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决定性瞬间

2024-12-05 00:00梁永安
意林 2024年19期

我给学员们讲“如何创造小说中的决定性瞬间”,这是个有针对性的题目,因为很多作家都忽视了这个问题。一部好作品被人记住,往往并不是故事整体,而是其中最难忘的关键瞬间。这个瞬间可能出现在小说的任何地方,拉紧并决定了整个作品的走向。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发了大财的盖茨比邀请昔日恋人黛西来家里做客,在如此令人心情复杂的时刻,他笨拙地向她展示自己满满当当的衬衫:他拿出一堆衬衫,开始一件一件扔在我们面前,薄麻布衬衫、厚绸衬衫、细法兰绒衬衫都抖散了,五颜六色摆满一桌。我们欣赏着的时候,他继续抱来其他的衬衫,那些柔软贵重的衬衣越堆越高——条子衬衫、花纹衬衫、方格衬衫,珊瑚色的、苹果绿的、浅紫色的、淡橘色的、上面绣着深蓝色的他的姓名的交织字母的。突然间,黛西发出了很不自然的声音,一下把头埋进衬衫堆里,号啕大哭起来。

“这些衬衫这么美,”她呜咽地说,她的声音在厚厚的衣堆里闷哑了,“我看了很伤心,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衬衫。”这一段看上去仿佛是个不起眼的细节,却凝聚了整部小说的全部悲剧能量:在那个“爵士时代”,衬衫是男性的社会地位和财富的象征,黛西虽然也是有钱人,此刻也被盖茨比的巨富震撼了。“这些衬衫这么美,我看了很伤心……”她对盖茨比的感情在哪里?并非一点儿也没有,但被“这么美的衬衫”彻底替代,盖茨比的徒劳,在这一刻被预告。

讲这个题目,其实另有一份心情。庸常的生活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内伤累累,无形中我们放弃了生命的无限可能。塞林格在《九故事》中写道:“因为不能爱而受苦,这就是地狱。生活的碎片,它们轻快、细小,却使人遍体鳞伤,并且有一种景况告诉我们,任何平淡的生活,都延伸出恐惧。”人虽然不可能天天伟大,但能不能拥有一个闪电般的刹那,做出决定自己一生的选择?生活太需要这样的决然。

我离开课堂,坐在西湖岸边,看绿水漾漾,远山绵绵。我忆起多年前的除夕,杭州下起大雪,西湖只见黑白两色。我离开热闹的朋友家,一个人沿着湖边漫步,洁白的视野中杳无人迹。寂静中隐约传来脚步声,我回头望,是一对年轻的恋人沿湖走来,牵着手,一言不语。我停下脚步,默默看他们走过,悄然明白爱情是一种天籁,不必用语言装饰,纯净的心就能听见。那一刻我看到了另一个西湖,它隐藏在喧哗与火红后面,只等待一个默契的相遇,给你永恒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