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中的李白形象

2024-12-06 00:00程欣
名家名作 2024年31期

[摘 要] 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中的李白形象与以往的李白“诗仙”形象相比,更加人性化。梳理了历代文学作品中李白的艺术形象,并对李白的创作特点进行了分析,展示了活泼的李白形象。

[关 键 词] 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李白;道教徒;诗人形象

说起李白,中国人都会想到他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放与豪迈、“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自信与霸气,以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大度和洒脱。他的青春与浪漫、理想与不羁,一直是中国人迷恋的灵魂导引。李白是一种精神气质、一种文化符号,已烙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是一部仅有六万余字的关于李白学术研究的小书,在同类出版物中始终独占鳌头,一直是研究李白诗歌必读的参考书。其作为诗人李白的普及读物也不断地再版,成为青少年的必读传记。从1940年8月出版到现在,尽管李白的研究著作不断出新,但这本书依然畅销。“既有学术著作锐利的透视,又有散文诗样耐人寻味的气韵,是《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在李白研究领域成为常青树的原因。”[1]通过对李白的政治、思想、文学、情感、友谊各个方面的论述,刻画出诗人李白“活泼泼”的清楚的影子。正如李长之先生在书中所写的:“说真的,他的一生和我们的一生并没有太大的悬殊。他有悲,我们也有悲;他有喜,我们也有喜。并且他所悲的,所喜的,也就正是我们所悲的,所喜的。然而,有一个不同,就是他比我们的喜,喜得厉害,悲,悲得厉害。于是我们就不能不在他那里得到一种扩展和解放了。而这种扩展和解放却又是我们心灵的深处,于种种压迫之余,所时时刻刻在期待着,在寻求着的。”[2]

这就是李长之先生描绘的李白,他就是“我们”,我们常人总能在李白的诗中读出自己,也总能在李白的诗中与我们自己生命中的某一时刻相遇。

在诗歌繁荣的唐代,李白是一个才艺盖世、浪漫快乐的诗人形象。唐人小说中关于李白的大多还是他文采诗情的故事。《太平广记》有记录李白创作《清平乐》时的情景,展示了李白的诗艺才华,成为李白作诗的经典场面。《开元天宝遗事·醉圣》中有李白醉酒的故事。唐小说中还有一些关于李白的经典故事,如与贺知章的友谊“号为谪仙人”“解金龟换酒”,还有“力士脱靴”的故事。中唐文学家韩愈写了《李太白得仙》的故事。这些故事塑造了李白敏捷才思、不慕贵权、醉酒成性、气质脱俗的形象,表达了人们对“诗仙”李白的敬仰和喜爱,也为后来李白的形象阐释提供了丰富的材料。

不同的李白形象也出现在元明清戏曲中,但也基本是以唐小说的李白阐释为基础,元代杰出的李白题材剧——王伯成的 《李太白贬夜郎》,全剧主要写李白由翰林供奉到捉月而亡的故事。明传奇剧《彩毫记》根据《旧唐书·李白传》演绎而成,展现了李白一生的坎坷遭遇。戏曲中的李白升华了历来李白的形象,传承了李白的精神品质。“李白的传奇人生披着一层神秘的仙侠外衣,他仗剑求仙、信奉道教、名列仙箓,这样的传奇经历足以使其成为明代神魔类小说中高频出现的人物形象。”[3]在明代,由于通俗小说的发展,李白形象也自然带上了市民的色彩,但总体来看,那些故事及其形象特质的评价主要还是围绕李白的“诗仙”形象。明代冯梦龙编撰的《三言》之一的《警世通言》里有《李谪仙醉草吓蛮书》的故事,故事中李白不仅懂外语、擅诗文,还是个出色的外交家,虽然有点夸张,但是确实寄托了人们对“诗仙”的美好期待。

“李白的诗人形象是在历代文学创作中长期累积叠加而成的,明代白话小说借用历代积累的李白形象,经过再创作又形成了更加多侧面和具有个性特色的李白形象。”[3]可见,李白作为一个经典的文化符号,经过多年的接受与阐释,基本已经固定,他沉淀了人们的传统审美和诗意追求。

李长之,现代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毕业于清华大学并留校任教,师从我国著名哲学家张东荪、金岳霖和冯友兰。其著作《道教徒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开篇写道:“当我以苦闷了,当我一觉得四周围的空气太窒塞了,当我觉得处处不得伸展,焦灼与渺茫,悲愤与惶惑,向我杂然并投地袭击起来了,我就尤其想到李白了。”[2]读李白的作品,我们常常能感受到一种奔涌的情感喷薄而出,觉得痛快且潇洒,满是青春和快意。李长之先生更有鞭辟入里的分析。在他这里,李白成为活泼泼的“人”。李白珍惜生命、热爱生活。他如同我们一样,有所爱、所恨、所喜、所愁、所悲,只是比我们更极端,“只是他要求得太强烈了,幻灭、失败得也太厉害了,于是各方面都像黄河得泛滥似的,冲决了堤岸,超越了常轨”[3]。

“像李白这样的诗人,早就有人说是疯子,或狂人了。”[4]我们看看李白的诗,他是怎样的疯子和狂人呢?“黄鹤高楼已槌碎,黄鹤仙人无所依。黄鹤上天诉玉帝,却放黄鹤江南归。神明太守再雕饰,新图粉壁还芳菲。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 这首《醉后答丁十八以诗饥余捶碎黄鹤楼》,从开头“狂”到结尾,“嚣张”得令人叹服。从诗题可以看出,当时有个丁姓男子嘲讽李白,而李白本身就是个狂傲之人,丁十八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对李白来说算什么呢?加上当时他又喝醉了,于是便写下了这首疯狂至极的诗歌,“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寻春晖”,这首诗读完直呼过瘾。“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这首《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是李白的暮年之作,他说自己是“楚的狂人”。虽然经历磨难,满是愤懑不平,还是一如既往地“狂”。

从文学创作来说,“一般人是疯子和狂人,可能对我们来说没有生命价值,可以对于作为艺术家的李白来说就有价值了”[2]。伟大的艺术家创作艺术品的过程都是“疯狂”的。正如德国哲学家尼采所说的:“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艺术是生命的最强大动力”。五四运动时期,尼采的哲学思想在中国被研究并深入传播,尼采的“超人”哲学呼唤真正的自由“超人”,他的思想很符合五四时期盛行的个性解放的精神。李白也如“狂人”尼采,李长之先生认为正是因为李白的疯狂,才造就了他的伟大艺术作品。

“我们在通常生活中,被压抑、被幽闭的已经太多。”“可有一个地方能够为我们稍为慰藉的吗?也许有。这就是梦境了,在梦境里,我们或者可以有真情的笑,或者可以有感激的哭。”[2]正如弗洛伊德先生所说的,创作就是被压抑的满足,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在 诗中,李白毫不掩盖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一颗滚烫的心,跳跃在他每一首,每一句,每一字的作品里。”[2]“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月下独酌四首·其二 》)他如此直白热烈地表达自己对酒的热爱。“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怨情》)“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李白的愁怨很直白,看得见、摸得着,让人身临其境。“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上李邕》)这首诗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和狂妄。李白把我们的压抑一股脑地都发泄了出来。

从文学创作的艺术风格来说,李长之谈到了李白的“豪气”,他认为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是以大观小,有自负的意味,豪气是一种男性的表现。当然,这种豪气在文字上表现为一种精神,表现为一种“气象”。气象是中国古代文论文艺思想的重要范畴,是指诗歌所呈现出的神质风貌。严羽云:“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4]以气象来评价诗法规范体系,用气象来判别唐宋诗歌的不同。“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2]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他同样认为李白诗歌的风格是以气象高远取胜。李白的气象自然是不同于一般人的,他诗中的情感如岩浆一般喷射。“他的精神常是在冲决着,又在超越着。”[2]“忽然”是他的诗中常出现的,是灵感的忽然涌现和灵感的不期而遇。“正是代表他精神上潜藏的力量之大,这如同地下的火山似的,便随时可以喷出熔浆来。”[2]激情疯狂的创作使李白诗歌的风格更加突兀。

李白很崇拜南朝诗人谢朓。他在诗集中提到谢朓的地方非常多,还曾跑到谢朓去过的许多地方写诗表达激动的心情。他的文学标准是“清真”,这个“清真”的文艺思想和李白的信仰——道教的“自然”观念是统一的。李白有豪气、人洒脱,不受形式和规律的束缚,他的精神一会儿跑到西,一会儿跑到东,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所以他笔下的形象大多雄大壮阔,很有气势。李白在文学上的造诣远远超过了谢朓。

李长之先生在“异国的精神教养”“游侠”这两章中,进一步论述李白充溢的生命力。李白有着别样的成长环境,他有“这尤其和一般的中国人的生活态度相去很远”,“李白对于儒家,处处持着一种反抗的、讽刺的态度,也不止儒家,甚而连儒家所维系、所操持的传统,李白也总时时想冲决而出”[2]。《登广武古战场怀古》中写道:“拨乱属豪圣,俗儒安可通。”他以为能够挽回天下败坏衰乱的人一定是豪圣,而一天到晚摇头晃脑、一点不切实际的俗儒,不能够挽救这个时代。由此可见,他是很轻视儒家的。他还直截了当地写了一首《嘲鲁儒》:“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鲁地老叟谈论《五经》,白发皓首只能死守章句。问他经国济世的策略,茫茫然如同坠入烟雾。脚穿远游的文履,头戴方山的头巾。沿着直道缓缓迈步,还没抬脚,已掀起了尘土。他嘲讽这些鲁地的儒生太迂腐,满满的轻视。

作为游侠的李白更是离经叛道,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他四海为家、轻财好施,这些都表现了他对于侠客生活的向往。“道教的五大根本概念:道,运,自然,贵生爱身和神仙,都处处支配着李白。”[2]他到处访道求仙,自己曾说:“学道三十春,自言义和人,轩盖宛若梦,云松长相亲”“云卧三十年,好闲复爱仙”,看来他学道有三十年了。历史记载过,李白是受过符箓的道士。他写游仙诗,在诗中以“神仙”自居。道教深深的现世功利色彩,特别合乎李白浓浓的人间味。“生活上的满足是功名富贵,因此李白走入游侠,生命上的满足只有长生不老,因此李白走入神仙。”[2]

李白在政治上的偶像是鲁仲连,他到处流浪,见了许多诸侯、大官,倒真有点像浪迹天涯的鲁仲连了。他真正踏上政治舞台,源于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的推荐,曾当上了翰林供奉,深受唐玄宗重用。李白虽然不甘寂寞,但从政又太天真,不能妥协,所以不到三年就出走了。而刚开始流浪,却又想着未来在政界东山再起的事情。可见,李白的政治热情是一阵一阵的。

李白的情感很浓烈,对于亲情和友情都是这样。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李白云游四海,对于家庭是比较淡漠的。可他在《寄东鲁二稚子》中写道:“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谁复怜?”这首诗是在他离开儿女三年后写的,他仍然记得女儿平阳和儿子伯禽的样子,感觉他们就在他的眼前,他们的形象还是那么鲜活。他在《送肃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中还一直惦记爱子伯禽,“君行既识伯禽子,应驾小车骑白羊”。李长之先生也禁不住感叹:“一般人目李白为狂人,为不近于人情的人,在这里要反省的罢。 漂泊的李白,狂歌度日的李白,他却有着一颗与平常人相通的心!”[2]他对诗人孟浩然和贺知章的友情更能打动人。那首《哭宣城善酿纪叟》:“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感情是何其动人。

李长之先生认为,“李白的痛苦是一种超人的痛苦,因为要特别、要优待,结果便没有群,没有人,只有寂寞的哀感而已了”,而他的痛苦“是一种永久的痛苦”,“这种痛苦是任何时代所不能脱却的”[2]。他的痛苦根深于生命中,和我们每个人一样,只是李白的痛苦更深、更浓。我们能从李白的抵抗中找到丝丝的慰藉,这就是李白之于我们的意义。

李长之写《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的时候刚刚从清华大学毕业不久,在书中我们可以读出尼采、弗洛伊德、狄尔泰等德国现代哲学家的意味,“并用这些新理论来研究中国的文化巨人,他强调要‘深入诗人世界中吟’”[1]。此时的李长之先生年轻气盛,也有着活泼的生命力。在吟味李白的世界中,他体验出与前人不一样的李白形象。

李长之先生为我们塑造了一个鲜活真实的李白,他是常人,他要功名富贵,他要幸福自由,他追求长生不老,追求现世快乐。李长之先生的文字是那般生动,激情和诗情的碰撞让我们重新认识了一个真实活泼的有生命力的李白。

参考文献:

[1]于天池,李书.李白研究中的常青树:谈李长之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J].中国图书评论,2006(4):62-66.

[2]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

[3]陈梦盈,严明.明代白话小说中李白形象的转型[J].社会科学,2018(11):173-180.

[4]严羽,著.胡才甫,笺注.沧浪诗话笺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

作者单位:崇文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