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当代诗词手迹选》中收录了现代作家、文学研究者唐弢的一幅手迹。这是唐先生1981年12月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副团长应邀参加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后自书的自作诗一首:
几人笔底走龙蛇
垂老情怀我自嗟
却喜江南池草绿
重研朱墨作春华
——一九八一年参加香港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四首之一,八二年三月唐弢
彼时唐先生主编的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史》刚出版完毕(1979年6月第一卷,1979年11月第二卷,1980年12月第三卷),他亲自执笔的是其中关于鲁迅的部分,但在香港这场研讨会上,唐先生却作了题为《四十年代中期的上海文学》的专题发言,不能不说,其中很有些意味。
20世纪80年代,“告别革命”和“重写文学史”等潮流兴起的同时,港台版的现代文学史和夏志清的小说史很快都传到大陆,汪晖对他的博导唐弢先生的回忆中就提及,早在入学前第一次见唐先生时,唐先生就对他讲了国外有关的研究情况,让他要留心,不过他又说“我们做我们的”,可见,唐先生既不闭塞,又有很强的自主性意识。当时大陆许多人也认可了海外的说法,都觉得是夏志清发现了张爱玲、钱钟书和芦焚等作家。唐先生没有对此做过正面回应,但他选择在当时还未回归的香港所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上讲这一题目,确如汪晖所言,显然是对这一流行的学术思潮的回应。
唐先生的发言稿后来整理发表在《文学评论》(1982年第3期),谈到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学,他一开场就列数了夏丏尊、许广平、陆蠡、柯灵等十几位作家遭到惨绝人寰的“宪兵刑讯”,还有郑振铎不顾个人安危抢救孤本旧刊的“文献争夺”战,说明上海文艺界人士在抗日战争中以各种方式表现了民族大义,通过了巨大而艰难的考验。接着,他指出四十年代初因为外国的入侵,上海没有文艺,四十年代末因为国民党的禁锢,上海也没有文艺,唯有介于两者之间,威胁稍松懈、迫害未极端的时候,四十年代中期上海的文艺创作才一度呈现繁荣。然后,他一一详析了此间风格auZv1dSrRt7MkmO9tNO/khrK648a49yDdWpxB+8iFl8=突出、作品引起过较多注意的作家,如张爱玲、废名、钱钟书、师陀(芦焚)。
他谈张爱玲,指出张爱玲的《金锁记》甫一出现,傅雷就“奔走告语,广为延誉”。唐先生认可傅雷对张爱玲作品的评价,认为她“写的是人生道上她所熟悉的那段有限的生活,她将全部社会经历、生活感受、艺术修养集中在一点上,成功地写出了她的《金锁记》”。唐先生觉得张爱玲早期的作品都特别好,但后期到了香港写攻击土改运动的《秧歌》和《赤地之恋》等作品不行,唐先生指出的不是作品的政治立场问题,而是张爱玲出于政治偏见,满足于浮光掠影,道听途说,不能深入地描写真实的生活,所以作品在艺术上苍白、粗糙,人物立不起来。“艺术作品写成共产党的宣传材料不好,难道你写成美国的或者国民党的宣传就好了吗?”
对废名、钱钟书和师陀,他也着眼于艺术,逐一分析他们作品的成功之处及其不足,尤其注重他们迥然不同的艺术风格。总体而言,唐先生对这些作家的评价都是比较高的。作为一个历史现场亲历者,同时亦是一个文学史家,他讲述傅雷、柯灵等对张爱玲的发现和推荐,讲述钱钟书的《围城》从一开始“便以光芒四射、才情横溢的笔墨,震惊了读者,震惊了像他一样正在从事小说创作的同行”,言下之意是这些作家不是由夏志清独具慧眼才发现的。同时,他又指出,对这些作家的肯定也不能捧得过分地高。唐先生是支持文学史需要反思和重写的,但他并不认同一下就从左跳到右。对于几乎将张爱玲、沈从文与鲁迅并称,在唐先生看来,从文学史的角度上说,沈从文也并不见得比郁达夫高。
唐先生晚年一直倾注精力而终未完成的《鲁迅传》,难点就在于讲鲁迅涉及整个中国现代史的叙述,而历史叙述的背后是史识和史观,如何在历史观巨变的时刻讲鲁迅、认识和再认识中国现代史上诸多重大历史事件以及诸多作家,困难重重,但唐先生一直笔耕不辍,思考不停。正如唐先生1982年手书的这首诗,嗟叹自己虽年老却仍好笔走龙蛇,喜欢写作和写字,不管外界如何,看到南方池上“生春草”“变鸣禽”的景象,还是欣喜得情不自禁要研磨了朱墨来作画。这一喜笔走龙蛇的垂老情怀,不就是唐先生晚年最好的自况吗?
唐先生热爱书法,从他的一些题词看,他应该对汉代碑版隶书下过很深的功夫,但纵观唐先生一生出版过的诸多著作,似乎只有《识小录》一书封面的书名使用的是隶书。不过,他晚年的题词就较多为隶书。该幅书法,是学习汉代版碑隶书、格调谨严的作品。这类作品看起来不是崇高的或优美的风格,但却完全是古雅的路数。这件手迹纵有列,横有行,章法一丝不苟。尤其是行距与字距几乎相等,给人一种极其规整的美感。另一方面,非常注重笔法的严谨、字法的紧凑,作品整体上给人以格调“工雅”之感。
因为是古雅的,所以也就是学者独有的。这一层道理,早在王国维的《古雅之在美学史上之位置》一文中已被揭櫫。王国维认为,古雅作为美的第二形式,不同于美的第一形式——宏壮与优美是天才的独创性的创造,而古雅是后天的、经验的,不必尽俟天才,而亦得以人力致之:“苟其人格诚高,学问诚博,则虽无艺术上之天才者,其制作亦不失为古雅。”唐先生这件手迹正契合此意。
作者简介>>>>
吴晓佳,文学博士,毕业于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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