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
偃师二里头的后生禄金克最近身体不舒服,四肢酸疼且乏力,说得再通俗一点儿,就是打不起精神,更别说下地干活儿了。他打听到巩县清易镇的李诏亭看病有绝招儿,方圆左近都有名。在李诏亭68岁的时候,登封、偃师、巩县、荥阳、温县、密县等地数百民众给他立了块青石碑,碑阴刻满了密密麻麻数县受惠百姓名单,碑阳正文写“名医诏亭李老先生懿泽悠长”。活人被立碑,世间罕见,闻所未闻,可见其医术不是一般地高明。来找这样一个名医看病,还能有错?肯定是药到病除。禄金克抱着这样的心理,步行到了清易镇——家里没有车马,也只能依靠两条腿。
李诏亭的诊室有不少病人。禄金克感到奇怪的是,诊室有三排凳子,呈纵向排列,左边凳子上坐的是妇孺,右边凳子上等候的是成年男性,中间的凳子上则空无一人。他悄悄问后边排队等候的一位大爷:“老人家,中间怎么没有人坐?”那位大爷说:“你是第一次来吧?若是急病,才到中间排队。”禄金克点点头,这个规矩,不说其他地方,反正偃师境内是没有的,心里对李诏亭的敬重立马又增加了三分。
禄金克侧耳细听,本想听听李诏亭对病人都讲了些什么。好奇心嘛,人人都有。无奈,只能听到病人的说话,李诏亭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不是担心他人学到看病的手艺,而是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这样好!禄金克暗地里又给李诏亭点赞。
轮到禄金克时,他刚要伸出胳膊让李诏亭号脉,不料想,李诏亭摆摆手,惊慌失措地说:“哎呀呀,你家失火了,赶紧回家救火吧。”
禄金克看出李诏亭不像是开玩笑,站起来撒腿就跑,好像后边有狼撵似的。
清易镇到二里头也就十几里路程,禄金克不到一个时辰便跑到了家。呵,家里平安无事,婆娘坐在树下奶孩子呢。不是火被熄灭了,是家里根本就没有着火。禄金克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起不来——他太累了,腰酸腿疼,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是从河里爬出来似的。等到他缓过劲儿来,身上汗落了,吃了点儿干粮,对婆娘说:“不行,李诏亭这不是戏弄咱吗?我得回去找他。”婆娘说:“你去找他可以,还是先看病吧,人家也可能是弄错了。”禄金克胡乱答应着,又步行来到了清易镇。
李诏亭的诊室还是人满为患。在那年月,大多人吃糠咽菜,缺衣少穿,饥一顿饱一顿,生病是常有的事。
禄金克并没把婆娘的话放在心上,认准李诏亭就是在耍弄他。他看到院子角落有把镢头,抡起来使劲挥舞了一下,只听“哗啦”一声,把李家的院墙给扒了个大豁子,他一边还嚷道:“看看到底谁家的房子有事!”
若不是李家人和前来看病的病人及时劝说,禄金克可能还要闹得更过激。
有人主张报官。李诏亭呵呵一笑,说:“我家这院墙也该修缮了,省得我找人扒喽。”
李诏亭如此宽宏大量,禄金克反倒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对李诏亭说:“给我看看病吧。”
李诏亭说:“你没病还看啥?”
禄金克瞪大双眼瞅着李诏亭,觉得他肚量有点小了,自己不就是一气之下扒塌了他家的院墙,至于记仇不给看病吗?
从禄金克的表情上,李诏亭知道他误会了,忙笑着说:“年轻人,你的病已经好了,不需要老夫再看。”
“好了?”禄金克这时候才觉得自己一身轻松,没有什么不舒服。
李诏亭给禄金克解释:“你年纪轻轻的,身体很强壮,只是偶感风寒,被老夫一惊,吓出了汗,十分病已经好了八分。”
至此,禄金克知道自己错怪了李诏亭,可他人老实,不知道如何说话。
李诏亭说:“等汗落落再回去,在家歇息两天就好了。”
“不用开药方?”禄金克问。看病不开药方,可是没有听说过。
李诏亭说:“药材是小处方,饮食是大处方。平时预防风寒,可用金银花、大青叶、薄荷、生甘草开水浸泡,当茶饮,最是有效。”
至此,禄金克才真正明白,李诏亭不但医术高,品行还好。看着坍塌的院墙,他心里除了感激,还有几丝懊悔,决定过两天,等自己好利落了,请匠人来给李诏亭修复院墙。
残像
小勇是康百万的小儿子,自然是娇生惯养。身边有奶妈和仆人伺候,长到十五岁,却是弱不禁风,大病没有,小病不断,走几步就喘气,一招风便伤寒,像深秋时节树枝头上的叶子,随时都有可能凋零。康家有的是银子,找了不少大夫,名贵药材吃了几箩筐,还是于事无补。
听说清易镇的中医李诏亭有两把刷子,康百万便让管家来顺带着康小勇来了。
走进诊室,看到前边有四五位病人在排队等候,来顺不顾小勇的阻挡,走上前来,要仗势插队。李诏亭看了后面的康小勇一眼,说:“不是急病,后边排队。”
来顺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钱袋子。
李诏亭没有理睬来顺,专心给眼前的一位病人把脉。
来顺还想发作,看了看周围那些人带着不屑、不满的眼神,只好灰溜溜去后边排队。
轮到康小勇时,李诏亭“望闻问切”一番,说:“这个病好治,无须吃药。”
来顺一拍胸脯,豪气地说:“康家有的是银子,再名贵的药材也用得起。”
李诏亭冷冷一笑,回一句:“之前不是也用过,怎么没见效?”
来顺哑口无言。
李诏亭说:“洛河边有个春秋阁,春秋阁供奉的是关公。少爷若诚心祭拜,等到关公头上出现金光,便可健走如飞,疾病可愈。”
来顺说:“李大夫,这,这有用吗?”
“我是大夫你是大夫?”李诏亭有点不高兴了。
“听您的,听您的。”来顺忙赔不是,“李大夫,怎么才算诚心?”
李诏亭说:“必须每天去祭拜,风雨无阻。”
来顺笑了:“这个不难,洛河就从康家门前过,坐船逆流而上,不到半个时辰,便到春秋阁。”
“不能坐船。”李诏亭摆了摆手。
来顺愣了一下,回道:“那就骑马或者坐轿。”
李诏亭摇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来顺不高兴了,说:“李大夫,您总不会让我背着少爷去吧?”
李诏亭说:“让康少爷每天走着去,走着回来。”
“啊?”来顺吃了一惊。康小勇也是面露难色,好像死到临头了。
李诏亭说:“明天开始,照我说的去做。”
来顺小心地问道:“李大夫,需要多少天才能看到关公头上的金光?”
李诏亭说:“七七四十九日如不见,则需九九八十一天,如再不见,那就需要一百六十天……下一位。”
来顺和小勇回到康家庄园后,康百万听了来顺的汇报,说:“既然大夫发话了,就依照人家说的办。小勇每天先去春秋阁一趟,回来再去私塾念书,其他事不用插手。”
小勇为了活命,只得依照李诏亭和父亲所说,第二天早上从康家出发,徒步前往春秋阁。康小勇的身子弱,不能走快,走走停停,常人半个时辰走完的路,他整整走了一个半时辰才到春秋阁。
春秋阁又名启圣阁,原属于一座颇具规模的大王庙,大殿内供奉河大王黄守才,启圣阁是河大王庙的附属建筑北配殿,内供奉关公。关公被视为忠诚和义气的象征,被尊为“武财神”,象征着财运和平安,因此,许多庙宇中供奉有关公。
小勇拜罢关公,稍作休息,原路返回。
一天天过去,小勇走路的速度逐步加快,由最初的一个来回三个时辰减为两个半时辰、两个时辰,到后来,基本上一来一回,需要一个半时辰。
到了七七四十九天,小勇依然没有见到关公头上散发金光。
小勇不敢懈怠,继续坚持每天祭拜关公。
到了九九八十一天,小勇没有见到关公头上的8c679f8c727f4e4829449673e1ac0c62182c5b4c4098b2801f57828f6d3138db金光。
小勇有点灰心,去找李诏亭。李诏亭说:“可能你心不诚,继续祭拜。”
整整走了两年,不论下雨还是落雪,小勇一天不落。这天,他走进关公殿,看到关公头上依然没有金光,不由发怒,拿过关公手中的大刀,把关公的左胳膊砍掉了。要不是在场的其他香客阻拦,他非毁了关公像不可。
香客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
“这怨不得关老爷,可能是心不诚。”
“莫非是李诏亭忽悠人?”
“李诏亭是名医,不会干这事。”
“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尾。这事难说。”
……
康小勇心中一动,没有回家,徒步赶到清易镇,来找李诏亭兴师问罪。
看到康小勇,李诏亭问道:“咱先不管金光不金光的事,你的身体如何?看你红光满面的,应该没事了吧?”
康小勇愣了一下,点着头,朗声说道:“一年多没有生病,现在能吃能喝能睡觉……”
李诏亭笑了。
康小勇忽然间明白了,弯腰给李诏亭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康百万得知康小勇的鲁莽后,狠狠责骂了他一顿,又请工匠把关公的左胳膊修复了一下。
康百万要提出重赏李诏亭。李诏亭拒绝了:“若是行医为了名利,与盗匪无异……康掌柜,古人云,为人父母者,不知医为不慈。贵公子本没有病,多走动,多劳作,持之以恒,则强身健体,无疾病之忧。”
此后,康百万规定,凡是康家男丁,每日跟长工一样,参加一定量的劳作;康家女眷,学习厨艺、女工,不再使用丫鬟和仆人。
数年后,1935年秋,洛水大涨,将春秋阁的大殿、南配殿等冲毁殆尽,只有关公殿屹立不动。时至今日,细心的人还会发现,关公的左胳膊还有被修复的痕迹。
作者简介>>>>
侯发山,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秘书长,郑州商学院客座教授,郑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巩义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小说集25部,有7部作品被搬上荧屏。有180多篇作品被收入中学生各类试卷。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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