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将日常生活中看似平凡的金锁、蝴蝶标本与翠玉手镯赋予深厚的文化意蕴与情感色彩。器物与人物的命运、情感、社会环境等紧密联系,构成一套丰富的意象系统。其中,金锁象征着人对物质、金钱的病态追求,而最终又被其束缚的生命状态;蝴蝶标本暗示着女性被限制、被观赏、被压迫的生存困境。翠玉手镯一方面继承了病态物欲对人的异化,另一方面以其封闭的、环形的结构揭示了女性命运的历史循环。
[关 键 词] 《金锁记》;金钱;欲望;家庭模式;器物书写
张爱玲曾言:“女人的缺点全是环境所致。”这句话展现出对封建时代女性生存状态的一种深刻的洞察与悲悯。在《金锁记》中,曹七巧便是在封建伦理与婚嫁文化的桎梏、男权中心社会的压迫以及物欲横流的社会风气这三重铁幕下,挣扎求生、逐渐扭曲的典型代表。她的心理和生理双重残疾,既是个人悲剧的写照,又是一个时代女性普遍困境的缩影。“文学中的服饰是一种表意的文化符号”,“揭示和反映着装人物的性格、情感、心理、意志、欲望与生存处境等多方面内容”[1]。配饰作为人物身份、性格乃至命运的象征,在《金锁记》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其中,金锁与手镯看似寻常的物件,实则蕴含着丰富的意蕴,深刻揭示了曹七巧的命运走向与灵魂束缚。
一、金锁:追求金钱与被金钱束缚
“金”自古以来便是财富与尊贵地位的象征与标志,它在《金锁记》中不仅象征着曹七巧对物质财富的渴望,更隐喻着她对家族荣耀、社会权力及个人价值认同的深切追求。而“锁”则是一把沉重的枷锁,它不仅紧紧束缚着七巧的身心,更将这股压抑的力量扩散至她周遭的每一个人,形成了一种难以挣脱的困境。自七巧踏入姜公馆大门的那一刻起,她便因出身低微成为姜公馆中的异质性存在,遭受着来自姜家上下的轻视与冷漠。其根本原因在于,七巧的婚姻并非建立在两情相悦或者门当户对的基础上,而是金钱交易的产物,是姜家以“物质”为筹码的一场交易。正是这由金钱维系的婚姻纽带,化作了一把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在七巧的脖颈上,不仅剥夺了她追求真爱的权利,更在无始无终的压抑与束缚中深刻地剥削和压迫着她的精神世界。
在《金锁记》中,姜二少爷身患骨痨,是揭示家族权力结构、性别角色反转以及女性悲剧命运的又一切入点。骨痨不仅剥夺了姜二少爷作为成年男性的自主行动能力,更剥夺了他的男性尊严,使得他与七巧一同被家族边缘化,被逐出家族的权力中心。姜二少爷不及七巧三岁孩子高度的体态,这不仅是对成年男性个人悲剧的直观展现,更是对其家族地位的隐喻。他的失能不只是身体上的局限,更体现在社会与家庭角色中的失语与无力,使得七巧在私密的房间内都能毫无顾忌地谈论他的病态。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位失能的丈夫身上,七巧遭遇了最震撼的剥削——生育剥削。对她而言,两个孩子的诞生却成了无法言说的痛楚与迷茫,那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不仅展现出七巧对母亲身份认同的缺失,更是控诉了封建制度下把女性当作生育工具的残酷现实。在传统两性关系中,男性通常占据主导地位,享有绝对的权力与优势,但姜二少爷的软骨症却意外地在身体健康层面实现了性别角色的倒转。然而,这种倒转非但没有提升女性的地位,反而更加凸显了七巧在男权社会中的无助与被剥削,她被彻底异化为一个仅供生育的机器。
张爱玲通过对姜二少爷这一失能男性形象的塑造,揭示了即便在男性失能的极端情况下,封建男权文化依然能够通过各种方式(如家族势力的联合)对女性实施更隐蔽而沉重的压迫与剥削。在某种意义上,姜二少爷的“弱势”反而成为封建男权文化“强势”与无情的最佳注脚。七巧的婚姻本是一场金钱与权力的交易,她因此被降格为商品,而与丈夫的亲密接触更让她在男权社会的凝视下,彻底失去了人的尊严与价值,成为一件被利用、被剥削的器物。
七巧在应对自身婚恋困境时,探索了一条曲折而复杂的路径,即通过撮合他人婚事,间接释放并转移自己内心深处对婚恋自由的渴望。无论是安排云泽的联姻,还是力促兰仙与季泽的结合,七巧都扮演着推手的角色,她的主动与积极实则是对过往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想象性抗争。在情景模拟中,她不单完成了婚恋的“主动”选择,也实现了对命运的“有力”掌握。七巧向季泽邀功时,有一个极具象征性内涵的举动——“七巧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儿和钥匙”。《金锁记》题为“金锁”,全文仅在此处出现了“钥匙”一词。要解开锁,就需要钥匙。这把钥匙就在兰仙的衣襟上,兰仙是季泽的新妻,二者的婚姻是在七巧的催促下完成的。她似乎在那一刻幻想,通过这把象征性的钥匙,能够打开束缚自己婚姻与命运的金锁,重获自由与幸福。
然而,现实的残酷在于这把钥匙终究是属于兰仙——季泽之妻的。七巧的这份努力,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因自身被动婚姻而产生的心理压力,但也深刻地揭示了她的无奈与悲哀。她因物质踏入姜公馆,这是一个诅咒,而诅咒的结果便是一生都被无形的金锁紧紧束缚。
二、蝴蝶标本:女性命运的象征
被季泽拒绝后,七巧用玻璃匣中那只精致却静止的蝴蝶标本自我比喻。蝴蝶的美丽是以生命的消逝为代价换得永恒的观赏价值。这不仅是对美的囚禁,更是对生命自主权的剥夺,深刻映射出当时社会中女性所处的被观赏、被消费、被剥削的悲哀境地。
七巧心中的蝴蝶标本是美的象征,更是自我命运的一种隐喻。那些镶嵌在耳垂上的两个实心小金坠子,沉重如铜钉,这是外界对女性命运的枷锁。金坠子作为金钱与物质的象征,与女性命运的束缚紧密相连,暗示着七巧面临的沉重负担。
从文本叙述层面上看,此前的七巧能通过卖麻油获取经济来源,换取生活物资。自她从麻油店嫁入姜公馆后,她便失去了所谓的工作。她的经济命脉转而依附于姜公馆内部的物资分配体系,这不仅是生活方式的剧变,更是个人自主权的深刻丧失。更微妙的是,七巧所处的时代与社会环境为她设下了另一重难以逾越的界限——女性身份的局限。在这个世界里,她虽能使用家中之物,却无权继承任何财产,这是七巧的第一层被动状态,也是第一枚“铜钉”。另外,她的世界从昔日熙熙攘攘的街巷缩小至姜公馆的四壁之内,空间的转换不仅是物理上的局限,更是对自由心灵的桎梏。即便七巧内心深处涌动着反妻性、反母性的叛逆之火,并试图挣脱这既定的角色框架,但现实却将她牢牢困于家庭的小天地中。她被动地等待,等待哥嫂来、等待季泽来、等待客人来。这就是第二枚“铜钉”。
然而,季泽与这被囚禁的“蝴蝶标本”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在七巧与季泽情感彻底决裂的那一刻,她站在窗前,默默目送着季泽离去。季泽的长衫随风轻扬,搭在臂间,那么从容不迫。晴日的微风,仿佛一群洁白无瑕的鸽子,欢快地穿梭于他的衣袂之间,自由而灵动。这一幕不仅描绘了季泽个人的自由与洒脱,更深刻地反映了社会性别角色之间的差异与不公。在季泽的身上,我们看不到金钱问题的困扰,也感受不到与七巧决裂的阴影,他的心情似乎并未因此有丝毫的波动。这种轻松自在的状态与七巧内心的沉重与挣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展现出传统社会中男性与女性截然不同的命运。
三、手镯:病态与女性命运的循环
在文末惊心动魄的一幕中,七巧那曾紧致得仅能容下一方洋绉手帕的翠玉镯子,竟悄然间宽松至能轻易滑至腋下,这一细节不仅是对时间流转下七巧极度瘦弱病态的体态的刻画,更是七巧内心世界扭曲异化的深刻隐喻。与金锁作为物质欲望象征的直白不同,翠玉镯子的变化细腻地揭示了七巧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病态轨迹。
从文本逻辑推导,这当然可以和七巧抽鸦片的不良习惯联系分析。但原文此处并未提及这一点,反而在述说七巧被亲人憎恨的家庭处境。因此,表面上看,手镯呈现出七巧身体的病态,但深层次挖掘,镯子意味着七巧在精神危机下的“自食”,以及“自食”后心灵异化下对他人的迫害。它象征着七巧在孤独、绝望与自我放逐中,逐渐失去了对自我价值的坚守,转而以一种近乎“自食”的方式,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荒漠中寻求慰藉,哪怕这慰藉最终导致更深的孤独与异化。在这样的背景下,翠玉镯子不再仅仅是一件装饰品,它成为七巧心灵状态的外化,记录着她从对物质世界的病态执着到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挣扎,再到最终因心灵异化而对他人造成的伤害。
一方面,翠玉镯子有着昂贵的物质属性,它承接了七巧对金锁的物的追求。而这种物的追求,直接造成七巧对子女的伤害。长安丢失的“枕套手帕种种小物件”与长白用于赌博、捧戏子和逛窑子的花费相比微不足道,但是七巧却指责长安为“天生的败家精”。“天生”一词,实际揭示了七巧的“厌女症”。在她的观念里,女性天生便没有财产继承权。所以长白花的是属于他自己的钱,长安花的是家里的钱。七巧常提“嫁妆”一词,长安的出嫁是对七巧金钱欲的一次极大冲击。为了尽可能地保护她的财产,长安不能出嫁。张爱玲分析骈居的女人说:“疑忌与自危使她们渐渐变成自私者。”这句话是探索七巧异化的绝佳注脚。
在曹春熹与长安的交往中,七巧更关注的是“家产”的潜在危机。“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七巧对曹春熹的警惕源于她对曹大年和季泽两人过往行为的记忆。在这一事件中他们对她的伤害被唤醒,在七巧对自体伤痛经验的再感知下,七巧对长安的限制,其实恰恰是她对金钱的过度追求的结果。
另一方面,翠玉镯子是一个环形,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环形配饰常常意味封闭、束缚与循环。它不仅象征着个体女性生命中的封闭与束缚,更深刻地隐喻了整个女性群体所承受的循环往复的命运困境:从一个被束缚的女性生命推及一群被束缚的女性命运,从而实现女性困境的循环。
文本中一处细节很值得注意,七巧眼中的长白虽戴着金丝眼镜,但“时常茫然地微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在芝寿眼中,长白“他的金丝眼镜上抖动着一点光,他嘴里抖动着一点光,不知道是唾沫还是金牙”。[2]这两句话有极高的相似性,却表达着不同的内涵。长白的茫然,意指在他的世界中,七巧并不是性客体,所以空间中没有男性对女性的凝视。芝寿眼中,长白眼镜上的光聚焦到一点——他凝视着芝寿。这里芝寿明显是长白眼光聚焦的对象,其中隐含着男性的侵略性、攻击性冲动,所以芝寿才会惊惧着猛然坐起身。长白嘴里的“唾沫”可理解为对女性的渴求,而金牙则是物质财富的隐喻。即便两处内容没有明指两位女性看到的光来自唾沫还是金牙,但七巧看到的光芒程度明显更甚,而唾沫水显然不及金牙闪耀。因此,七巧留意的是男性的财物象征。
正是如此,七巧对芝寿的排斥,其根源远不止于对芝寿享有她所渴望而不可得的“正常”两性关系的嫉妒,更深层次的是出于对家族财产传承的忧虑。长白作为家产的法定继承人,其婚姻不仅仅是情感的结合,更涉及家族财富的流向与保障。在七巧眼中,芝寿的出现无形中增加了家产外泄的风险,这对于将金钱视为唯一安全感的七巧而言,无疑是难以容忍的威胁。
因此,七巧对芝寿及长安的迫害,实则是她内心深处对于自身无法挣脱的命运枷锁的一种病态反抗与延续。波伏娃说:“一个鞭打孩子的母亲不仅是在打孩子,在某种意义上,她根本没有打他:她是在报复一个男人,报复世界或者她自己……”[3]她其实真正要攻击和伤害的并不是具体的芝寿或者长安,而是曾经让她深陷困境的“世界”,她将自己所经历的苦难与束缚,化作对他人幸福与自由的剥夺,企图通过“拉人下水”的方式来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与不安。可惜,七巧并不是真正觉醒的“新女性”,所以她真正攻击的是现实世界中一个个具体的人。
四、结束语
在传统文化语境中,女性常被不自觉地赋予典型的“物的属性”,这不仅映射了社会结构与性别角色的固化认知,也深刻揭示了女性价值被单一化、物质化的历史遗留问题。金锁、蝴蝶匣子和翠玉手镯,外观都美丽却各自呈现出某种“束缚”状态。金锁是传统社会中普遍没有财产继承权的女性在追求金钱的过程中又被金钱所围困的悲哀处境的隐喻。蝴蝶匣子强调女性受到各种社会规范与期待的束缚与控制,这些文化与制度因素强烈限制了女性的自由意志与个性发展。翠玉手镯是关于女性命运的深刻寓言,它揭示了女性被异化的循环的悲剧性人生。
张爱玲的器物书写并非简单描述物质世界中的“器物”,而是将其放在具体的文化语境中,探索女性在传统文化框架下的生存境遇与心理状态。在以《金锁记》为代表的张氏小说中,女性的价值常被外界以金银财宝、嫁妆厚薄等为标准来衡量,其存在被无形地物化,成了一种功能性的存在。她们通过触碰物而触碰到自己,通过积攒物确认并强化自身的在场,这使得女性和器物之间具有深刻且强烈的联系。通过与女性主义视角的结合,器物书写得以深刻揭示女性在传统文化与社会结构中所处的被动与受限地位,促使我们反思那些看似寻常之物背后所隐藏的性别不公与女性被忽视的历史。
参考文献:
[1]陈夫龙.张爱玲的服饰体验和服饰书写研究[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63(1):44-54.
[2]张爱玲.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320-321.
[3][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342.
作者单位:成都文理学院文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