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竹器的使用，可远溯至上古。操作之什，起居之器，争战之备，不少就是竹子做成的。古时削竹为简，为书写轻便和防蛀虫，要将青竹用火烤干水分（杀青）。竹中水分如汗渗出，故又叫汗青，所谓丹心汗青。

古代大臣上朝拿的手板，有时也用竹片制成，且有纹饰，上可记事。王献之有斑竹笔筒，名为裘钟，南朝齐高帝赐人竹根如意，皆竹之雅器也，非一般用具所能比。苏东坡的“无竹令人俗”表现了浩荡胸怀，后人说竹劲节、清高，堪比君子。竹无金银珠玉气，也和象犀之类迥然有别，文人雅士以此标榜，广做竹刻——笔筒、诗筒、香筒、臂搁、扇骨、笔洗、水丞、砚屏，甚至印章、簪钗也偶存竹韵。

民间有这样的话：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这是体察物性后赋予竹的一种人格，君子如玉，君子如竹。竹之性，一直，二节，三中空，故为雅器，人们多以其喻德。这是竹子的“辩证法”：正直才正大，有节得节操，中空喻虚心。处处是做人的道理，也是处世之法则。人间有道，官也好民也好，穷也罢富也罢，品行好，有节操，能虚心，自然长长久久；否则，虽高论惑人，愚弄一时，却终非正途，终非大道。

竹器里我最爱臂搁与笔筒，竹色殷红，触之有肌肤之感，也有时光之叹。我存得一小块湘妃竹片旧臂搁，刻竹枝竹叶，不知年代，无论刻工，却爱其清凉苍老，跟庄绶纶在香筒上刻雾鬓云鬟一样销魂。《竹人录》里记载，庄绶纶年四十余不娶，绝无艳冶之好，偏偏喜欢竹刻的美人。

湘妃竹又名泪竹、斑竹，我在湖南见过很多。斑点朵朵如花，中央点紫，有晕，与芦叶斑点相似，颜色红褐，又如陈旧的淡墨。传说，尧舜时代湖南苍梧山上有九条恶龙，常到湘江戏水，引发洪灾。舜爱民心切，赶去除害，劳累病逝。娥皇、女英二妃闻此噩耗，伤心哭夫九天九夜而死，血泪沾竹，泪痕成斑，化为斑竹。二人成了湘水之神，云纹紫斑的竹子自此称为湘妃竹。后人喜欢湘妃竹，也正是喜欢这古老、浪漫的传说。

苍梧山现名九嶷山。那年我自山下经过，午饭吃到了山上的竹笋。不知道是不是湘妃竹之笋，怕是焚琴煮鹤了。洞庭湖君山岛上有湘妃祠，更多湘妃竹。竹子幽幽，有清凉气，又有古旧味道。自竹林下走过，心情常常飘忽。

竹器好，竹画更好。

竹画难画，难在脱俗。元代李衍认为画竹重要的还是枝叶姿态，须一笔笔有生意，一面面得自然。一笔笔生意、一面面自然是大境界，得生意者失了自然，得自然者常常少了生意。

李衍可谓竹的知音，一生爱竹、画竹、写竹，他在《竹谱详录》中说，生于石上的竹子躯体坚而瘦硬，枝叶枯焦，如古烈士；生于水边的竹子性柔而婉顺，枝叶稀疏，是谦恭君子；生于土石之间的竹子，不燥不润，根干劲圆，枝叶畅茂，如志士仁人。

徽州山坡上到处都是毛竹。马头墙外的乱石区中，立三五根竹子，比坡上的竹子瘦一点儿，有倔气，有傲气。水边的竹子见得更多，老家河流、池塘密布，有竹终年长在水边，湿气太重，竹叶细小、零落。土石之间的竹子长势喜人，有五六丈之高，精神抖擞。

风雪雨电，有些树每每抵不住，或折枝或断根，竹却决然立着，故先贤常以其拟人。元代画竹之风盛行，人们心绪难平，便借竹寄情言志，泄胸中闷气，追慕汉风。

李衍之后，画竹者当数郑板桥。郑板桥以书画名，也工诗，仕途失意，难免伤时感事，情绪低沉。幸好以艺养心，以艺遣性，以艺通神，笔下韵文音节始终谐美自喜，沉郁的心情于是坦荡通透，所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板桥深知竹子性格，才写得出这样深切周至的颂词。

郑板桥一生以竹为伴，他家两间房屋的南面种有竹，新篁绿荫喜人。夏天，置小榻于其中，看书看竹，清凉自适。秋冬之际，破竹为窗棂，用匀薄的白纸糊上，风和日暖，冻蝇触纸窗，咚咚作小鼓声，片片竹影映在窗纸上，宛如天然竹画。故笔下画竹没有师承，多得于纸窗、日光、月影中，为竹写神，以竹写生。瘦劲孤高，是竹的精神；豪迈凌云，是竹的品性。郑板桥一纸墨色，画尽了竹韵。文字也如书画，可以师承先贤，也可不必师承他人。一生对照四季，找出春色，找出夏热，找出秋意，找出冬景，逐一消磨，可知艺无涯也。

我去年到山乡小住，农家小院有一丛竹，上绕藤蔓，结了三五个苦瓜，恨不得有郑板桥为之写生耳。

（节选自《长江日报》2024年8月15日，有校改；标题有改动，原标题为《竹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