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的一泣(组诗)

2024-12-03 00:00:00李三林
诗歌月刊 2024年12期

马场之歌

有时,觉察到了人身如“钛”

是不是中年半衰期已经到来

尤其是目睹了母亲如何度尽晚年之后

她离世时身子很薄、很轻

只要她还愿意继续吃苦

一匹白色小马驹能驮着她飞奔到天亮

她早年跟我讲过马的故事

讲金榜题名的状元骑着高头大马

如何迎娶宰相大人的掌上明珠

我想,在她少女之时

就曾拥有一座完整的花园

容纳了她后来经受的苦难

她的苦难已在我身上隐匿

写作: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如今至多抱着一种竞技的心态

想同那些神采奕奕的语言骑手

来几场竞赛。其实我已速朽了很多年

今天来到马场,只观看了几匹马

临水的一泣

作为从小在皖南山野长大的人

我不向往山

却时常向山中去,时常是独自一人

是为了什么?

穷途之处即便有白云浮出

不羁的阮籍依旧忍不住大哭

他哭什么

世间留有他一段回头路,可以继续哭

我只知道世上那些年轻的奔丧者

必遭“临水的一泣”

十九岁那年,在外地听到父亲的噩耗

临近村头河流时我突然放声长泣

恍惚间河心所有卵石

跟着一起走向了无姓与无名

而当我四十四岁,听到母亲的死讯

归乡,举殡。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写下这些为了什么

为了此刻不让泪水可耻地溢出?

眼里的山水几时干枯

无名的泪水几时还在卵石中均匀晃动

诗的晚熟

妈妈,你不说话

于是有很大的空间。我藏在里面

你划亮火柴,点燃松明子

向南方输送语气

毛草、竹枝、松针和树木

干枯的、忐忑的它们

从不知道彼此名字的它们

相遇在你的心脏花园

妈妈,点燃它们

毕毕剥剥。它们交谈,命名彼此

火舌与火舌

欢快地舞蹈

你和它们签订了死亡条约

你疲倦了。通过自身的光

你和它们一起仰望最后的黑色苍穹

然后与灰烬共眠

妈妈,你不说话

我藏在里面

领受这份你煮熟的晚餐

写着,写着

书房

——赠刘向阳

有时快步走进一家书店,又迅速退出

光线使人惊惧

那些书在强光里排列

像被红星照耀,热血赫然在体外沸腾

阅读对我而言,是想获得什么?

仿佛自己扒开一根静脉

穿过里面幽暗的文字的代谢物

找回当年那些琐碎的寂寞心

我的微信里,有酷爱读书的人

建了一个名为“脉望馆中人”的聊天群

脉望:书虫化物只是古人遐想

咬文嚼字也仿佛是人的本性

一指春生琴上月

百花香聚案头书①

琴上月许是案头书里的遗音?

花香与强光,谁更令人生畏?

忘记是哪年,你领着我还有征桦兄和他夫人

一同穿过朱备镇,登上九华山的后山

山上老和尚做的大锅禅面果然好吃

山下县城你的书房幽深

离开安徽来到深圳

我愿意在南方的昏沉里藏身

恍惚记得当年在你的书房伸手

有什么东西如今还在腕底响动

注:

①江苏常熟脉望馆藏书楼楹联。

诗的心灵史

那根蓝色布条很长。像时间的瀑布,

绞在一处。

当你在梦里,向上仰望,

他们来了,将你抱起。

那蓝色绳索,一圈一圈,

将你捆住。像惩罚你的文字图案,

你是他们用石头雕刻成的罪人,

绑在一个人的背上,成为负担。

趴在那背上你进入更深的梦。

在皖南山区。在很远的地方——

沟渠很甜。那个女人的发辫闪亮。

那头牛在水田里移动,犄角金黄。

对那头牲畜一遍遍地咒骂,

那个男人粗暴的声音洪亮。

如今他们全都不在。你写着。

你试图写出更深的、更远的梦。

而你依旧是用石头雕刻成的罪人,

被绑在很远的地方。

璀璨的河

记不清一生中见过多少江河

总记得那条河

十多岁时

夏天的晚上,大哥在河中捕鱼

我笔直躺在拦河坝上

仰望星空

看北斗星

看第六颗开阳星旁边的辅星

幽暗的那颗

像爱的种子

银河垂挂天上,无比璀璨

河水哗哗作响,在身体中

河水接着向东

流入太平湖

与别的河水相聚

通过陈村水库闸口

流入青弋江

经过泾县、宣城、南陵

在芜湖流入长江

与别的江河相聚

流出安徽省

经过江苏省

经过上海

流入太平洋

与别的身体相聚

共享着璀璨

太阳

——赠那勺

太阳惩罚了那些影子写手,

太阳还在惩罚谁?

天空的计时器裂开了,

疲惫的人因此双手低垂。

疲惫的人,

心生恐惧之时不必踏入空荡的房间,

别让永不出声的老灵魂

走出旧衣柜。

笑着出门,

带上血的密码、指纹的碎片。

阳光里人声鼎沸,

阳光里抬头,继续走斑斑点点的路。

刀之名

秋日的众生前,我从寒光里掠起

我厌倦那些速朽的恶名

我念念不忘五指不分的黑暗里

被人轻轻抚摩

放下,又拿起。寄我以——

“小楼一夜听春雨”这样惘然的诗名

到达终点

——致李惠珍

那年,十月的下半个月,

我在ICU里看见你,

你与我开始有了另一种联系。

吹走眼球上一些雾与灰。

保持昏迷,

没有声音,像废弃的纺织厂车间。

你躺着,连接胶管,

那些胶管连接着各类仪器,

那些仪器连接着你所信的什么吗?

一位中年医师举着CT照片指点说,

“在那儿,那儿的颅内组织已经坏死。”

我看到了,那儿灰蒙蒙,

中间的阴影里,年轻的护士们打着乒乓球。

两周时间,回应那场昏迷。

那是最后一次,大概下午三点。

而我希望是场典礼——

你的脸白得像新纺的纱布,

你的身子轻得像走出太空舱里的宇航员,

你瞳孔中飘浮的标记快要看不见,

你的心跳模拟出蓝色屏幕上逃跑的曲线。

你应该被谁判定最先到达终点?

一辆白色的车驶出医院。

悬铃木、沙尘和村镇沿地平线撤退。

白色的云像头发一样散开。

我的姐姐,

不要以为太阳把我晒黑了,你就轻看我。

随众人邀请你回家。

除了一无所知的妈妈。

船继续行

看见妈妈还站在岸上

耳听风与浪敲打船桨发出嘭嘭声

水草有一股初生婴儿的稠密腥香

嘴里含着的麦芽拉糖融化了

放下沉甸甸的书包,身体随波光舞动

意识,进入很远、很难确定的空间

船继续行

迎面垂下鸟的名字和羽毛

稚嫩的歌声随着中年的鼾声远遁

恍惚间嗅到世间银杏的一缕淡香

舌尖再次触碰到了过去的春秋

身材修长的那个人

总是藏在浪花和引擎的背后,从不现身

船继续行

古筝

缓缓暗了

行星是一座没有结局的老房子

镜子、灯与灰烬在增多其负重

沏一盏明前的西湖龙井

给你指尖的恒温和暗示

给你彻夜的难眠和身躯

给你命运里长长肋骨的弦

给你湿漉漉的心

你为我弹奏我此生的皮肉之苦

你的平行

你的每时每刻

仍旧是永不可知的遗音

烟雾山

或者是不可遏制的力量

导致我将牵着的手猛然松开

走到一片草地

我盘腿坐下来,向远处看

身着蓝白职业装的年轻父亲

伸出长臂管辖着天空

风筝摇动着蝴蝶的彩色翅膀向上

两个孩子同时发出欢呼

而她背靠着我坐着

我只能独自理解她希望听到的

她像一扇门缓缓转动

直到把头准确地放在我的膝盖上

负重的时刻,我无事可做

将烟圈吹进她卷曲、蓬松的头发

像燃起希望

不,不,这是我们的烟雾山

火柴划亮

火柴划亮,通过早熟的她的手

褐色松针、黄色木头点燃

起初是她创造火焰

带着淡蓝的忧郁

然后是汗珠,酡红

配得上她的创造

白色炊烟只是她的遗物

跟随她,将麻雀的红爪、绿草和黑瓦

压向太阳那边

灰色的马头墙

如今只有异乡的明月

照见

她粗大骨骼为你创造的金色沟渠

让你怀着悲伤

逆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