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五四”时期,鲁迅高呼“立人”思想。“立人”思想是研究鲁迅思想的重要主题之一,而《补天》中一句“女娲忽然醒来了”也具有象征意义,鲁迅借其“立人”思想使传统的女娲形象得以重构。在鲁迅的笔下,所谓“借古”是以古代传统故事为素材,结合现代思维进行思考。故事中鲁迅以油滑的基调来体现自己对于传统文化的反思、凝聚自身对于“人”的现代性思考,在肯定“人格”的同时,表达对深植于中国人骨子里的“奴格”的抨击的讽刺。试图从《补天》中考察鲁迅的启蒙思想,并从其对女神形象的塑造中探视鲁迅的“人的价值观”以及“立人”思想中所折射出的关于“新的生命意识”与“人道主义思想”。
[关 键 词] 《补天》;“立人”思想;生命意识;女娲;鲁迅
一、对启蒙的预言
《故事新编》的第一篇为《补天》,原先的题目为《不周山》。小说作于1922年冬,鲁迅试图从古代和现代中汲取素材,于是《不周山》变成了鲁迅的尝试之作。鲁迅开始不过是想解释“人和文学”的缘起,后来因为看到一些对汪静之《蕙的风》的批评而感到滑稽,便中途一转创作目的,陷入油滑的开端。鲁迅在《故事新编》的序言中对此评价为:“这可怜的阴险使我感到滑稽,当再写小说时,就无论如何,止不住有一个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出现了。”①在此,鲁迅看到了国民精神状态的愚昧和懦弱。事实上,鲁迅对于启蒙所抱有的态度并非一成不变的,所呈现出的是一种怀疑、悲观、否定的状态。他认为只是在众多熟睡之人中惊醒了几个较为清醒的人,而剩下的更多的人依然是沉睡状态,他认为“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可以看出,其实鲁迅本人对于启蒙所寄托的希望也同样渺茫。
鲁迅利用传统故事将女娲比作那些觉醒了的启蒙者,故事的编排与创新饱含着鲁迅自己对于整个社会“启蒙”过程的一种象征性的书写和想象性的预示。苏醒的女娲立马感受到世界的无聊与寂寞就如同启蒙者一样,作为最先醒悟的人而言,一时之间难以找到共鸣,所以从一开始他们便要承受与众人不同的寂寞与虚无。从蛮荒的远古世界醒来,女娲感到了“自以为苦的寂寞”。这种寂寞无趣的生命状态促进了女娲造人这一行为,女娲获得了初始的欣喜和愉悦的热情。最初的启蒙者与女娲一样,在高呼“立人”时而得到社会的注目,在青年人的响应和拥护中获得欣慰和热情,并试图扩大这种启蒙影响。可出现了不如意的情况,那些起初看似接受了启蒙而“活过来”的人,却“渐渐地走得远,说得多了”。最后使“伊也渐渐的懂不得,只觉得耳朵边满是嘈杂的嚷,嚷得颇有些头昏”②。因此,事情的发展并未像女娲所愿意看到的结果去发展,启蒙的任务和使命也并未像先觉者们所预想的那样,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进行。接踵而至的便是启蒙者们失落的情绪,由此,原所预想的启蒙事业变得繁杂、沉重,启蒙者并不因此放弃,但结果却是更趋糟糕了,“还是伊先前做过的一般的小东西,只是大半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了”③。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看似都有觉醒的意识,但是在主动和被动的关系之间却存在着撕裂。启蒙、立人并未真正实现和完成,启蒙者们再一次体会到了一种宿命般的无力与落寞。
当经历过了启蒙以及社会的巨变之后,世界依然是从前的世界和民众。被女娲所造就的人依然是那样的胆怯与自私,人类依然相互攻击、相互诋毁,为各自的阵营讨取所谓的正义;依然有那一群麻木的人存在;依然有虚伪的人存在。启蒙立人并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女娲不得不一个人面对残破的世界,去承担补天的责任和使命。到头来,那些被启蒙者却对她回以冷笑和痛骂,以伦理纲常为由去哭诉哀求,同她形成对立。如此,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形成的压抑和苦闷,让启蒙者们最终在这个与启蒙前的世界没有任何不同的混沌世界中消逝。
启蒙者消亡的结局似乎并未达到悲鸣的高潮,于是鲁迅又写了他们所遭遇的更沉重的悲哀,那就是消亡后的被利用。真正的启蒙已然被遮蔽和掩盖,大行于世的是别有用心的伪启蒙,“女娲氏之肠”的大旗在飘扬,但是再也找不到那座理想的“神仙山”了。鲁迅预示着启蒙者孤独寂寞的命运,还揭示了难以改变的社会大众的思想,也预言了启蒙者最终被利用的悲剧。《狂人日记》中同样身为反抗者与启蒙者的狂人最终也不可避免地走到妥协的局面,这无非也是对启蒙最可悲的嘲讽。
鲁迅启蒙思想内质深厚,纵使他对启蒙持有不抱过多希望的态度,但仍然继续着启蒙的步伐。
二、从“女性神”看“人的价值观”
(一)“立人”之思
“立人”思想在鲁迅的作品中随处可见,鲁迅试图控诉一个吃人的封建社会,破旧立新。唯有打破“文以载道”的思想,才能梳理真正的现代人。鲁迅在踏入古典世界之后发现的现实,也是他提出“立人”思想的原因之一。
在《补天》中,鲁迅塑造了一个“新女娲”,身上流淌着强劲有力的“觉醒”血液,觉醒之后,具有同凡人一样的感官体验,心怀苦闷。这与传统的女娲形象形成对比,使传统女娲的神性得以消解,崭新的形象凸显了“人”的现代性。新女娲的形象塑造展现了对新文化运动的响应。
首先,从新女娲的形象来看,女娲外在形象从传统的“蛇身”得以“人形化”。小说中对于女娲的体态描写透露出一种健康美,举止活泼“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头发“漆黑的搭在山顶上”。“搭”字所显露出来的随性和惬意,体现出一种松弛感,而松弛感的来源要得益于女娲自身所具有的强劲的生命质感。强劲的生命质感彰显出“五四”时代所需要的人文精神。“立人”的同时也要立心,所谓立心则是立国民之独立自主的人格。心是独立自主的人格,是国民所缺乏的。鲁迅在写到女娲的身体时,用“肉红色”附加在女娲的躯体色彩的描写上。“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直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①,“大光焰烘托了伊的身躯,使宇宙间现出最后的肉红色”②。颜色的描写十分巧妙,彰显出女娲的旺盛生命力。传统女神形象的神性通过鲁迅对女娲外在形象的“人形”塑造得以消解,这是神性向人性的转移,重构后的女神也是一位有着强健体魄的“凡人”女性形象。鲁迅对于人的健康身心的追求,通过对女娲形象的重构得以彰显。
其次,从新女娲的内在心理来看,传统古籍中所描写的女娲是“神圣女”,这种神圣不具备凡人的“人性”,没有凡人的感知和七情六欲,并不为时代和环境所干扰。而《补天》中鲁迅对女娲的心理重构极具人性化的特点,使女娲有了“无聊”以及“不耐烦”的情愫,由“无情”之神成为一个具有丰富情绪的“凡人”。女娲造人的最初契机并不是受天命而是因为“无聊”“一时兴起”的游戏心理。女娲用藤条抽打泥滩时,鲁迅运用了白描的手法进行刻画:“夹着恶作剧的将手只是抡”显现出女娲身上所具有的“任性”和“随意”。新女娲身上所展现的琐碎心理似乎与她强美的体格不太相符,或许正是这种“参差”体现出鲁迅对于世无完人的一种肯定。小说中女娲对讲古文的人表露出的厌烦,其实是对现实中文学界守旧怪相的讽刺。女娲作为具有新鲜血液以及新的生命意识的现代思想女性,对于复古守旧之流的讽刺,也是鲁迅的批判和讽刺。女娲承担着觉醒之后的苦闷与孤独,是独自咀嚼这蛮荒世界的寂寞。觉醒者占据少数,对于启蒙的艰巨任务似乎有点显得“寡不敌众”,因为觉醒后的世界依然是封闭的,人性依然是守旧的。女娲的苦闷是无法宣泄的体内性感,这种压抑的状态就犹如“铁屋子”状态下紧闭的社会与国民性。
新生力量的成长始终会遇到类似的阻碍,也就是鲁迅说到“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论调。鲁迅塑造的女娲是具有独立人格的“神”,而女娲的遭遇和焦虑正投射出鲁迅对“立人”的思考:精神解放的需求亟待解决,现实困境又横亘于此,这类两难问题是现代人所独有的。女娲正是在这种遭遇和焦虑中,完成了由“神”到“人”的转变。
郜元宝对鲁迅的创作这样评价:“将混沌一片的文学的世界竭力换算成非文学性的价值形态。”③鲁迅通过人类始祖女娲造人的故事追溯和解释人与文学的缘起,重构女娲的形象,消解女娲的“神性”,实现“人性”的转化,以呼应其“立人”思想,通过人化女娲来消解神性,来消抵传统士大夫的价值观,是鲁迅对于“何为现代人”做出的构想与思考。
(二)女性价值的显现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思想的先觉者们自觉走在时代的前列,他们为“人”的觉醒呐喊,而对于“人”的挖掘,先驱者们意识到女性作为“人”同样深处于社会困境之中。《补天》的第一句“女娲忽然醒来了”,是他们为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女性的觉醒而呐喊。鲁迅通过孕育生命的女娲来表现对女性价值,有助于新时代女性价值被确认、被重视。
《补天》中女娲的形象是青春女性的觉醒,女娲成为有着青春活力的女性代表与化身,她的身上有着一种原始的朦胧生命意识以及对自我的某种探求。“伊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只是很懊恼,觉得有什么不足,又觉得有什么太多了。煽动的和风,暖暾的将伊的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①女娲带着生命最初的觉醒初次展望这个世界,有些不知所措和无所适从,年轻的生命蕴含着充沛的生命力。女娲持天地自然之大能,自身充满了丰盈的生命活力,她将她的力释放并赠予出去。《补天》中的女娲是力与美的结合体,作为女性,她有女性美,也有强劲的生命活力和创造力。这样的女性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是真实与虚幻的载体,是具体与抽象的统一。
我们从弗洛伊德的心理观去分析《补天》中的女娲塑造。弗洛伊德认为,梦暗示着人自我的一种潜意识深处的渴求与欲望,而这种欲望又出自人类的本能,我们可以称之为“性欲”。女娲醒来后所感到的“很懊恼”显然是这种本能欲望没有得到满足。女娲的神性得到消解,同“人”一样具有本能的欲望。醒来之后觉得“有什么太多了”,按弗洛伊德的学说,是积蓄在体内之“能”太多了。鲁迅笔下的女娲有着对于平凡诉求的渴望,是一名普通平凡的女性。女娲神性的消解彰显出鲁迅自身对于女性以及女性本能的关注,这种关注是鲁迅对女性自身以及价值的认可和昭示。女娲的苏醒是女性意识的觉醒,是女性作为“人”重回历史舞台并承担重要角色的不可压制的时代趋势。
《补天》中对女性的人文关怀,展现了父权社会下剥夺并压制女性主导历史的文化残片,粉碎了以男性为中心、男性比女性优秀的神话。
三、“立人”思想的侧面——生命意识的张扬
鲁迅“立人”主题的创作有三部,揭示了三种立人思路:一是1918年的《狂人日记》;二是1921年的《阿Q正传》;三是1922年的《不周山》。《不周山》是对封建吃人社会和国民劣根性的同时揭露。鲁迅立足于人类的原始状态和形象,创造了一个充满生命意识的以及奉献创造意识的女性,是一个既会“造人”又会“补天”的中华民族的母亲式的具有无穷创造力的巨人典型。
女娲对人类的生成和繁衍承担着重要的作用,她对生命的创造让她比普罗米修斯更伟大。鲁迅想要通过对传统文化故事的新编,以旧瓶装新酒,深入对民族精神的探索和溯源。《补天》将吃人礼教、奴性精神和张扬“新的生命”创造意识、弘扬人道主义精神有机地联系起来,形成系统的“立人”思想的艺术实践。
《不周山》在弘扬人道主义的基础上,宣扬生命意识和创造意识,是对“新的生命”意识的觉醒的宣扬。人类的发展和繁衍离不开天地自然的和谐,但是人性的贪婪和欲望使得潜伏在本性中的兽性与奴性释放出来,于是世界有了战争和杀戮,由人祸衍生出天灾,人与自然天地的平衡和谐受到破坏。《补天》在创造和“张扬新生命”的立意下,弘扬“新的生命”的主题意识。
女娲的苦闷是作为启蒙者的苦闷,女娲作为力与美的结合体,她身上也有着同鲁迅一样的战士特征,鲁迅笔下的女娲是有着“五四”时代启蒙者的精神特质。作为一个启蒙者,鲁迅的“立人”思想一直贯穿在他的作品中,并不断做出更深沉的辨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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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