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组章)

2024-12-06 00:00灰一
星星·散文诗 2024年11期

白鹭洲在都市中

旧日的白鹭已远离人烟,纵酒的诗仙亦沉落于月中,这都市里的僻静之所仍醉于自己的翠微山色,不肯发出半点辱没古松、流水的杂音。

不远处的夫子庙沸反盈天,娱乐的浪潮压倒了江南士子的书生意气,但白鹭洲给了城中俗人另一种选择——任花影抚平烦闷,随垂杨优哉游哉,再走上浣花桥吹风。

这是一种古雅的仪式,为愿意敞开心扉之人祛除坎壈若干,继续向前走去,走过那过分清秀的小山,走过湖边石阶,这一旅程似乎持续了千年。望鱼的孩子在微笑,忘记效率之诱惑的痴人亦在笑着,惬意斜倚栏杆,这样的画面并不是第一次出现,或只是一幅会动的水墨丹青在循环演绎自己,历久弥新。

针尾鸭们在水中游弋出了俏皮的落款,它们是自己的,也是过客的白鹭,只不过无法飞舞而已。

山中民宿

如果不考虑价格,或者房间的紧俏,这个民宿就是完美的。

不远处的小湖安静地呆着,如同一只小狗,每一张倒映在它天真眸子里的面目都很放松。晚风把世界吹得空空荡荡,那些安排缜密的计划,那些必将到来的应酬,已被掩埋,继而腐烂,化作幼苗的养分。

虫鸣,充斥星河之虫鸣,无穷无尽,奔涌而来,这些小生灵是山的主人。我们是客,暂借自然以治愈伤口。

房内的灯火依次熄灭,天南海北在此处拥有了同样的生物钟,大厅依然亮着,民宿老板在抽着烟,他仰望星空的背影沾染上了一丝峰顶山石的厚重。

第二天我向他告别,念叨着想常住深山,这个中年男人笑笑,说想回城内逛逛。

末班地铁

有个小男孩打着哈欠,问何时到家,他的困意很快扩散到整个车厢。

所有的瞳孔,无论苍老、稚嫩、狡诈、纯真,都染上一抹朦胧月色的光芒。尽管我们都处于看不见月光的地底,尽管我们都在这冗长的铁皮猛兽里发呆,但期盼仍然存在——那是一个既定的归处。

又一次到站,送走了许多带着烟味的老男人,上来了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孩,酒精气息萦绕,个别还有红肿的眼睛,以及浓妆掩盖不掉的黑眼圈,但她们依旧青春、充满活力。

剧烈的咳嗽声吵醒了靠在椅子上的酣眠,那是个过分憔悴的老人,步履蹒跚,向车门旁挪动,为下一站下车费力地做好准备。

地铁简直就是宏大都市所有特征的集合体!

我们看着他,如同看着若干个容貌、身份各异,在有着不同寓意的门前惴惴不安的自己。

几次停与走后,车内已身影寥寥。我难得感到些惬意,只因我是最晚下车的几人之一,有宁静可以享用。

以至于全然忘了住所的偏僻,以及明日的拥挤。

一个老妪望着山,她的皮肤也有着山石坚韧且粗糙的质感。

我只是匆匆路过的游客,并不能了解她远望的动机,只是觉得——仿佛这种坚持已维系数十年,甚至有可能是千载光阴。不同于我们的浮光掠影,她在捕捉着山的形态、骨骼甚至魂魄,那种锋芒内敛的视线并不为议论或嘈杂改变。

她是这座山的居民吗?

还是和我们一般,购买了门票,只是个仰慕者。

她的驻足和凝望,似乎不需要考虑时间成本,更不在乎下一个景点有多热闹。仅仅,站在秀丽的名山上,向原始的不知名的另一座山倾注感情,似乎就足够了。

在此时她成了一位痴情少女,费尽力气只为这浅淡的交互。

更多的游客挤过来,又兴致缺缺地离开。

她还在远望,成为一座石碑,刻下宁静,而全然不在乎风吹雨打。

烂 柯

青山已远,执棋者渐失耐心,伐木者在都市中找到了新身份,依旧是在工作地与休憩之所不断奔波往返,但再无歌声伴着莫测的棋局。

生活自顾自地变幻太多,让人时常手足无措——家后的池塘,隔着一条路的田野,双人无法合抱的松树……都在时光里慢慢枯朽,似乎只过去了一个夏天。

伐木者,请你不要慌张,因为我们与你别无二致。

儿时痕迹只存于相册,小说和诗词里的少年时光已卖到了废品站——废品站搬迁到更僻远的地方。人们就在火车、地铁、出租车里争渡,如个人信息有误的快递。

欲退回原处,但原处已经换了外壳,光鲜亮丽,与日益倦怠的人躯不再契合。一粒枣核被传得神乎其神,以至于那些失去,成为了被愚弄者的奖赏。

伐木者的绝望,道听途说者的心向往之,和谐交融。名山已愈发有名,甚至堂皇。

纵一颗疲倦之心茫然四顾,唯有前方还有路走。

一个拖着蛇皮袋的男人

那个男人拖着他的蛇皮袋,进入车站,进入其他旅客的眼睛里。

许多眉宇紧蹙,因他破旧且带着泥土的鞋子,还有那晒得黝黑的皮肤,在现代化的候车大厅里仿佛是团污渍。

甚至我也有些埋怨想要施加在他身上。

为何在我即将归家时,会出现这么窘迫的打工者?

为何他不能稍稍捯饬一下自己,穿着体面?

为何我回家的期待会被一种沉重取代?

不久后,电子提示音响起,他打开背包,拿出身份证,郑重地盯着,像是在读一个苦涩的故事。

在他匆匆奔向检票口时,我腹诽:其实可以直接扫码乘车。

更多的人走了过去,所有的穿着、包裹、身形融为一体,不再有突出的个例。我松了口气,心脏不再有被攥紧的感觉,不断告诉自己——他是回家而非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