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边奶奶”:十八万公里巡边路

2024-12-05 00:00张典标
读报参考 2024年34期

衰老和疾病困住了尼玛的双腿。这位78岁的老人,佝偻着身子,两条病变的罗圈腿,在拐杖的支撑下,步履蹒跚;再加上心脏经常不规律地跳动,让她不得不缺席了9月27日在北京举行的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她把最好的芳华献给了巡边护边。过去53年,她累计巡边18万多公里,相当于绕地球赤道4.5圈。

山一样重的事

那是1971年5月,牧民们刚剪完驼毛。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地方干部来到尼玛家,询问她是否愿意搬到200公里外的边境定居。当时,地方上要选一批吃得了苦、可靠的牧民配合边防部队,边放牧,边巡边护边。25岁的尼玛是出了名的劳动能手,挣的工分年年排第一,自然被推荐为选拔对象。

来人介绍,守边是保家卫国的事,“有了守边员,边境上就多了几双警惕的眼睛”。至于守边具体干啥,边境环境怎么样,尼玛问都没问就答应下来,“保家卫国的事,怎么能犹豫?”

让她如此义无反顾的另外一个原因是,1970年,她最小的弟弟因病去世,遭受打击的母亲伤心过度,时常神志不清。尼玛想:“换个环境,可能会有好转。”

边境线上,大自然肆无忌惮地展示它的冷酷和原始——光秃秃的石山被风切割成一片片锋利的黑色石刃;满地碎石和沙砾上,零星的骆驼刺、蒙古扁桃被蹂躏得枯黄、扭曲;空气也干燥得刺喉。位于内蒙古西部的阿拉善右旗极度干旱少雨,年均降水量仅有113毫米,蒸发量是降水量的36倍多,曾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生命禁区”。当地人甚至还会过“阴天节”,赶上阴天,即便没雨,心里也高兴。一同来的还有两户牧民,尼玛是唯一的女守边员。

初来戈壁滩,寻找水源迫在眉睫。附近打出来的苦咸水喝不了,最终好不容易在17公里外一处干涸的河床附近打出了淡水。尼玛家的两峰骆驼一次各驮两罐水,一趟半天。驮一天的水,全家省着用,也只够用10天。难得下雨,全家就搬出盆盆罐罐接水;下完雪,也要把雪盛回家化了再用。

1971年底,尼玛一家才住进了为巡边户盖的土房。屋外寒风凛冽,屋内挂起来冰溜子。儿子哈达布和好奇地把它们打下来当零食。第二年,弟弟达西在500公里外的阿拉善左旗找到了一份司机的工作。当时,司机是让人羡慕的“高大上”职业。送走弟弟,放牧巡边、照顾幼子和病母的重担,全都压在了尼玛的身上。

有一次,心疼姐姐的达西委婉劝尼玛搬去阿拉善左旗生活。至于守边,迟早会安排新的人来。没想到,一向和气的尼玛对弟弟生了气:“你推我,我推你,都想着叫别人来干,哪能这样?守边是山一样重的事,交给我了,哪能说不干就不干?”

再后来,一起来守边的牧民陆续离开。临走前,邻居劝她一块儿走,尼玛还是那句话:“都走了,谁来巡边?”年轻的尼玛也曾担心自己会动摇。1975年,尼玛提交了入党申请书,“入了党,就得用更高标准要求自己,就要更坚定地留在这里”。

1979年,尼玛母亲去世,安葬在边境线上。那几年,母亲的神志有所好转。去世前,她对尼玛说:“来这个地方是对的。”从那以后,这里只剩下尼玛母子俩。边防战士亲切地称呼他们为“尼玛连长”和“布和小兵”。

半个多世纪的坚守

那些年,尼玛说不清到底经历了多少次沙尘暴。冬天遇上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尼玛只能和羊群、骆驼靠在一起取暖。骑在驼背上,冰霜很快爬上眼睫毛和眉毛。她必须时刻警醒自己,得下地走一走,否则没一会儿就会被冻僵。风随雪行,狼随风窜,要是遭遇饿急了的野狼,只能任由它们疯狂撕咬羊群。

这些生与死的考验,在尼玛看来都算不上苦,最难熬的是孤独。茫茫戈壁,一眼望不到头,她的“家”就像一座孤岛。最近的亲戚在200多公里外,最近的邻居相隔90公里。再加上通讯不便,亲戚也渐渐断了往来。这里经常连续数月看不到人影,夜里只有风吼和狼嚎。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盯着边境线,默默望着羊群、骆驼和山丘。

她怎么呆得住?纵使经历千辛万苦,从尼玛嘴里说出来,都简化为一句话:“那时候的人结实,扛得住。”从25岁的小姑娘,到步履蹒跚的老奶奶,尼玛一扛就扛了半个多世纪。风里来雨里去,过度劳损导致的严重关节炎,让原本亭亭玉立的尼玛变成了罗圈腿,再加上白内障、心脏病……

话不多的尼玛常常觉得,自己这辈子干得最对的事,就是守边。“这里的水草说不上丰美,条件也不算好。唯一的好,就是保卫祖国的守边工作好。我没啥文化,能干的就是组织交给我的守边。这里已经是我的第二故乡,我要一直呆下去。”

有一回,孙子宝泉也问尼玛哪来这么高的“觉悟”?尼玛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讲起:那时候,尼玛家属于赤贫牧民,没有自己的牲畜,靠给别人放羊、放骆驼过日子。年底1只羊只能换来3升黄米;全家一床被子都拿不出来,白天补丁叠补丁的衣服,晚上就是被子;10个兄弟姐妹只活下来5个。新中国成立后,家里才有了自己的草场和牲畜……

守边后继有人

1983年,哈达布和上小学三年级,尼玛狠心让他辍了学,跟着自己放牧巡边。哈达布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高高兴兴跟着母亲回家。40年后,尼玛才吐露出埋藏内心的愧疚,“这辈子最愧对儿子”。

几十年来,母子俩从没谈过辍学这件事。跟着母亲巡边时,看着母亲的背影,哈达布和早就体谅了母亲。到了18岁,哈达布和正式成为了一名护边员,不仅能代替母亲巡边,还能教边防连战士训驼、骑驼。“我想着要比她干得更好,她能干得出来,我也能。”从13岁算起,到银丝爬满鬓角,牙齿掉了大半,哈达布和已经累计巡边44年。

1996年,孙子宝泉出生。从小没玩伴、几乎与世隔绝的宝泉到阿拉善左旗上学,见识了外面丰富多彩的生活后,曾经一度想离开边境。好不容易考上了内蒙古师范大学,毕业后,宝泉没和同学们一起去南方闯荡,反而报考了西部计划志愿者,到了离家500公里远的阿拉善盟工作。去年,他回到边境,加入阿拉善边境管理支队塔木素布拉格边境派出所,成为一名边防民警,继续守护这片自己成长的土地。

对别人来说,这里荒凉得让人窒息;但对宝泉而言,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家乡、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正是因为短暂离开过,宝泉才更明白,奶奶和爸爸坚守在边境线,是多么不容易。他最近才知道,原来奶奶一直在心里念叨,自己和儿子都老了,以后守边的事可咋办?得知宝泉主动回来守边,尼玛很自豪:“我的守边事业后继有人了,这个人就是我孙子。”

记者问她:“宝泉辛辛苦苦考到大城市,又回来守边,不可惜吗?”她说:“不可惜。守边也是个好工作、高尚的工作。我守好边,你干好记者,他开好车,社会就越来越好。”

边防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尼玛家一直在此坚守。边境戈壁滩地广人稀,守边牧民是边防的重要力量,是不穿制服的流动哨兵。他们长期生活在边境,对戈壁滩上的地形地貌和气候更熟悉,对边境的实时动态了如指掌。对他们来说,“边境无事”就是最大的心愿。半个多世纪以来,尼玛一家守护着这段边境,先后劝返和制止临界人员近千次,没有发生一起涉外事件。

如今,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一条平坦的砂石路通到了尼玛家门口。相关部门为她家配备了风光互补发电机、巡边摩托车、4G基站等。去年,家里打了机井,骆驼再不用兼职驮水工,冰柜、电视、手机也都有了。

几年前,双腿不便后,尼玛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她提前嘱咐哈达布和,等她去世后,就葬在自己守护了半个多世纪的边境线附近。

(摘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