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条山有色金属公司冶炼厂边,等一列老火车,喷出七十年代的浓浓白烟。
回到第十二冶金公司第三工地,我会用镜头悄悄捕捉烈日下,绑钢筋汗流浃背的人。
穿上劳动布棉衣,缝缀进布里的每条棉绒在前胸后背,在胳膊上尽情鼓胀,鼓胀中显摆工人才有的气息。
去矿山火药库的后山砍柴,我会替父亲,把楼下菜地的栅栏扎得更漂亮。
锅炉房的铁丝网,我肯定不会刮破补丁裤子,美美捡满一筐肥大的煤核。
职工俱乐部,看露天公映电影,《上甘岭》或《地道战》,我提前画线圈好地盘,摆上砖头,为加班晚归的师傅们,占最好的位置。
大厂烟囱高耸,厂房密布,卡车飞奔,我就会发现上班人群中,父亲那张不一样的面孔。
父亲从中条山的铜厂调入龙门山下,我才在山西铝厂轻金属的工业领域,熟悉氧化铝、电解铝的前世今生。
那是,当年亚洲第一的氧化铝厂。
黄河左岸,看大河逝水,激流穿透工业蓝,成就大海的蓝。无论钢铁,铝业,科技创新与信息化,像搭载高铁突进的速度。
从铝矾土矿石到矿粉,到高压溶出,到分解,到氢氧化铝,到焙烧,到氧化铝,到电解铝,到光灿灿的铝锭。经过粉身碎骨,经过高压蒸煮,到压滤出银色粉末,每道工序,都有一个个操作者,精心以许,许一份铝的承诺,许万滴汗。
改革,改掉大厂陈规;改制,大厂变身股份制,越来越多的信息高速挤入蓝厂房。
钢结构厂房披上蓝外罩,像员工崭新的工装。
蓝节奏里的中国制造与大国重器,已乘航母出海,驶向那片蓝。
破浪,再破浪。
晨起,与工业的约会。
刷牙洗脸,更衣戴帽,摩托车跑起来。
早餐是两个包子一个鸡蛋,或饼夹菜馍夹肉,一杯豆浆带上。工业人作风硬,不迟到。
班前会开起来。布任务,明分工。
老张巡检,小王小秦换料,其他人维护瘫痪的设备。日事日毕,必须记住,安全是天,家人等你平安回家。
回到岗位像个萝卜,找到各自的坑。
掌控设备运转的速度,像掌控光阴行进的精度。他们操纵管道流向,像计算一场相遇与离别。
守护热电厂的汽机与锅炉,像守护老人的咳嗽,孩子上学前的早餐。
紧盯,主控室大屏上的温度与压力,如监测热流涌动的火山。
他们一起操作了工艺流程,像定义了工业制造对家国深深的眷恋。
岗位如家,八小时围起的一个家,必须是一枚不折不扣的棋子,布局于黄河左岸的今世光阴。
当值主操手,镇定自若。自控显示屏和仪表,是重头戏。仪表不停反馈压力,指针静静传导信号。
今天巡检的副操,查过原料场,穿过皮带廊,绕开管道调节阀门,聆听设备阵阵轰鸣。
物理变化和化学反应的工艺逻辑,维系每组技术参数的信息,直到产品入库。
扫描二维码时,晚霞正透过第二个窗子。
生产线如生命线,嵌入降低成本的细节,藏着保障质量的细节。企业定律提示:细节,决定成败。
原料仓减速机病了,检修部的设备医生来了任务。
套蓝工装的医生,工具被手套领走。风动扳手,铁锤,克丝钳,打包。手拉葫芦钢丝绳,带上。
别忘了撬棍和煤油。
老技师作为主刀医生,指挥松动螺丝。撬开减速机腹腔,取出受损齿轮和轴承,像取出带病灶的脏器。
整个过程无须麻沸散和止痛药。
电动扳手呼啸中松动螺丝,只管用力拧,螺丝是不会喊痛的兄弟。
打开机盖和变速箱,换下磨损的轴承,换上新轴承和曲轴轴瓦,像更换大脏器那样。
深灰色油脂二硫化钼抹上,密封圈套牢,封锁油脂逃跑的线路,像延迟下次检修的日期,提升高产带回的效益。
但湿透的衣背始终没有甩开汗水,汗水打湿烈日下的影子时,孩子该放学了。
换上新部件,缝合的螺丝交给徒弟。老技师背着双手,饮那杯浓茶去了。
回装部件需要拧紧每颗螺丝。
把妻子的唠叨拧进去,把母亲的病痛拧进去。
最后。直想把自己也拧进去。
在这群粗犷的医生手里,不论设备心梗,还是肠梗阻或癌变,只要交给检修部,就没有治不好的病。
图纸是软的,钢结构是硬的。软的变硬之前,离不开钢铁裁缝。
他们将图上的几何形状,在钢板上划出来。
将骨架的支点在角钢和槽钢上标出来。
然后交给割枪,交给火焰,交给发出刺耳声音的无齿锯。
让钢铁开出耀眼花朵的,一定是焊枪。
焊把夹紧焊条,如粗壮的缝纫针,将两块金属缝在一起,如缝制两块布料。
拉链一样的焊缝,很容易让两块陌生的钢铁成为一生的铁哥们。
像工匠与钢铁做兄弟那样,兄弟将孩子的学费焊进去,将房贷焊进去。
这些,钢铁听说了。
还有那些会灼伤眼睛的弧光很淘气。
千万别让光跑丢,如果跑进谁的瞳孔,就很难找回。
当被肢解的钢铁按图示搭好积木,组装焊接完成,除锈,再漆上新衣。
当巨大的槽罐立在余晖中时,仿佛一个铁锈红的胖孩子,刚刚挣脱父亲的怀抱。
无须怀疑,螺丝的螺旋式行进。
只为曲折中发力,义无反顾行至尽头,顶住可能到来的风暴。
无须怀疑,无畏的铆钉会直接冲上去,像父辈的性格,勇毅,坚定,果敢。只要咬紧对手,就不言放弃。
在生产线,施工现场,他们和她们,一群戴安全帽与帆布手套的螺丝钉与铆钉,用血肉之躯,固守兴盛密码。
像智能制造。
每个程序,如一颗螺丝钉,拧紧命令与代码。
每个远端的窗口都像有一个铆钉嵌住,左右智能机器人的动作。
机器人重复的程序不能算无聊,是我们夺取了智能思考的制高点,无论设计,造产品,管流程,精服务,网络云端,物联平台,我们不编程不供电,智能的一伙也会失业。
世间的神,就是人。
我们,就是自己的佛。
青春在这里,如传说中的那团火,刚炽热时,便穿透爱情。
上班路上,下班约会,黄河滩郊游,舞厅的邀请,文学沙龙一角,吉它与双卡录音机,迪斯科与太空步,墨镜与长发,点燃爱情。
有时委婉,像轻轻按动设备慢转的按钮。有时直接,像挥动铁锤时铿锵的脆响。
足迹留在影剧院,留在流行歌曲磁带,留在自行车后座上,留在给你带的饭盒里。
出了结婚礼堂。有了自己的孩子,下班早的先接幼儿园的孩子,子弟小学,子弟中学,大学。
孩子大了,才知道,我们老了。
这一生,像蓝厂房边的高大烟囱,坚实勇立的烟囱,是曾经的青春,飘过的白烟,才是涂过鬓角的染发剂。
像黄河左岸,引发奔跑的沃野。爱了,恨了,喜了,悲了,老了。
无所谓。
时时汇集的新程,像新生的浪头,奔涌。
留恋上班路上你追我赶的自行车摩托车。紧张工作时的欢声笑语。轰鸣的机器。
誓师动员。领导的倔脾气。掌声。
大会战。义务劳动。文艺演出。年终表彰。年终奖。
羡慕第一个买车的同事。换了大房子。加薪晋职。孩子成家立业。风调雨顺。
当然,也有周末聚会。与夜共舞时,真想摘颗星,在上面刻上:黄河左岸蓝厂房我辈万滴汗。然后,再放归高远之瀚海。
星星·散文诗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