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一个节气。每一个节气十五天,分为三候,五天一个候。过了立春,冰雪开始融化,草芽开始萌动,万物复苏,一年四季由此开始。立春的三候是:“初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一月有两个节气,立春和雨水。雨水的三候是:“初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
一月,大地寒冷的盔甲还没有完全卸去。立春五日后,刺骨的西北风开始减弱,东风慢慢地转场。东风是春天的信使,每一次温暖的吹送,都让冰冷的高原颤抖。立春十五日后,河里的冰开始融化,冰封的长河不断涌现水流,水与冰交织在一起。咔嚓一声,一块冰摔到水面,溅起水波,惊走了几条游鱼,冰像被鱼背着一样,更像鱼白色的翅膀。当雨水的三候渐渐走来,水獭开始捕鱼,鸿雁飞来,草木开始抽芽。
这是普遍现象,只是陕北的节令来得更迟缓些。
你看昨天还躲缩在洞穴里的松鼠,开始舒活筋骨,众多的动物在一月开始骚动起来。等惊蛰一过,守住一个洞口,候上一个上午,就会看见松鼠从洞中蹿出,仰起头,听听动静,很快便消失在残雪中。人们顺着雪上的脚印,就可以找到松鼠。原来它正在寻找埋在土里的松球,只是它已经挖了好几个坑了,还没有找到松球。如果有人认为它是记错了地点,那就大错特错了。松鼠记性非常好,它一般在秋季储存松果,洞里置满后,它会将剩下的松球埋在一个地方,等来年饿了再挖出来。现在出现这样的错误,一定是雪覆盖了它做的记号。经过几个回合的寻找,松鼠急得抓耳挠腮,又一次挖开雪土后,终于露出了一个松球,它发出一阵叫声,匆忙叼着松球消失在雪野中。松鼠的洞口十分隐蔽,一般都在杂草茂密的地方,你都说不清它有几个地下暗道,下了雪就更安全了,因为雪封住了洞口,洞口一般离松林不远。
荒野中还夹杂着背阴坡未消融的残雪,天空中时有飞机飞过,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线。老远就能听到清脆的水流声,特别清新悦耳。一条小河蜿蜒地伸向远方,有的河面冰还覆盖着,有的已经看到清澈的水流。冰层已经变薄,白色刀片般晶莹,冰面酥软,呈现出不规则的冰片、冰块、冰碴儿。中午,阳光照射下,冰面上已融为稠状的冰糊,溢出整面的水,像一面镜子,闪闪地很是晃眼。此时,一半冰一半水已是常态,水流有时穿越冰下,有时裸露在黄土中,奏响大自然春天的交响曲。冰牙参差不齐,圆的,方的,尖的,形态各异,梦幻般地在溪水口上演着十八般武艺。水姑娘在冰层间穿梭,花容尽失,扑通跌到低凹处聚集,并打出一冬的银铃。浮冰漂在水流中,小的随水流远去,大一点儿的突然被冰块夹住,动弹不得。还有很大的一块薄冰浮在水面上,水面是溢水,拿一块小石头扔下去,只能在冰面上砸一个印痕。大一点儿的石块扔下去,就能砸出一个窟窿,冰面上敲开一个大洞,石头沉底,冰下就冒出一些气泡,冰与水就有空气了。冰面常常将荒野封在里面,薄冰上印有五颜六色的花纹,还有枯草的标本和泥土的印痕,水静而清。
偶尔土坡上有焦黑色的一片呈现在你的面前,显然是野火烧过的。焦黑之中,青草的嫩芽绿旺旺地顶了出来,争先恐后散在黄土坡上,令人眼睛为之一亮,这是二月里高原的希望之色。估计是农人用火不小心,一个小小的火苗,引燃了一大片山地,火苗瞬间漫过山野,将野草的干尸化为灰烬,那些已经死亡的残枝败叶终于可以卸下重负,重返伟大的泥土,实现生命的蜕变。野草的枝叶是秋天变黄的,而冬天的严寒让黄草变成干草,但它依然能保持生长的状态,枝叶对生命的回望和留恋,让我们触目惊心。一把火烧的只是皮囊和空壳,只要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就依然有生的希望。为何过火的黄土上能看到大片青草的嫩芽,而没有烟火焚烧的土地青草没有返青?我觉得这是借助了外力的作用,野火一烧,整个土地的温度增加了,达到了抽芽的温度,而埋在土层里的深根扎得是那样稳健,它听到了升温的信息,开始了一年中的出地生长。一场火,无法动摇野草的根基,只是摧毁了过去,获得了新生。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的火,野草还得一段时间钻出地面,它要等到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到场,才肯顶出嫩芽,还要穿过层层去年的干草,才能露出头。然而最早借助外力返青的草,却常常要面临巨大的风险。春天里,黄土高原的气候让人捉摸不透,前几天很暖的天气,突然间,温度就降了十多度,人们将单衣换回了棉衣,有时一场雨就变成了一场雪,轻轻覆住了刚出土的草苗。我看到嫩绿的草苗冻成了黑青色,它在向寒冷抗争。
当山梁上的一株杏树,冲开了所有含苞的铁锈红,朵朵纯洁的杏花怒放争春,把花香带进山风里。它是那样明艳、夺目,站在荒芜的黄土里,它是仙子,它是王后,它是独一无二的。一个背靠大山的黄土村庄,一个挖山而居的农家,全是土坑、土窑,门前就有一棵杏树或桃树,灿烂地开放。院子前面就能看到一重又一重的远山,种几亩山地,儿女成群,过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条土灰色的山沟,突然间就有一棵白色的杏树、一棵粉色的桃树让你感到惊艳。它们是那样出众,百里挑一地站在那里,犹如擎着一把花伞、身着一套粉色旗袍的模特走上陕北的T型台。这是怎样一片震撼人心的风景,反差强烈,凸显出杏花、桃花的妩媚与娇艳。
陕北的桃花、杏花,是开在灵魂深处的。我看到杏树是光枝上绽放的朵朵白色精灵,花谢后才长叶子;而桃花开放时,就有绿叶的陪衬,花与叶是相知相伴而生的。杏花盛开,几株孤独地站在山梁上,花香溢出,远近都能闻到。桃花开了,它点醒了衣衫破旧的黄土高坡,从此绿染陕北,成为大地的主色调。我看到一棵桃树上,昨天才开的花,今天就有许多只蜜蜂扇着翅膀,在花蕊间喧闹,嗡嗡嗡地化成一串长长的音符。一夜之间,蜜蜂是从哪里来的,我找遍了整座大山,也没有找到它的藏身之处。花开了,谁通知它的?它们之间有没有传递消息的路径?也许它们就藏身于某个山沟,也许它们是在闻到花香后日夜兼程赶来的。花开的瞬间,蜜蜂是唯一在场的飞虫。桃花静静地开放,真忙坏了采蜜的蜂,它们在花与花之间跳跃,在花与花之间飞翔,扇着双翅,停留驻足,站在花心与蕊亲吻,香甜的蜜采到了,它们肯定在不远处建立了一个天然的阳光蜂房,那里储存着芬芳的蜜。所有的动物、鸟类、昆虫,都有不愿意让人类发现的秘密,也许不被人发现,它们的生命就没有了威胁。
夏天
四月,每一条沟都是陕北的眼睛。我知道沟里生长着许多棵野生的树木,杨树、柳树、榆树稀疏地散布在沟里,间或有一两株野桃、野杏树混在其间,点缀着整条黄土沟岔。可惜的是杏花已经开谢了,好在黄灿灿的马茹茹花正盛开在沟里,满眼的黄朵,一片片飘来。马茹茹是陕北特有的一种野生灌木,一般在黄土上生长,它可以混成很大的一片,细碎的枝叶间长满了红刺。四月是它隆重的开花期,枝叶上布满了黄花,特别稠密,像一个大大的黄色花篮。在这条充满野性的长沟里,开着黄灿灿花朵的大花篮有几十个,那是大自然对整条沟的馈赠。一朵朵黄色的小花,绽放在风中,随山风摇曳。那五片黄色的花瓣扩展开来,就露出一群黄色的蕊芽,羞涩地站在花心。马茹茹是从未见过世面的处子,每一朵的开合,就给予甜甜的蜂蜜。沟里榆树上的榆钱儿谢了,白白地还挂在树上,榆叶疯长,渐渐形成浓荫。几株杨树、柳树都吐出了新叶,油绿油绿的,让整条沟充溢着成长的丰盈。
高原上的柠条花开了,黄灿灿的像山野的一簇簇油菜花,点缀着荒凉的黄土地。天空蓝得一丝不挂,有大鸟疾飞而过,丢下一两声鸣叫。软软的细叶,小巧的黄花,一朵紧跟着一朵,恣肆地绽放,有规则地串在一根细长的枝条上,美艳艳排列开来。野蜂嗡嗡嗡地聚在花的中心吵闹着,黄色花朵鲜艳地张开花蕊迎客,一只、两只、三五只飞进蕊里,半个时辰都不肯出来,那是芬芳的汁液,舔一舔就能沉醉半晌。采到蜜,野蜂终于得胜回营,那飞翔的速度明显加快,声音很大,嗡地从我身旁闪过,更多的野蜂穿梭在黄花间,正验证了伟人诗词里“战地黄花分外香”的意境。长长的柠条枝上长有许多毛刺,初春时嫩嫩的毛刺并没有什么威胁,我可以任意地握着它,等到柠条的红夹子长出来后,那刺就要小心了,它围绕着红夹子,保护着红红的果实。盛夏时,我极不愿意靠近柠条,那坚硬的刺是令人敬畏的力量。再好看的柠条花,每年也只能开一次,香艳也好,独放也好,花期过后就归于长久的沉默,踏踏实实孕育它的果。
打碗碗花、马兰花、泡泡草、山菊、金盏花,一股脑儿在山野开放,蓝的、红的、粉的、黄的,装扮着梁上的黄土。花开富贵,那都是对庭院里的牡丹说的,而旷野里不起眼的这些小花,跟富贵毫不沾边,它们是风雨的宠儿,是阳光的姐妹。素洁、粗野、淡雅,沟、涧、峁、畔,它们从不挑选自己生长的地方。有时,我看到一座老坟开满了马兰花,它依然可以看日出日落,看这满坡蓝幽幽的马兰花。而此时投射万金的阳光也照在了坟上,它的温暖,它的清香,从来就没有过刻意的贫富选择。跟这些野花相伴的是清风、明月、阳光、雨露。那些野生的蜜蜂,各种飞虫与昆虫,正虎视眈眈,把它当作五月的猎物。五月,我知道洛阳的牡丹也开了,艳丽而富贵地开放。牡丹的高贵和富有,对应着宫廷的血缘,牡丹的容貌和芳香,可以震动一个君王和一座城市;而荒野中的泡泡草、打碗碗花、山菊,它更多的是为5月开的,是为山野开的,是为那个长久地站在黄土坡上的放羊老汉开的,是为流水、山泉、一米阳光、厚厚的黄土层开的。
四月的杏子已经从三月的落红中退了出来,出落得像一个待嫁的姑娘。小小的绿角长满了茸茸的白毛刺,它被白毛刺包裹着。一滴露珠滚动在绿角上,阳光穿叶而过,投射在露珠上,有七彩的虹闪耀在水珠上,分外迷人。无数个绿角在树叶中钻了出来,垂吊在树枝上,成为这棵杏树最具希望的一个时刻。五月,杏子的绿皮越来越大,有蚂蚁、七星瓢虫、蜻蜓、黄蜂等昆虫,爬上或飞上高高的树枝,它们蛰伏在周围,等待着结果的时刻。这是大自然的馈赠,但酸涩涩的味道并不是它们中意的,从此杏子开始自由地生长。五月的杏子罩着一层大青皮,圆圆的,吊在杏枝上,随轻风摇曳。我看到许多青杏身上,都有虫子啃过的伤痕,它已经在表层结了疤,成为一只杏子的成长印记。一个人爬上杏树,看着绿灯笼似的青皮杏,忍不住摘一颗吃,那种又酸又苦的味道,让嘴巴发麻发木,那就是青涩的味道,有一种刺激,又有一种酸楚。五月中下旬,杏子渐渐成熟了,黄灿灿地挂在杏树上,骄傲地揺着它的风铃。一棵树上的杏子不会一下变黄,它总是有一个领头儿的,在高高的树顶开始变脸,把青衣脱下,换上黄艳艳的风衣。那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次转换,几天时间,满树都换成黄金果。
六月,绿色终于成长为高原的主色调。五月吃杏,六月吃桃。在陕北的村庄,每家每户都会种一棵桃树、一棵杏树。一方面是因为桃树、杏树好成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孩子们解馋。桃饱人,杏伤人,只是孩子们从没在意大人的劝告,他们总是我行我素,直到撞了南墙再返回来,才想起总结经验,指导自己的生活。一颗桃子能成为成熟的果子,能挂在六月的桃树上,是极其不易的。睌春的桃花开了,大片大片的粉红色,鲜艳着蔚蓝的天空,但并不是每朵桃花都能成为桃子。桃花开时,要防大风,一场大风就会将桃花吹落;要防急雨,雨打桃花,会跌落花瓣;要防霜冻,好好的天气,一夜间,气温骤降,满树的桃花被冻成青紫色,像受病的婴孩儿在啼哭。即使有幸躲过了大风、急雨、霜冻,也不一定能修成正果,桃花还需蜜蜂授粉,方能结上桃子。绿芽青皮尖尖角,满身都是丛生的白毛,那是一颗幼桃终于挂在枝上,成为沐浴阳光的一员。虫害猛于虎。众多的虫子,看到初长成的小果,爬上桃树或飞上树枝,明知道苦涩,依然要咬一口,于是我看到越长越大的青皮是伤痕累累。六月,当你站在一棵桃树下,望着枝叶间跃动着的桃子,你摘下一颗,闻到了它的芬芳,也看到了桃子上的一道道的伤痕。其实每一个生命,要结出果实,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看到一株天门冬,茎秆上的一串串绿珠子,长长地挂在石头墙上,突然间,一阵雷雨夹着冰雹倾泻而下,天门冬的珠子在泥泞的黄土上撒了一地,而那藤条也零乱了,这个场面让我一阵心疼。第二天早晨,我发现那株天门冬又开花了,在露珠里蓬勃着新颜,它又期待着新的一天。一棵树在六月,我能在又大又厚的叶片上看到深度。有时你摘下一片树叶,不是灰绿,就是黑绿,甚至叶片上被虫钻开了一个孔,它极像一个中年男人,臃肿、肥胖,失去了青春的帅气,但它的沉淀和厚重更有醇厚的味道。能给我们带来浓荫的往往是一片老树叶,能守护果实的也是老树叶,它把果围在中间遮阳、挡风、顶雨,等到果子挂满枝头,它也到了暮秋,叶片黄了,随风投向广阔的大地。
此时的玉米像一杆杆绿色的长枪,像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哨兵,向着蓝宇的方向亮剑。走在玉米地里,你会消失在绿色的波浪里。玉米的顶端也长着叉状的穗子,我看到它也开极碎的黄花,但从不结果,这是一株玉米的头部,指引着玉米成长的方向。玉米的叶子宽大舒展地布局在绿秆上,嫩绿嫩绿地做着弧形的抒情状,极像一个舞者,随轻风起舞。长长的玉米叶经常有七星瓢虫蹲在上面,有时整整一天,它真有耐心,任凭风吹叶片摇曳,它仍一动不动地爬在上面。有时我在玉米叶片的背面,也发现了爬行的小虫,它真会找地方,背阴面阳光直射不到,可以睡睡懒觉,吹吹凉风,吃那甜甜的叶片。第二天清晨,在晨露滚动的叶片上,我发现了两个窟窿。它们为什么不多待一会儿呢,可以尝尝鲜美的露珠,看看朝霞里升起的太阳。一株玉米的秆都是等距离拔节生长的,一个节与另一个节是相同的距离,它的成长是跳跃式的,玉米的宽叶均匀地分布在绿秆上,玉米棒子一般就在中部长出,谁也说不清楚,它会在哪一个绿角冒出来,两个棒子的钻出还真是魔幻。绿皮棒子,金色豆子,红色缨子,还真让我们期待。一株玉米一般就结两个棒子,就完成了生命的嘱托。玉米的根是特别突出的,它像一个抓地耙子,紧紧地钉在大地上。它害怕什么?它害怕长长的秆子会随风倒伏吧。
秋天
七月,高原的雨季来了。陕北的雨与江南的雨不同,江南的雨说来就来,令你没有撑伞的时间,陕北的雨是有前奏和序曲的。你看,晴朗朗的天空忽然就飘来一朵黑云,瞬间向四周扩散,它是来抢地盘的,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黑云越聚越多,云层越来越厚,渐渐地铺满整个天空,白云撤退,阳光被黑色遮住,真是乱云飞渡的一派场景。起风了,一股强大的气流卷起大地上的残物,飘浮在天空,人们惊慌失措地开始奔跑,口里念叨着“雷雨来了,雷雨来了”。树木的枝叶开始疯狂地摇曳,它被巨大的力量控制着,不时听到咔嚓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大地一片狼藉。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黑沉沉的天空,大地瞬间被照亮,没过几秒,轰隆隆的雷声就在头顶炸响,让人十分害怕。总要闪电闪过几次,雷声响过几回,雷雨才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在黄土上,天地间充斥着一股土腥味儿。一会儿,地上就有了积水,雨滴扑在水中溅起无数朵水花,开放在七月美丽的大地上。雨雾起了,狂风撕扯着雨雾不停地左右摇摆,形成雨阵,大地就地起水,变成无数条河流,涌向低洼之处聚积。不知不觉,白色的冰雹砸向地面,白花花地铺了一地,庄稼遭殃了,枝叶被冰雹打得七零八落,一场雷雨有时是救世主,有时就是一场灾难。
七月是陕北西瓜上市的时节。这产自非洲的瓜王,自从唐代引入中国后,就成为中国人果类中的大品。陕北属于中温带,日照充足,丰盈的黄土让种植的西瓜吃起来更香甜。在一片开阔地上,按株距和行距的长短,挖开坑,种上西瓜的种子,就在土地里种上了希望。覆上土的那一刻,就是种子在黑暗中孕育的开始。阴冷潮湿的土层里,那瓜籽是如何破壳的?落土的那一天,瓜籽感受到了一种召唤,是季节的召唤、土地的召唤,还是温度的召唤,已经不重要了。它的使命就是在一定的时间内,长成一个西瓜,这是瓜籽的未来。种子被唤醒后,芽就长了出来,顶开坚硬的壳,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绿色的嫩芽需经历霜冻和风雨,终于有一天,瓜秧不断地向前延伸,勇敢地占领了土地的空旷处。我看到阳光下白色的毛刺布满了瓜条,熠熠生辉。尤其是瓜条上结上了青青的小圪蛋,在露珠中闪耀,分外美丽。西瓜花开了,引来了许多飞虫光顾,蜜蜂是常客,从西瓜的授粉开始,那是一个生命成长的重要时刻。花开总要花谢,西瓜开始疯狂地生长,青绿的圪蛋越来越大,滚圆滚圆地枕在大地上。青皮的西瓜均匀地画上了黑条,瓜内的白瓜瓤发生质的巨变,瓜瓤由白渐渐变半红,瓜籽渐渐地由白变黑,离黑籽红瓤的成熟期越来越近了。用手托住西瓜,用手指弹一弹,发出嘭嘭声,证明西瓜熟透了,发出当当声则西瓜还没熟。成熟的瓜皮上常伴有黄色的底色,青皮已变色,那是一个季节变老的色彩。
八月,天空渐蓝,有一片树叶变黄,这是时间之神提了一个醒。一夜间,黄RUYR0Kug7GcdVONIwKulpSVmHdv1YU4jkrS0FSZCPXU=河两岸的杨树就站成了金身,它是修炼了三个季节才修成的正果。没有无缘无故的换装,也没有无辛无苦的硕果。黄河之秋分外香。黄河岸边水上的秋色,深灰色的水面有船溯流而上,平静之中搅动了一河的回响,水面上有金灿灿杨树的倒影,有朵朵浮在水中的云朵,一船逆水将撞碎长河如诗如画的美景。在秋风的落叶声中,我抬起头,仰望蓝天。一阵风过后,天空飘舞的枣叶铺满地,而干干的枣树上,挂着无数颗没有枣叶的干果,那是落尽叶片的大枣,在秋日的黄河岸边红红地摇曳。
枣树号称铁杆庄稼。对于黄河畔的村民来说,红枣是主要的经济来源。每年枣子的收成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不知从何时起,红枣又受到村民的冷落,村里大片的枣树无人照管,只能依靠大自然的阳光雨露。村民们带着孩子去城里打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给孩子更好的教育和未来。有时一个村庄连一个年轻人都找不到,几乎都是年迈的老人。村子里到处都是上锁的院落,长满了荒草,院子的枣树无人看管,枣子落了一院。没有被风吹落的枣子,像一个个红红的小灯笼挂在树枝间,它们一个个彼此相望,仰望蓝天的那会儿,心生无限悲伤。一个对别人毫无用处的生命是令人悲哀的。眼看着能换钱的枣子烂在地里,村里的老人们望眼欲穿,盼望孩子们能回来几天,能收收这枣子——这也是钱啊。老人们的盼望最终变成失望,他们都没回来。忙,成为最简单的托词。村庄的小道上,老人们蹒跚地走着,他们弯着腰,在枣树下捡着枣子。这是多么尴尬的场景。城市化让我们不知所措,有力气的不回来,没力气的望眼欲穿。
九月,高原的每一个场院都是阳光大道,不但阳光亮堂,而且风自由出入,每家的场都是精心挑选的一个童话,打多少担粮食,全看这个场的风水。簸箕、笸箩、连枷、碌碡、木锹、铁叉还有一匹骡子,这是打场必备的工具。太阳已经老高了,一家人吃完早饭走上了场,迎接一年中最盛大的一件农事。把谷穗按圆圈铺在场上,把碌碡套在骡子身上,在骡子眼睛上蒙上一块布,打一下骡子,它就开始碌场了。这是一条停不下来的路,它重复地走着老路,没有人愿意这么做,牲畜也不例外。人类总是有更聪明的办法,让牲畜为他们全职服务,蒙眼只是一种方法而已。没有牲口的人家,少不了要叫几个邻居来帮忙,这时候的打场就需要连枷上场了,一对一的连枷举起落下,落下举起,敲打着金黄的颗粒,那整齐而踏实的音阶,是丰收喜悦编织的音符,特别动人。一粒米从谷秆上长出,形成长长的谷穗,割掉谷穗拉到场院,它依然长在母体上,只有连枷不停地敲打,它才肯吐出金黄。一粒粒米终于被剥离,脱胎于自己之中,金色地亮相场院,它依然包裹着一个壳,与众多的米堆在一起,一颗压着一颗形成一座小山。它还混着土和秕谷,用木锹扬起,需要一场不大不小的风,带走秕谷和尘土,留给我们满场的金黄。
冬天
叶满地,水始冰,说的是立冬后的景象。十月的高原静寂而壮美。它的孤独从草丛中惊飞的一只野鸡说起,扑棱棱地要把翅膀扇断,它是受了多么大的惊吓,那余音震得山谷都有些颤抖。一只鸟一飞冲天,它拼命地飞向蔚蓝,飞向广阔,飞向自由。这飞翔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惊慌,也惊到了脚步声中的行人,彼此间的惊吓要一阵子才能缓过来。人类遇到的恐惧与惊吓,只能在大地上奔跑,而鸟类却可以扇起翅膀飞上天空,看着那优美的飞翔姿态,我们是多么羡慕。从抬起头仰望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人类多么需要一双翅膀。
站在十月广袤的黄土塬上,大山繁华落尽,露出了裸体的身躯,没有披挂,没有遮掩,坦坦荡荡地走来。我特别惊叹这原始的粗粝和狂野,是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没有添加,没有装饰,没有精心的雕刻。那壮阔的黄土山峰,赤裸裸地露出健美的肌肤、骨架、青筋、血管、头发,都真实地展现在你的面前。冬天是把事物打回原形的季节。那赤条条的大山屹立在冬天里,它就是大地的一个兄弟,每年都从裸体里寻找生命的一丝光亮。其实粗粝是一种大美,狂野是人性的原初,我特别喜欢故乡原来的样子,原汁原味,粗布蓝衫。栏杆堡的高家沟有一棵旱塬油松之王,生长了两千年,从巨大的树冠可听到阵阵松涛之声,五六个人都抱不住,就因为刮来一次大风,而推倒了这个岁月之王。今天那棵油松还摆放在那里,横七竖八,庞大的身段令我们肃然起敬。那棵松树之王已经倒下十几年了,但没有一个人敢用那木材,因为那是一棵常年挂着红丝带的“神树”。我想那是吹来的一股什么风,可以让一个生存了多年的松王轰然倒地,变成一大堆风蚀之木。风是令人恐惧的一种大自然的力量。这个带翅膀的精灵,从不问一声主人的意愿,大片大片的风飞来,常常令我们惊慌失措。十月,北来的风更多,它经常夜半赶路,呼啸之声如那翻飞的哨音,虽在千里之外,但仿佛就在窗前闪现。起风了,霜冷黄河,冷的还有古老的长城和大地上的一切生灵。没有一个冬天不是从凛冽的寒风中进入的,没有一个季节不是因风而换季的。
沙棘是高原最耀眼的明星。寂寥而漫长的冬天开始了。蓝天辽阔而高远,偶有一只飞鸟从蓝水晶滑过,传出几声孤单的鸣叫,回荡在空旷而清朗的高原。野草冻死了,铺了一层尸体,干枝枯叶在寒风中摇曳。在土沟的崖畔,常有一株沙棘独秀于黄土林里,傲霜斗雪。浑身的芒刺已经变成灰黑,叶片已落尽,黄色或红色的小太阳拥挤在一起,侵占了八面出击的枝杈,层层叠叠的小果粘在一起,成为一串整齐划一的排子,挂在粗壮的黑枝上。那是冬日高原多么醒目的自然之果,像小小的灯笼,像一颗颗小苹果,像一串微缩的冰糖葫芦。它擎举起黄色的浆果,成为高原的火焰和锐利之眼。只需要一夜,那黄色的浆果就结上了冰霜,特别雅尚唯美。冰中的黄果、红果特别晶莹透亮,它是经受过零度考验的圣果,它先度己,再去度人,度自然的一切鸟雀。咬一口冰凌中的沙棘,嘴里填满透心的凉意,能沁到肺腑。那甘甜鲜汁,只要一破,就会喷溅出来,酸酸甜甜的味道,那不就是生命的味道吗?原来我们品尝的是整个大自然,人生只占了它的一页日历。繁华落尽的冬季,捧举着自己鲜艳的浆果,迎着丝丝温暖的阳光,让百鸟吞食。
河流是冬天的一面镜子。十一月天,我常常会一个人沿着一条小河,钻进山沟看清澈的水流是如何结冰的。结冰其实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天气突然间降到零度以下,黎明时分,河边的杂草罩上了一层霜花,你看到河床挂上了薄薄的白色冰片,冰层很薄,常常与树叶杂草搅在一起,冻在一起,一起枯荣,一起幸福。有时薄冰上印着清晰的树叶和树枝的图案,冰片像一个魔术师,每天夜里都自制各种花纹和图案。有些薄冰如玻璃一样,甚至可以看到河底的石头,冰面上结着一枚枚美丽的霜花,如星星般闪烁。有些河段已经封冻,冰薄还可以看到水流,拿一块石头用力猛砸下去,有时冰面被敲出了一个窟窿,冰面裂开了几条白缝,有时石头砸开了冰面,石头咕噜咕噜沉入水底。深黑色的河水清澈、明净,欢快地奔向远方,淹没在黄土的沟壑之中。在土灰色的苍茫中,在黄土上、树林里,只要能看到蜿蜒的白色冰面,我就能找到河流的方向。
柏树是最清傲的一种树,虬枝苍劲,在陕北最寒冷的十二月,它那绿色花窗般的枝叶,被冻成黑青色,部分柏叶梢被强劲偏北风吹得叶片都干黄了,在颤抖中它依然坚守着那冬日的一抹绿色。常看到在寒冬的高原,放羊的老汉冻得支持不住时,在柏树上弄些柏叶烧火取暖,我惊奇周围有许多杨树干枝不烧,原来烧火后柏叶上有油脂,不但火大,而且还耐烧。而在大雪天气,在高原看到飞舞的雪花,轻轻地落到千年古柏上,一层白雪铺在柏叶的绿窗上,更是老树开出的新花。严寒冻不死,风雪压不垮,它从不攀缘富贵,总是在贫瘠的土地上,在杂石的缝隙中生长。千年柏树的体形不是特别巨大,每一条分枝足可以成为百年以上的树木,而要测主干的宽,得三四个人合围起来。千年以上的树木,长得都是精神和风骨。那柏叶看上去稀稀疏疏,有部分枝干枯死了,黑黑地指着天空。我想千年之树,在营养赶不上时,总要有部分树枝舍生忘死,把生的希望让给它的兄弟。而它旁边的枝叶也长得特别茂盛。千年柏树最令人震撼的是那苍老的树皮,斑驳的竖纹,一条条青筋暴突,像那黄土地上深深的皱纹,无数条长长的树沟与小洞相间,分散在苍灰的主干上。蚂蚁、七星瓢虫、蜘蛛等许多昆虫自由地穿行在树洞间,那苍老皴裂的老皮与树干已松开,剥一下就掉下来一片。树根部有巨大的空洞,一直贯穿到树干的上方,树心已经死了,而树已然活着,水分和营养仅靠侧面单薄的皮就可输送,这种功能的相互转换,让我看到了一棵千年老树,已经精通了天地间成长的秘密,它的心灵与宇宙相通,具有了一般物种没有的灵性,否则它也活不到千年。十二月的古柏,是高原上最亮丽的景色,尽管苍墨色的柏叶被北风吹得翻卷着,倾向一个方向,但柏叶极像一扇扇绿色的窗子,在身体冻得瑟瑟发抖中,毫不影响千年之躯扛起高原绿色的大旗。我听到了柏涛之声,在满目肃杀中响起,如晨钟暮鼓,成为绝唱。千年古柏那高傲的风骨,伟岸的身姿,皴裂的树皮,摇曳的方向,都给我一种无穷的力量。
此刻,高原正静候着一个改天换地时刻的到来。
作者简介>>>>
黄浩,神木市人,主任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榆林市首届十佳新闻工作者,榆林市有突出贡献专家。作品见于《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海外版》《美文》《散文选刊》《散文百家》《四川文学》《延河》等报刊。出版《生命的庆典》《走进神木》《黄浩散文选》《黄土四季》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