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铁
说到铁,脸上像突然挨了一巴掌
痛是灼热的,脑壳如此荒凉
像豆子在扬起的簸箕里剧烈滚动
说到铁,哭泣瞬间倾盆大雨
快乐扶墙而立,而墙在慢慢倾颓……
说到铁,那个一直在和大海玩耍的孩子
早已衰老——
他白发苍苍,并从衣兜里掏出
儿时藏起的死麻雀……
他说春天——哦,春天散发着
悲凉的气息!那就说夏天吧——
他无辜的脸上
又挨了一巴掌
炉膛
可以投入烈火的房间
秋与冬双双阵亡的房间,我逐渐成为哑默的一部分
可以歌唱的是比花岗岩还强硬的道理
这么快,仍然活下来的人分散在黑夜的各个角落
一种杰出的美,一种被看见的奇迹,是钢铁厂
比黑暗更黑的比喻,是火焰中仍感到寒冷的人
但现在是干净的,就像骨头剔除了肉
成为一个词,成为人间的宿命
我仰起头又一次看见那熔炉,在罕见的事物中
我也有了让铁重新回归矿石的欲望
我还有更多的兄弟苟活于这尘世
我还有更多的姐妹丧失了心脏
因此我对他们说,去吧,快去!
去往那铁水永不凝固的房间。在我之外
在北方的马厩之外
钢铁厂是最不适合做梦的地方!
一个人的冶炼史
我们知道的如此之少,是源于
听众席上只有五个人:天空、大地、海洋、山冈和风……
而什么事情一直在折磨着他们?
铁使我惊讶,因此我们更难以理解那苦痛
铁是哑默的,一直都是。因而一些人至死都合不上
他们的眼睛,另一些人试图逃离
一些人由此进入矿石内部,仿佛乌云笼罩
一些人到处寻求保护,却失去了仅有的尊严
一些人向雨水寻仇,却以罪和错来洗涤这世界……
一些人,一些等待被唤醒的人,一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但现在他们是被锻打的倒霉蛋,是铁和铁吐出的渣滓
我戴枷的手腕上,时间正嘀嘀哒哒静静走着……
“我被这羞愧折磨惨了。”一个耄耋老妇絮叨道,
“有许多年了,我一直被自来水管中滴下的泪水折磨着。”
孤寂像窗外的老月亮锈迹斑斑,而悲伤是隔壁的肉联厂
一场总也不落下的大雪
当远方,太阳升起来,河流在闪烁,懊悔使我们相识
“我宁愿什么也不知道”——大的,小的,被忘却的手
僵硬并变成石头,覆盖这里的一切……
打开炼钢厂就是打开一座大钟的心脏
必须剪掉萎缩的翅膀
必须把自己藏到无边的灰烬之中
必须把时代肩胛上的钢铁厂放开、放开
把街道上的抽屉一一关闭
必须把叫喊放在嘴巴上
必须在炉火的叙述中得到慰藉
必须让黑铁那深灰色的大眼睛充满哀伤
我们冶炼者一生下就是老人了
我们最好谈谈遥远的事情,美好的日子
我们在高大的厂房里会遇见夜晚那个幽灵
因为偌大的钢铁厂其实有两个心脏:
一个住着痛苦,一个住着幸福
而我必须严守这个秘密
打开炼钢厂其实就是打开一座老旧大钟的心脏
乘坐那列通勤火车进厂其实就是前往沙漠
因为除了黑铁之外,所有的矿渣只能制成混凝土
来填充我空空的脑袋
在沉默里,我也许会脱口叫喊:那些人
在闪电的火光中,他们看见这世界的真相
只是一刹那,只是一刹那!
写给一个会写诗的工人兄弟
一个人可以站在燃烧的转炉边写诗吗?
一个人,当他沉思,脸庞会烤化,头发会焚烧
骨骼和脚掌会被那数千度的炽热弯曲
变形,像静寂在爆炸
我始终为我的这位朋友疼痛
如果他把雷霆当成香烟的烟灰
如果闪电将他的手击打过一百遍
我也许再也不会去寻找
那从前神话里巨人们生活的日子
生命将不断地将血液砸进这钢坯里
遥远的海岸线上也不再有轮船劈波斩浪
在这井喷的火山口,一个人如果放弃写作
别无所求,他是否真正领略过太阳的眼神?
我认识一个会写诗的钢厂工人
他的名字似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浑身是铁,到底能打出多少钢钉?
给一块黑铁除锈
给一块黑铁除锈
要先用我的皮囊
我的皮囊,我用了快六十年了
这用旧的皮囊皱褶纵横
粗砺不堪,正好形同砂纸
而骨头是最好的磨石!
给一个时代除锈。我用远方
远方是我望了快六十年的故乡
远方的尽头是惆怅
而惆怅是最好的磨石!
给我
和跟随我的另一个我除锈
我用天空和光
我有一百年没洗澡了,我的澡盆是那河湾
我的洗澡水是咸涩的泪水
而月光似刀,剔着我的骨头
疼痛就是最好的磨石!
站在巨大的露天铁矿的矿坑边俯瞰
这被挖掉眼球的深渊般的
眼眶,让我震撼并战栗
我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挪
双脚已经站在那荒凉的边缘
想着千百年来大地是怎样慢慢地错失了光明
这被挖掘机和电镐一点点凿掘的年代
大地它疼不疼!
一阵风过,吹得我单薄如苇叶的身子
晃了又晃,我担心我会掉下去
成为那巨大眼眶里豆粒般的瞳仁儿……
天空垂下一条绳子
天空垂下一条绳子
吊起炼钢厂
这是我此生全部的重量
一座无比沉重的大事物,一下子变轻了
如同梦境
恍惚的人要走出来
但天空凭空会垂下一条绳子
吊起石块般的炼钢厂
一直升过了云端
遥远,逼真得如同虚无的缥缈
炊烟和鸟影也显得多余
一切为了不放下
我会感到惊悸和绝望
就像闪电抽打心脏
我确信炼钢厂周边的人依然活着
却已经像死一样寂静
当天空垂下一条细长柔韧的绳子
吊起炼钢厂,使北国广袤无垠的大地
迎来了刚刚莅临的黎明!
今夜,寒冷封锁着炼钢厂
暴风雪肆虐的季节
钢铁厂早已在大雪中遗失
仿佛它从未存在,仿佛暴风雪就是
炼钢厂,我们痛苦,我们哀伤
我们把思想和吟唱,藏到暴风雪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们不是那活物
而记忆沉默着,雪地里潮湿的树枝
挂着虚空。现在是坚硬的钢轨闪光的时刻了
现在是血沿着结冰的道路流动的时刻了
纯洁的铁越来越寂静,也越来越坚强
我们甚至已不记得,火在万千火堆上的舞动
直到一个衰老的工人兄弟唱起来,低低唱起来
直到他侧面轮廓在苍茫的暮色里越来越
凸突出来。像梦中描绘的持续低沉的旋律
我眼里的疼痛汹涌而至
整座炼钢厂呼啸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