入控制了克里米亚,这促使其相信乌克兰将不会抵抗俄军进攻。在军事实力方面,俄军低估了乌克兰军备现代化改装和战术运用的影响。乌克兰在危机前多年就开始提升其装备的现代化水平。例如,乌克兰为坦克加装反应装甲,更换新型通信、瞄准和火控系统,为步兵配置了大量反坦克导弹,开发了“涅普顿”和“海王星”反舰导弹;乌克兰还采购了土耳其TB-2无人机,用于打击俄装甲部队和防空系统。战术上,乌军采取了有效的策略,先诱使俄装甲部队向乌防线纵深突进,再在预设阵地集中兵力对其进行打击。因此,俄军无法达成最初的军事目标。
俄罗斯对本方预期战争收益的高估还体现在其缺乏战争准备上。首先,俄军投入的兵力严重不足。俄军战前集结了约19万人。相比之下,乌军作战人数约为27万人,且大部分部署于乌东前线。其次,俄军并未打好初战,尽管俄空降兵在第一波突袭中就成功突入基辅附近的安东诺夫机场,但乌克兰守军立刻反击,使俄军始终无法控制该机场,后续部队也无法增援。在初战未能得手后,俄军后续的行动缺乏充分准备。再次,俄罗斯在社会层面没有做好战争动员。俄罗斯高等经济学院欧洲与国际综合研究中心主任、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成员瓦西里·卡申(ВасилийКашин)认为,俄罗斯大多数商业、政治和知识精英都未能料到乌克兰危机的爆发,俄军的人员结构和数量也无法应付如此规模的武装冲突。
三、私有信息与以色列和乌克兰的情报失灵
在巴以冲突和乌克兰危机爆发前,大量信号预示了哈马斯和俄罗斯将会进攻。为何以色列和乌克兰明明已经获得了正确的信息,却仍然不愿意相信进攻即将发生?两国的失误又反映了情报分析方面的哪些问题?
(一)预警信号
以色列于2023年夏天就注意到了哈马斯的行动迹象。2023年7月初,8200部队的报告称,观察到多支哈马斯部队在演练袭击基布兹和以军基地。甚至以色列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们也监听到了哈马7StNqfJ/mW65IJygz+Q7yw==斯的计划,并向以军示警。但是,收到报告的以军情报军官称,所谓攻击行动是“臆想”(imaginary)的“幻想故事”(fantasies)。哈马斯袭击前夜,以色列侦察到边境附近突然出现大量异常活动。以南部军区、以军情报部队和以国家安全局(辛贝特)立刻举行了多轮讨论,辛贝特局长罗南·巴尔、以军参谋长赫尔兹·哈勒维和军事情报局(阿曼)局长阿曼·哈利瓦都参与了讨论。三方分析后认为,这些活动更像是哈马斯的演习。辛贝特认为信息过于模糊,因而向边境派出一个小队以搜集情报,哈利瓦则继续度假。
乌克兰危机发生前,乌克兰也收到了预警。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利用2021年联合国格拉斯哥气候变化大会召开的机会,警告泽连斯基俄军有可能发起进攻。2021年12月3日,《华盛顿邮报》公开报道了俄军已于俄乌边境集结了50个营级战术群,约7万名士兵。美方预测,俄军计划集结100个营级战术群,约17.5万名士兵。2022年2月3日,美国官员警告,俄军兵力已达全面进攻乌克兰所需兵力的七成,并将继续增兵。甚至乌克兰也发出过类似警示,时任国防部长列兹尼科夫于2021年12月3日称,俄罗斯可能于2022年1月发动进攻。
然而,相关预警并未被乌克兰与除美、英以外的北约国家普遍接受。例如,泽连斯基在2022年1月19日的视频讲话中否认危机可能爆发。乌克兰最高拉达(议会)议长鲁斯兰·斯特凡丘克(RuslanStefanchuk)亦回忆,他与泽连斯基在俄军发起进攻的当天会面时,都无法理解俄军为何会进攻,并感到“世界的秩序崩塌了”。欧洲国家也不例外,如时任法国军事情报局局长埃里克·维多德(EricVidaud)因未能预计到战争爆发而辞职;德国联邦情报局局长布鲁诺·卡尔(BrunoKahl)在冲突发生当天身处基辅,不得不由德国特种部队护送回国。
(二)突然袭击与以色列和乌克兰的情报失误
噪声、情报机制的内在缺陷、错误认知和反制行动困境是造成以色列和乌克兰未能正确分析情报的原因。
第一,国际危机中的噪声。巴以间长期的武装冲突导致以色列将哈马斯的军事活动视为背景噪声。哈马斯于2021—2023年设置了至少6个模拟训练场,其中两个距加沙地带和以色列边境仅约一英里,这意味着以色列始终可以观察到哈马斯的训练。但是,当被问到以军是否注意到这些训练设施时,以军发言人称,这些设施与过往以军打击过的设施并无不同。哈马斯武装人员大都由区域性的旅和营组成,通常在成员所居住的社区附近活动。这麻痹了以色列,即使哈马斯武装人员频繁活动,亦难以引起以色列的关注。
在乌克兰危机中,俄军过往的军事行动麻痹了乌克兰。自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起,俄罗斯在俄、乌边境集结大量兵力的行为已持续数年。乌克兰情报机构认为,俄罗斯在2021年之前已在俄、乌边境部署了约8.7万名士兵。2021年3—4月,俄罗斯一度在边境集结了超过10万名士兵,并威胁要介入乌东地区。美国欧洲司令部为此提升了警戒水平,但2021年的危机最终没有引发冲突。因此,与过往俄军的行动相比,其在2021年底至2022年初的集结并不异常。
俄罗斯于危机前的外交谈判亦增加了噪声。2021年12月7日,俄罗斯提出与北约和美国签订安全保障条约,并与西方国家于2022年1月举行了三轮谈判。俄、乌、德、法四国代表会谈一度取得了积极进展。在2022年1月的巴黎会谈后,乌克兰代表、总统办公室主任叶尔马克表示,恢复四方机制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德国总理朔尔茨在2024年2月先后与普京会面后都表示,普京承诺不会进攻乌克兰。俄罗斯参与外交谈判的做法使得欧洲国家尤其是法德认为外交努力仍然可以避免危机。
第二,情报机制的内在缺陷。以色列情报机制的内在缺陷首先体现在辛贝特和阿曼的组织文化上。长期以来,辛贝特的主要职责在于执行具体行动,应对明确且孤立的威胁,并不关注宏观的战略情报分析。因此,尽管辛贝特于20世纪80年代末建立了研究部门以提供战略预警,但该部门成效不彰。阿曼则长期以来因组织庞大导致情报分散于众多分析人员之手而无法有效整合,因此无法提供全面的敌情分析。情报机构的内在缺陷导致以色列从未设想过哈马斯会发动全方位的袭击。
情报机制的内在缺陷也体现在以色列政府与情报组织之间的复杂关系上。一方面,以情报官员由政府任免,导致情报官员忌惮政府首脑,更倾向于为政府决策寻找依据,而非独立分析。另一方面,内塔尼亚胡与情报官员龃龉不断。辛贝特及以色列情报和特殊使命局(摩萨德)的前任和现任官员多次批评内塔尼亚胡不适合担任以色列总理,并反对其司法改革;内塔尼亚胡则暗示,辛贝特应为前总理拉宾遇刺身亡负责。情报机关与政府的对立关系,使得内塔尼亚胡及其支持者不信任情报机关,甚至指责阿曼局长哈利瓦蓄意散布以色列面临军事威胁的信息。
在乌克兰危机中,情报机制的内在缺陷体现在美、乌情报交流的有限性上。受内部制度约束且担心乌克兰被俄罗斯渗透,美国限制了情报分享的内容。库列巴和叶尔马克于2021年底访问美国时,美方提醒乌克兰应当“开始挖战壕了”,但拒绝透露细节。库列巴事后回忆,美国直到危机爆发前夕才最终透露具体情报细节。因此,乌克兰对美国的警告始终半信半疑。
第三,对战争发生可能性的错误认知。在巴以冲突中,内塔尼亚胡因为相信哈马斯不再对以色列构成重大威胁,试图利用哈马斯分化巴勒斯坦。他在2019年称,应当支持哈马斯壮大以分裂巴勒斯坦人。因此以色列默许卡塔尔每月付给哈马斯数千万美元,并向加沙地带开放贸易和工作许可。
在乌克兰危机中,乌克兰与西方国家难以想象在21世纪的欧洲还会发生一场全面的地面战争。二战后的欧洲尤其是西欧国家认为,开放的经济政策、跨国贸易和相对温和的军事力量使爆发大规模战争不再可能。随着冷战结束和苏联解体,有可能引发欧洲大规模地面战争的主要原因即美苏对抗已不复存在,这进一步强化了欧洲的这一认知。
第四,乌克兰和以色列的反制措施困境。反制行动困境在乌克兰危机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对乌克兰来说,强调俄罗斯的军事威胁会破坏乌克兰国内市场的稳定。泽连斯基一度指责西方官员和媒体,称散布俄罗斯将要进攻乌克兰的消息正中俄罗斯下怀,因为俄罗斯的目的就是打击乌克兰经济,从内部削弱乌克兰。泽连斯基提到,若恐慌情绪蔓延,乌每个月将损失70亿美元,乌克兰的人口也会流失。库列巴则表示,美国每次示警后,乌克兰本币汇率都受到了影响。叶尔马克提到,俄罗斯惯于制造恐慌情绪,若恐慌持续5个月以上,乌克兰未必能保持经济稳定。
相较而言,以色列的反制措施困境并不明显。约旦河西岸局势自2023年初迅速升级,以军在西岸的突袭行动规模和频率提升,导致以军资源捉襟见肘。与之相反,加沙地带和以色列边境地区局势大体保持稳定,以军于是抽调驻扎在此的部队支援西岸的军事行动。因此,以色列潜在的反制措施困境在于,以军在冲突前所能调动的资源使其只能在上述两个区域中择一开展军事行动。因此,以色列情报系统想留待发现更加明确的有关哈马斯即将发动袭击的情报后,再决定如何开展军事行动。
结论
私有信息和行为体存在错误呈现私有信息的动机,是造成巴以冲突和乌克兰危机爆发的重要原因之一。以色列低估了哈马斯的军事实力和作战意愿,乌克兰和欧洲国家则并不相信俄罗斯的军事威胁。而作为它们的对手,哈马斯和俄罗斯都认为战争的预期收益会超过和解收益,这导致冲突最终发生。两场冲突也显示出私有信息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完全“私有”。噪声、情报机构的内在缺陷、错误认知和反制措施困境,使乌克兰和以色列在冲突发生前已经获得了关于敌方作战意愿的正确信息,却拒绝相信冲突即将爆发。
两场冲突的经验与教训对中国未来防范战争风险有着重要启示。两场冲突再一次印证了中国军队的三个重要作战原则:突然袭击的局限性、不打无准备之仗和慎重初战。彭德怀元帅在20世纪50年代提出,突然袭击无法成为战争胜败的决定因素。战略上,进攻能否达成突然性取决于攻防双方是否有周密的计划和充分的准备。因而,“优势而无准备,不是真正的优势,也没有主动。”具体战役发起时,则需要慎重筹划和实施初战,保证初战“必须打胜;必须照顾全战役计划;必须照顾下一战略阶段”。
习近平主席强调,“要坚持底线思维和极限思维,准备经受风高浪急甚至惊涛骇浪的重大考验”。从两场冲突来看,要应对复杂多变、波诡云谲的国际局势,需要在分析国际局势时不受固有认知束缚,甚至重新检视已被广泛接受的假定、理论和认知。同时,还要注重情报分析在情报机构内部的整合,以及协调好情报机构和政府之间的关系。这样,才能做好充足的准备,以应对一切可能发生的国际局势变动。
[责任编辑: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