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情怀 (连载六)

2024-12-03 00:00:00唐彦岭
时代报告·奔流 2024年10期

第七章

“老田,有时间吗?”河南战友王帅发来一条微信,“边陲小城会战友!”

当兵时,两人是同班战友,睡上下铺,前线作战时同一个作战小组,猫耳洞里吃喝拉撒在一起了小半年。复员后虽然各奔东西,相隔千里,两人也没断了联系。尤其近几年,每逢过节都要视频一番。王帅复员后有班不上,子承父业经商做买卖,如今成为当地首富。视频中,王帅常常夸海口,老田,全国旅游老王包了。每每说完,还要哈哈大笑一番,笑得前仰后合,泪流哗哗!

“啥时候?”我知道王帅所指的战友是谁,他与王帅是老乡,副班长肖伟,作战任务完成时,他留在了边陲小城。掐指算算,已有35个年头未曾谋面,自己去心早已萌动。王帅邀请正合我意,我有些迫不及待,“时间你来定!”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五时西南省会见。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

王帅财大气粗,说到做到,四月二十五日晚与我视频聊天,飞机票是二十七日下午两时的,你老表千万别误时,老战友千叮咛万嘱咐,机场提前一个小时检票。谢谢老战友,您就一百个放心吧,当日下午五时飞机场出口见!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王帅引喉高呼,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四时三十分,身穿制服的空中小姐站在仓前笑容可鞠,犹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两片欢快的嘴唇奏出甜美柔和诱惑的串串音符。乘务员的英语流利悦耳,滋润心田。我如听天书,满脑子里浆糊。我顾不得细心琢磨,只知道自己已到西南省会。此时的我心已飞到机场出口,意念中两位久别重逢的老战友旅游包一甩,两个老男人拥抱一团,热泪盈眶,相互拍打着对方的后背,好大会儿说不出一句话。

“老先生,您好,请下飞机!”耳内钻进轻轻的温馨声。我睁开双眼,楚楚动人的女乘务员站在身边,微微探身,伸出右手,一个标准的请出去手势。有些尴尬,不禁自问,自己真得老了吗?55还没过完呐。我环顾四周,不知自己何时成了孤家寡人。我咧咧嘴,干咳两声,扯起自己的旅行包撒腿就跑,顾不得身后乘务员银铃般的笑声,恨不得扎翅飞出机舱,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晕晕忽忽左拐右拐大跑小跑,嘴里不停嘟囔着,不时地看看右手腕上的金色手表,这是王帅半年前寄给我的,说是出国旅游时特地为我买的,外国货,值好几千块嘞!我半信半疑,与国产的没啥两样,转眼一想,管它呢?白捡的一样,我还是发短信千恩万谢了一番。

王帅,王帅!我站在出口,两手呈喇叭状放到嘴上高声叫喊。说得死死的,下午五时出口见。咋不见他的人影?我有些纳闷,莫非王帅又犯老毛病了?最近几年王帅邀请他旅游不知多少次,祖国的大好河山似乎游个遍,哪次都是王帅掏腰包,可哪次不都是自己光棍一条,独往独来。这次可与往常不一样,这可是千里迢迢会战友!

十分钟不到,手机来了两条微信。是王帅发来的,一条时十来个不间断的“对不起”,一条是转账记录。这家伙仗着财大气粗,常常出手阔绰,拿钱消灾,令人哭笑不得。这不,给我转来两千元,说是车旅费,到了目的地再转给我五千元。搁往常我虽有被耍感,但拿来阿Q精神胜利法自慰一番,也就心安理得起来。金钱能买来战友之情吗?肖伟可是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发小,要不是肖伟,他小子早已成为一捧黄土一把灰。

王帅的视频!我按下拒绝键,撒气的皮球似的坐在地上,屁股还没暖热,他又发来了视频。莫非又来了急事脱不开身,你小子撒谎不脸红!我按捺不住燃烧的火气,劈头盖脸地一顿奚落,你办你的急事吧,拜拜!

别别,老子这回可是猴急的,不信,你看看!王帅再次发过来视频,老子喜得贵子!

王帅还是一身西装革履,只不过是站在妇产科病房里。他容光焕发,喜形于色,身旁病榻上半躺着一位看上去三十出头的产妇。这产妇莫非就是他的第四任妻子?我实在想不出更恰当的词语形容她的美貌,就连自己这个“老封建”足足五分钟没有转动眼珠。据说是在泰国旅游时歌舞厅相识的,能歌善舞,老王被她迷得提提转,“休了”第三任妻子,与她“圆了房”。她戴着金银珠宝,笑容可掬,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王帅调了调视频镜头,看看宝贝儿子!他无比炫耀地打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尔后,独自哈哈大笑起来,去不得,去不得。我注视着视频中的王帅,无言以对,自己的老战友脖子上的青筋条条绽出,秃头油光滑面,更加光彩照人。

“哎……”我长叹一声,自己又要独来独往咯。转而一想,理解万岁!王帅腰缠万贯,可先前并无子嗣,现如今老来得子,岂不乐乎。

关键时候掉链子。我想想自己没少得了王帅的“恩惠”,哪能只进不出,自己总该发个红包随份份子,意思意思。可惜自己只会收不会发,我拿着手机翻过来调过去,低着头,人在原地转了三圈,捣鼓了老半天,也没发过去半个子。我扬起手机,试了几次,恨不得把手机摔个稀巴烂。

“爷爷,您没事吧?”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钻进耳朵,我揉揉眼定睛一看,身边有位十七八岁的姑娘正歪着头瞧我,背着旅行袋,一副学生模样,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疑惑的神采,向我办了个鬼脸,“您那里不舒服?”

爷爷?我侧起头,眯缝着眼睛,拍拍胸部,心里泛起疑问,像是自言自语,又间或像是问身边的姑娘,俺有那么老吗?

那姑娘冲着我撇撇嘴,办了个鬼脸。我叫阿兰,看看您老这花白的头发,比外公的年龄大多了。手机不听使唤吧?来,让我瞧瞧。自己还没看准是啥道道,阿兰已把手机递到自己手中,爷爷,输上密码就好啦!

部队圆满完成轮战任务后,战友们十有八九凯旋而归。或许是肖伟眷顾战斗的热土,也或是鲜血滋润过的沃土,使他迷恋陶醉不能自拔,他与它融为一体,成为新的战斗群体。肖伟留在边疆,既非自愿,也非强迫,却义无反顾。得知确定自己留下,他“咕嘟,咕嘟,咕嘟”三碗包谷酒,次次见底。肖伟嚎啕两声,脸上绽出似是蚯蚓蠕动般的青筋,嘴里喷出烈酒刺人的气味,娘啊,男娃不孝,男娃要在边疆站岗值班!

据说如今他已定居在边陲小城一隅。边陲小城是个县级城市,我三十年前生活战斗的地方,一个只有内地中心镇区驻地大小的小城,虽没有内地县城的宏大气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但小城环境优美,四周松柏环绕,山清水秀,一年四季鸟语花香。浏览网络信息,我不得而知,扎根边疆的肖伟们已今非昔比,他们的居住环境得以彻底改变,新修的公寓,整齐划一,错落有致,统一的石板门上雕刻着户主的大名。半山坡中呈扇状,独家独院,小隅前数百平方米空旷的场地是他们休闲的去处,中央矗立着刻有毛主席题词的石碑,直冲云霄,优雅庄重舒适。

小城还被列为省级红色教育基地。登高望远,居高临下,小城人文景色尽收眼底。不问世事,不闻世事,世外桃源,神仙日子,悠哉悠哉。不然的话,他小子也不会忘掉爹娘。时间纵然消失,转眼间三十余年擦肩而过。老娘哭瞎了眼,捎了无数次口信,不知他是这么健忘,健忘到连亲生父母不知何人,据说八十高龄的老母亲到死也没看上他一眼。王帅每每说起,都会拍着屁股骂肖伟不是人,要知道,肖伟可是他肖家的一根独苗!

肖伟先是连营的典型,后被团里树为学习标兵,指导员常常引以自豪。个别文化战友不以为然,背地里叽叽喳喳,评头论足一番。肖伟“死抠”一个,没见他给谁买过一块糖,一把瓜子,一根绣花针,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一支牙膏用仨月,一把牙刷用半年,这样的人也能树典型?那葛朗台岂不成了我们的楷模?呸,呸,习惯笑话人的赵柳每每说到兴奋处,都会往地上啐两口。随后指着肖伟的背影嘲笑一番。他人走过去,路上甭想看到一张纸片,班里有他,打扫卫生免谈,老子幸亏与他一个班。肖伟从不与人争辩,对于非议,他常常微微一笑。善于行侠仗义的老乡王帅,常常为其抱打不平,与人理论不过,冲动起来,拳脚对付,没少挨连长、指导员的剋,奔赴前线头一天,还背了个警告处分。

辞别机场,我踏上南去的客运班车。客车崇山峻岭中穿梭盘绕,时而青山绿水,时而山石裸露,时而绿装素裹,时而寸草不生,颠簸中的我眼花缭乱,难辨东西南北,只是下意识地感觉客车驶向西南边陲小城,当年机械化行军奔赴前线御敌时也是如此。听天由命,自己何必劳神费心,何不借此机会眯一会儿。我头靠坐背,打了个哈欠,进入了梦乡。

肖伟,那不是“死抠”肖伟!身旁的陈实拍拍我的肩膀。我顺着陈实手指的方向望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看花了眼,分别半个月的副班长竟然如此。我狠命地搓揉了几下眼睛,百米之外的无名高地,一个弹丸之地,肖伟一组五人接防前夕,敌人向高地发起反扑,炮弹从天而降,树木烧焦,植被炸飞,表层成为白花花的石渣,一位高地上下来的战友告诉我,随地抓一把石子都隐含着一块块弹片。阵地处于亚热带雨林气候区,高温多雨,猫耳洞里闷热潮湿,人在阵地犹如蹲在蒸笼里,裤衩、背心成为身上的遮羞布,这是前沿阵地不争的事实。

同志,马上到站,快醒醒!身边的女乘客打断了我的梦。当年机械化行军,可是足足用了一整天。我看看手机,从省城到边陲小城,行程不过6个小时,客车也迈进了现代化。身边的女乘客冲我笑了笑,老同志,客车跑的是高速。

战时管制中的小城印象已荡然无存,边陲小城已是生机盎然,边境贸易突飞猛进;安居工程开山辟岭,拔地而起;民族服装五颜六色,群芳斗艳。站在出站口,我左顾右盼,举棋不定。

老兵,吃香蕉吧!一个生硬的普通话女中音钻入耳鼓。

老兵,听到这久违的称呼,我有些陌生却又透出亲切的感觉。定睛望去,一位皮肤黝黑身穿民族服装的中年女人向我走来,女人背着满满一篓香蕉,背有些驼,头微微抬起,双手捧着一束青中泛黄的香蕉杵到我嘴边,甜甜的笑脸上滚动着晶莹的汗珠,一双黝黑的眸子盯着我,好似我是她多年未见的亲人。我绞尽脑汁,拼命地寻觅记忆中的残片,头颅都要爆炸了,也没寻到她的蛛丝马迹。

没印象吧?看我瞪着眼挠头皮,她撇撇嘴,皱皱眉,放下背篓,双手比划着说,你们山东部队轮战时,我还是个初中辍学的黄毛小丫头,再想想,半山腰上的小卖铺。

半山腰上的小卖铺?我恍然大悟,山头曾是我团防御的阵地,小卖铺是半山腰唯一的购物处,离阵地不过四里山路,来回不过一个小时。坚守阵地两个月里,小卖铺是我与战友们“解馋”的唯一去处。不少战友趁着下阵地的机会光顾小卖部,自己也不例外。原本这里曾是民风朴实、风景秀丽、邻里和睦相处的一处瑶寨,瑶族老乡世代在这里生息繁衍,相安无事。不曾想敌人屡次侵扰我边境,狼烟四起,战火纷飞,鸡犬不宁,瑶寨屡遭战火洗礼,为免遭敌人炮火,瑶族老乡十有八九转移到安全地带。不乏有“犟橛子”瑶民,自认为此地是“风水宝地”,宁死不肯远走他乡战火,她家就是一份子。

对,她叫冯兰,是家里唯一的女孩,上有四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收复圣山时,她的三个哥哥有两个自告奋勇为作战部队运送弹药给养,抢抬担架救护伤员。三哥壮烈牺牲,四哥负伤致残,至今难以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五弟虽然小她两岁,父母却偏爱她,养成她小小年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县城工作的大哥几次“绑”她上车,她誓死反抗,数次挣脱,以跳悬崖相威胁,老实巴交的大哥长叹几口气,脚一跺,两手一摊,徒手而归。肖伟临下山头阵地时将她的名字改为“圣山兰”。

“圣山兰”天真烂漫,舞动起来,两只羊角小辫欢快地摇曳不停,谁要递上去一汀肉类罐头,她就会自告奋勇给你唱首当地民族情歌,直到累得张着嘴直倒气才罢休。她把我当作“百科全书”,总是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月亮离我们多远?地球为啥是圆的?她好奇心特别强,常常打破砂锅问到底,问的你哑口无言,为啥打仗?她才失望地搓着小手离去。

“您姓田,俺没记错吧?”冯兰的性格依然如故,半开玩笑地说,“老兵同志哥!”“看俺这记性!”我拍拍早已成为“宝岛”的脑瓜,一本正经地说,“你就是当年的黄毛丫头冯兰。你见过肖伟?”

“您是说肖叔叔吗?”冯兰眼圈瞬间红了,脸上滚动出两行晶莹的泪珠,语调沉重掺杂着少许怨恨,“肖叔叔孤苦伶仃,一个人静静地住在国家为他修建的标准房间里,待到夜深人静时,他总是默默无闻地巡逻在祖国边防线,每每问起,他都淡然一笑,从不张扬,从无怨恨,从不计较报酬,几十年如一日。”

他无论如何也该回家看看,老娘眼睛都哭瞎了!我顿顿嗓门,显然没有理解冯兰的初心,继续按照自己的心愿絮叨下去,再忙,总不能连写一封信的功夫也没有吧,今儿个遇到他,俺非要与他理论理论不可!

他能走得了吗?肖叔叔已扎根在西南大地的沃土里,植根于我们边民的心坎里。冯兰说起话来,激动处仍旧是身子挺挺的,头晃晃的。他与我们可知道近乎啦!

按图索骥,肖伟们的宅院建在半山腰上。并非独家独院,世外桃源,有人做过统计,同居一地的远近邻居,足有上千户。或许是政府考虑得周到,怕肖伟们孤独,聚群而建,虽谈不上富丽堂皇,倒也别具一格,曲径通幽,行走便利。上千户的“自然村落”,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边陲小县区域内足可以首屈一指,引以自豪。

“右前方山坡上就是。”冯兰抬起右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尔后往右前方指了指,“不瞒您说,我已是轻车熟路,我这就带你去!”看着身体单薄大汗淋漓的冯兰,我的恻隐之心油然升腾,赶忙摆摆手,谢谢小妹,不劳你大驾!

顺着冯兰手指的方向望去,我并没有看到网上介绍的场景,反而感到半山坡上满是若隐若现的猫耳洞。我好生奇怪,一再摇头否认,三十多年前轮战时期的猫耳洞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肯定是幻觉,肯定是幻觉。

“唉,从战争中走出来的人竟忘记了战争。”声音虽有些沙哑陈腐,还是能辨得出,是1984年入伍的江苏兵和平的声音,他细高个儿,南京口音,声音犹如他的个子一样尖细,他与肖伟一同留在了祖国大西南,“竟把真实当幻想,丢,丢,不害羞!”

果不其然,我眨眨眼,定睛再看,不远处的山坡上,战壕纵横交错,弓子钢构造,亦或是借地形改造的猫耳洞隐约可见。也许是一场厮杀刚刚结束,缺枝少头的残树冒着袅袅浓烟,发出撕肝裂肺的吱吱声,一股股新鲜的皮肉烧焦味迎面而来,间或发现几位衣冠不整脸色黝黑的军人正猫着腰打扫战场,更有几位不要命的“二愣子”们倚在洞口晒太阳……或许是远的缘故,我却没有看清战友们的面孔,但从他们的身影不难判断出这些人似曾相识。

我拾级而上,不到第十台阶,洁白的衬衣已湿透了四角,贴在身上黏糊糊的,脚下的凉鞋格叽格叽响个不停,几次险些摔倒,人过中年的他已是汗流浃背,身心疲惫,老觉着胸闷透不过气来,头也跟着轰轰直响,老毛病要犯了。我已习惯了,只要稍微劳累心情紧张,十年了,老毛病就要与我拥抱。我匆匆掏出怀里备用的几粒急救药丸,投入口中,含服片刻,饮上两口纯净水,休息一会儿就会恢复常态。

我看到了,第十排里就有肖伟,他站在那里,似棵挺拔的松柏,穿身稍微褪色的六五式绿军装,抬头挺胸,手握钢枪,斗志昂扬,雄姿英发,目视前方,一丝不苟,彰显军人英雄本色。缘于肖伟背对着我,我看清的只是他的背影,任由我呼喊狂叫,他自岿然不动;再拽拽他的衣角,拉拉他贴裤缝的双手,他毫无反应。

三十余年人间沧桑,自己已过中年,逐渐圆滑,而眼前的肖伟却还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活力四射。莫非他修炼成仙,永葆青春!我想,不知自己咋又得罪了肖伟?三十多年前的阵地上,肖伟也是如此。所不同是那次肖伟趴在我背上,两条胳膊耷拉在我胸前左摇右晃,眯缝着双眼,任由我摆布。我使尽浑身解数,千呼万呼,也没换取肖伟星点回应。也许是因为那次一路上颠簸弄疼了他身上的伤口,可我背着他要攀悬崖走泥泞冲过百米生死线,兄弟啊,我可没有使坏,阵地上不是盛传“理解万岁”!几十年过去了,你还要老账新算吗?

老战友,你是否还有印象,当年敌人向东山阵地一号哨位发起攻击,妄图抢占制高点控制整个阵地,因敌人火力太猛,增援部队受阻,你带领三名战友奉命坚守。或许是表面阵地已经失手,我在连前指听得真切,你高喊“向我开炮”。平时任由战友奚落的你突然高大起来,俨然一位指挥员。片刻,我军万炮齐鸣,复仇的炮弹飞向东山一号哨位周围。敌人在我强大炮火打击下狼狈逃窜。阵地一片寂静,我随三班长冲向东山阵地。敌人无情的炮火吞噬了阵地表面上的一切,树木植被、蟒蛇鼠蚊,全都销声匿迹。

那是没办法的办法。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前边传来,说的轻松而又无奈,接阵地前咱就发了毒誓:人在阵地在。我顶不住了,阵地就要失守,没法子啊,兄弟!

俺爬上一号哨位时,你正躺在洞口旁熟睡,嘴里还噙着石沫,身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石硝,要不是鲜血浸红石硝,恐怕也发现不了你。扒开石硝,你现了原形,裤衩、背心成为彩带,左小腿不知跑向何方。你小子真有价钱,俺和贺才翻过来调过去左缠右包折腾你,你一声不吭,照样睡你的大觉。

环境造就人,我暗自佩服,心里竖起大拇指,经过战火洗礼,肖伟已炉火纯青,谈笑间战天斗地,自己望尘莫及。我要拥抱肖伟,拥抱我思念的英雄战友。我张开双臂扑上去抱着了肖伟的腰。

果真如此,肖伟的身体如钢铁一般坚硬,我手指所触之处已没有皮肉感、体温感,上下触摸,肖伟一动不动,全身没有半点凸凹感,给人的感觉是光滑滑的平面感。尤其使我惊讶的是自己背下阵地的肖伟明明小腿不翼而飞,而我触摸的肖伟却四肢健全。

是我自己亲自将肖伟送上路的。35年后的我记得一清二楚,是自己给他整的容,肖伟爱干净,人所共知。那时也不想让他邋里邋遢地上路,先是把他扒了个精光,而后,从头到脚,鼻孔里、耳朵里、眼眶里、肚脐眼里、左脚心里,自己纱布蘸水细细地给他擦了个遍,足足花费了两个小时,两眼瞪得发直发麻直流泪。我受肖伟传染染上了读书的习惯,把随身携带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长篇小说放在他手里,衣帽穿戴整齐后,把他交给师后勤处的一名干部,我向他行了个军礼,亲眼目睹他被战友推进熔炉……自己放声大哭,肖伟他不理不睬,昂然而去。

“大伯,小心着凉!”感觉自己的肩膀被谁轻轻拍了两下,一句暖人心窝子的响在耳边,一件衣服披身上。我睁开眼抬起头,一位衣着华丽、穿金戴银的女子站在自己身边。这女子细高个儿,透着灵秀与聪慧,看上去二十刚出头,淡淡的妆容,眼圈红红的,眼里噙着泪水,而自己怀抱的却是一块冰凉的墓碑。墓碑是大理石雕刻而成,花纹镶边,上方呈半圆形,内刻金光闪闪的五角星,五角星右侧镶有一张英俊小伙子的二寸照片。这不是肖伟的墓碑吗?

的确是肖伟的墓碑,五角星下方刻着“肖伟之墓”四个大字,碑座上摆放着几束洁白的鲜花,还有新鲜的香蕉、苹果等水果。乍暖还寒,山风嗖嗖,我打了个喷嚏。此时,已是斜阳夕照日落西山的时刻。我脑海里现出好多个疑问号,自己明明两手空空上山而来,哪来的祭品?自己明明坐在第十个台阶打盹休息,什么时候到的第十六个台阶?身旁的芳龄女子与肖伟是什么关系?

“大伯,您挪一挪!”这女子两腮挂着泪珠哀求我,同时伸出双手搀扶着我,“俺要给大爹上香!”

“你是他什么人?”我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女子喃喃地说,“俺从没听肖伟说过他有亲戚。”

“您是肖伟大爹什么人?”

俺与肖伟同吃一锅饭同穿一种衣同举一杆旗,生死弟兄。我显得无比自豪,摆着胸脯,侃侃而谈,是俺把他从阵地背下来的。35年的今天,肖伟和他的战友们正鏖战在G高地。他常常把敌人当作毒蛇,骂敌人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他们似乎打红了眼,赤膊上阵,伤亡惨重,寡不敌众,被敌人逼到猫耳洞内,表面阵地失守,但他们没有一个孬种,报话机内传出“向我开炮”的呼叫声……

“俺叫秀灵,是他闺女!”女子从随身蛇皮坤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皱巴巴的黑白照片,双手捧到我眼前,“大伯,您请看!”

照片虽然年久发黄,但照片中人的长相仍旧依稀可辨。我掏出老花镜,对着墓碑上镶刻的肖伟照片,回忆着记忆中的肖伟,照片中的小伙子虽没穿军装戴军帽,足足可以确认是同一人。我再次把头扭向身旁唤作秀灵的女子,又摇头否认,肖伟光棍一条,谈何女儿?

这女子来头不小,虽是一袭黑衣,看得出都是名牌豪衣,典型的白领丽人一个。我感到一股透骨的寒风袭来,快速挪到一旁。女子身后旋即闪出两个男人,清一色的西装革履,闪电般地摘下墨镜,深深三鞠躬,头顶险些触到石碑上。尔后快速蹲下,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叠纸钱和一把清香放到石碑上,冲着这女子点点头,抽身闪到女子身后。女子上前一步,蹲在石碑前,一摆手,一位妙龄女郎递上一个打火机,女子插上三柱清香,点燃纸钱,随后对着肖伟的墓碑叩了三个响头,大爹,不孝女儿带你回家!

秀灵女子跪在墓碑前凄凄如泣的诉说哀求,吐词清晰,字字入耳,似是痴情,似是“怨恨”,倒叫在场的人神情庄重、压抑,间或悲伤、叹惜。大爹,俺说你是个懦夫。爱俺娘,为啥你又逃避她一辈子?俺娘盼你一辈子,你却躲在这儿享清福。您当年是个孤儿,姥娘姥爷死活不同意,娘爱你爱得傻,求您带qPC64O+ysYEwf3TaOHInSHWJ253o7QoWTdhz5zp+76I=她远走高飞,您好狠的心啊!一口回绝。你清楚村支书的儿子喜欢娘,为了实现您当兵的梦,竟要娘嫁给村支书的儿子。没想到娘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您,您可知道娘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两眼肿得合上了缝。您如愿以偿穿上了绿军装,娘难以割舍对您的爱,要与老支书儿子吹灯散伙。人家村支书是谁?村里他可一手遮天,一言九鼎。村支书非要娘做他的儿媳妇不可,跑到家里丢下狠话,敢与老子耍心眼的还没出生!姥爷姥娘吓破了胆,以死相逼,非要娘嫁给老支书儿子攀上高枝不可。娘急得直跳圈,邻居吴奶奶给她出主意,彩礼狠着要,十里八乡咱最高,村支书肯定不愿意。娘这次失了算,村支书一听笑哈哈,不就是“三大件”外加“四十八条腿”嘛,没问题,三天后送去;彩礼、嫁妆多少无所谓,只要娘乐意都不是事。娘结婚前接连往前线发信十几封,或许您是铁石心肠,娘的热心换来的是您的冷屁股,次次都是肉包子砸狗——有去无回。娘的婚礼是村里当时最隆重的,用的是村里刚买的铜漆马车,马车夫不时地扬起鞭子甩出清脆的声响,三匹清一色的枣红马踏出欢快的马蹄声。响器班子远近闻名,吹鼓手演奏的是《百鸟朝凤》,亲朋好友全到场。晚上,村支书请来电影队,十里八乡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电影放映的是《小二黑结婚》,博得阵阵喝彩……

“你冤枉人!”我顿感火冒三丈,鼻子和眼都歪半截,“肖伟猫耳洞里一待就是三个月,读到书信时正值春节!”

秀灵女子扭头剜了我一眼,但并没透出责怪我的意思,而是略微停顿片刻,打开随从递过来的行囊,小心翼翼地从行囊里捧出一件泛白的绿色上衣,毕恭毕敬地将折叠整齐的上衣摆放在石碑前。我右眼的余光告诉我,这是一件六五式军上衣,肖伟的遗物,第三枚扣子没了,第三枚扣子处有个铜钱大的窟窿,可恶的子弹穿过此处钻进他的胸膛,血迹依稀可见。

三个虔诚的叩拜后,秀灵女子许是怕惊动了什么,嘴里轻轻呼唤着“大爹,咱回家,大爹咱回家!”双手缓缓地摊开上衣,解开系好的四枚扣子,两只手伸进两只袖子里,慢慢站起,继而高举头顶,面朝圣山方向,放声喊着,大爹,回家嘞,大爹回家嘞,娘在家等着您。

婚礼热闹非凡,彩礼前所未有,家庭屈指可数,一切随心如愿。可婚后村支书家里从没有消停过,娘心里一直没有放下您,没有融入村支书家。娘根本没把村支书家当作家,最多也就是个“旅馆”。您就是娘心中的梦魇,魔鬼般地驱使娘与村支书家“无理纠缠”,搅得他们一家不得安宁。村支书家并非没给娘动过粗,儿子老实,村支书就唆使女婿殴打娘。他女婿痞子一个,花招无数,娘没过几招就“跪地求饶”。娘痛改前非的几天里怀上了俺,她确实安分温顺变成了“羔羊”,村支书家喜出望外,把她“供奉”起来。九个月后,俺从娘肚子蹦出来,村支书一家见俺不是“带巴”的,立马晴天转多云。一年后,村支书的婆娘竟说俺不是他儿子亲生的。你看看这野孩子的小模样,哪点像俺的儿子?娘气得火冒三丈,身子一蹿,拽掉了比她高半头的婆婆的一绺头发。好汉不吃眼前亏,没等婆婆反映过来,娘抱着俺就跑回姥姥家。

村支书并没像往常一样接二连三地叫娘回去,只是象征性的去叫了一回娘,娘说得斩钉截铁,离婚!谁也没想到村支书家顺水推舟,离婚,既然你提出来了,我们随你的愿,孩子你养,要钱没门!

秀灵,狗日的村支书家不认你。娘抚摸着俺的头,记着从今往后你姓肖!其实俺是村支书家的后。娘去世后,俺翻到了娘珍藏的日记。其实,自从儿子到镇政府上班,村支书家就开始由热变冷。俺一出生娘就有预感,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早。娘说要等你一辈子,在等你的同时,她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将俺培养成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带俺经商办企业,不到十年,俺跨入了全市前十名。苦命的娘,一天福没享,就突发心肌梗死离开人世。她临终时躺在俺怀里指着西南方,断断续续,含糊不清,说着只有俺听懂的话!大爹,你懂吗?

我听到刺啦刺啦的撕纸声,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热,侧脸望去,秀灵女子双手撕扯着一本厚厚的算数本,墓碑底座上还放着一本绿皮笔记本,秀灵女子嘴里嘟噜个不停:“三十多年来,娘从没间断过,她老人家的笔记本,给您看个够!”

忽觉南风咋起,呼啸带哨,墓碑晃动,红色五角星闪闪发光,映出无数道刺眼金光,刺得我两眼直冒金花,眼前一片混沌。嗷,老战友,不是您在流泪吧?我双手触摸到墓碑上雕刻的五角星,五角星上滚动着带有体温的水珠,手指伸到嘴里,有股咸咸的感觉,花岗岩石头也能流泪?

除夹带哨音的风声外,你听不到任何杂音,细细品味风中尖利的哨音,总给人种孤独、凄凉的感觉,似是沉默多年后发出的呐喊。我老觉得这哨音似曾在哪里听过,却又难以想起。肖伟的哨音,我再熟悉不过了,战场一别虽已数十载,我仍能记忆犹新。我敢百分之百地断定,肖伟的哨音从未这么低沉过,他的口哨似一曲曲美妙的音符,震颤你的心房,激越你的细胞,使你留恋忘返。打仗前,几个战友求他教几手,他莞尔拒绝,说他自己不识谱。战友们不信,便找到他老乡王帅帮忙,王帅不屑一顾,跟他学个啥,他小子知道老师长啥模样么?只不过是跟着个老叫花子讨了几年饭。

肖伟的确不识谱。入伍第二年,师宣传科曹科长亲自下到连队,面对面指着乐谱考试他,结果是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曹科长屁股一拍回到师里,文艺兵与他彻底绝了缘。谁也没想到前线阵地成为他的用武之地,肖伟把口哨演化为口技,阴暗潮湿的猫耳洞内肖伟成为战友们的乐子,且不说他诙谐风趣的哨音常常博得战友们的阵阵喝彩,就连老鼠、蚊虫、蟒蛇也与他“握手言和”成为“挚交”。在他的点化下,这些人们可憎可恶的动物们竟能唱歌跳舞,活跃起猫耳洞枯燥单调乏味的生活气氛。老鼠、蟒蛇一度成为战友们可爱的得力助手,甚至为我们侦察敌情,通风报信。投之以李,报之以桃,战友们对它们慷慨解囊,罐头、水果、压缩饼干任由它们享受,深深感悟了万物和谐生存的真谛!

“娘!”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似一柄锋利的匕首刺向我的耳膜,这超声波强似战时炮弹爆炸形成的冲击波,副连长、八班副、三班机枪手,当然了还有我,前沿阵地的战友们都品尝过它的“恶果”。尖叫的声波将我弹跳起来,幸好我抓着了身边一棵碗口粗的松柏,才幸免于难,否则,我想自己定会被强劲的声波撞到九霄云外,一生就会失聪,失明,甚至残疾终生。我判断是秀灵女子的声音,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恍惚,秀灵女子等众人马不知去向。风咋停,云亦散,西霞落山,一切归于自然,黑夜已启动帷幕,诺大个社区似乎家家都已闭门谢客。

广场上几盏高耸的日光灯光照到肖伟门前,已褪去耀眼的光芒,未烧尽的纸钱依旧乏出刺眼的火光。忽觉坟头上有两个光点闪忽,像极了两个跳跃联动的光球,光点上隐隐约约闪现出小绿点。

它是那么明亮它是那么深情,

那是我早已熟悉的眼睛,

我望见了你呀,你可望见了我,

天遥地远,息息相通……

当年阵地上、猫耳洞内广为流传的情歌由远而近,飘飘而至,歌曲中透露着思念和鼓励,隐含着深情的表白和理解。战友们无不会哼上一两句,一度被誉为经典歌曲。连队里随便拉出来一个,都会亮他几嗓子。战争早已结束,猫耳洞炼狱般的生活已成过往眼云烟,而我却感到十分熟悉,难以忘怀,却又难以分辨。

“老表,连队要选骨干接防东山高地?”元旦过后的第二天上午,肖伟跑到连指猫耳洞内,将我拉到洞口求情,“你是连长的红人,你给连长说说呗!”

“你小子胡咧咧啥?那可是个危险的地方!”我一月前调到连指任文书。我再清楚不过了,东山高地是个不大的小山包,与敌人的高地相距不过五十米,可俯视敌人三个高地的活动,扼敌人之咽喉,是敌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该高地是兄弟连队半月前攻下的,高地表层尽是裸露的碎石,热乎乎地烫人。“你家就你一个独苗,连长是不会让你去的。”

“你给通融通融呗!”肖伟掏出一盒皱皱巴巴的“大重九”塞到我裤袋里,随后递给我一张折叠几次的本子纸,“全靠你了,老表!”

别看唱歌无人能比,可他说起话来吞吞吐吐。肖伟几次跑到连长跟前欲言又止,连长问他有事么,他摇摇头,嘿嘿笑两声,掉头就跑。连长几次指着他的背影笑着对指导员说,这个河南兵有意思,可惜是个孤儿。

第二天黎明时分15名战斗骨干就要接防东山高地。傍晚时分,连队举行了简易送行仪式,阵地上满是嘱托、表态、惜惜离别的气氛。其间,肖伟双手握着我的手,一连说了几个谢。停顿片刻,他喃喃地说一会儿到俺猫耳洞里去,你给拿个主意。

“肖伟,谁的相片?”我弯腰钻进猫耳洞,发现肖伟坐在地上捧着张相片发愣。我攥到手中借着手电筒一看,肖伟艳福不浅,黑白照片虽然没有彩照鲜艳光彩,照片上的姑娘头上扎着两个扫帚把,碎花小袄,黑色粗布裤子,脚蹬圆门绣花鞋,典型的农村小姑娘。但掩盖不了她的美丽,我唏嘘再三,那明亮的黑眸子,那月牙形的柳叶眉,那不胖不瘦的标准个,长得不赖,惹人眼球,你小子深藏不露!我冲着肖伟就是一拳,啥时拉呱的对象?

“你别瞎说,她可是大队支书家儿媳妇!”肖伟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还加了个绝对的手势。

“人家已名花有主,你小子瞎琢磨啥?”李励一边嘻侃着,一边试探着问,“娶了吗?”

唉,肖伟一拍胸脯,长叹一声,显得无可奈何,“娶是没娶,但已吃了定会酒席,可惜他俩没感情。”

“你老伙计难道是能掐会算的诸葛亮。”我反问道,“你咋知道的?”

都怨俺穷光蛋!肖伟攥紧拳头猛地一击洞壁,你不知道,当兵前俺住在村头破庙里,连口铁锅都没有,她父母将俺拒之门外,把她许配给村支书的儿子。她偷偷跑到破庙里要俺带他走,俺支支吾吾不肯,她硬是抱着俺不放,俺吓得直打哆嗦。

你老伙计傻帽一个,送上门的姑娘都不要,找不着媳妇,活该!我暗自责怪肖伟窝囊,莞尔一笑,你个木头疙瘩,两个人办那事了吗?

俺是那种人吗?肖伟涨红了脸,说话有些结巴,显得词不达意,她是个好姑娘,咱可不能糟蹋人家。

支书的儿子啥时娶的她?一向好奇的我神秘兮兮地问。

开始她死活不愿意,为这,她上过吊跳过坑,想一死了之。肖伟眼圈红红的,不知为什么验兵前夕,她竟自己找上了门。俺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兵,说不准有她一份功劳呢。入伍前夜,她再次跑到破庙里,噙着泪水叮嘱俺,要俺在部队好好干,混出个人样来,灭灭村支书的威风。临别时,她把这张黑白照片塞到俺手里,千叮咛万嘱咐,有难了,拿出来看看,兴许能派上用场。

复员回去,把她娶了做媳妇。我握着肖伟的手,如花似玉的善良姑娘,反正你也抱过了。

俺可不能做那亏心的事。肖伟一字一字嘣出口,显得认真较真,俺是喜欢他,她父母不愿意不说,俺娶了她能给她什么,连个安顿窝都没有。战场上牺牲了听说能给家里两千元,老田,你替俺写份遗书,俺死了,也没啥近人,就将这钱给她。

别尽说丧气话,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想起肖伟的请战书,握紧他的手掷地有声,立了头功,张灯结彩娶回家。

她已与村支书的儿子订了婚,俺不能为难她。肖伟喃喃地说,俺要守在祖国的边防线,遥望着她,让她过的踏实幸福。尔后,他走出猫耳洞,抬起头仰望天空,轻轻哼起了《望星空》:

“夜蒙蒙望星空,我在寻找一颗星

它那么明亮它是那么深情

那时我早已熟悉的眼睛

我望见了你呀,你渴望见我

…………”

晚饭是秀灵女子网上预定的,地址是十字坡大酒店。我本想借着王帅施舍的百元大钞,彰显一次大男子汉风度,没想到秀灵女子捷足先登,豪爽之气绝不亚于王帅。十字坡大酒店位于边陲小城繁华地带,是小城最豪华的酒店,集餐饮、娱乐、住宿为一体。乖乖,这得花多少?我顿足于酒店旋转大门前,无所适从。我摆摆手,摇摇头,闺女,还是找个地摊凑和一顿算了。秀灵女子虽然同样的是摆摆手摇摇头,但她否定我,您老早该享受享受了,今儿个就让侄女尽尽孝吧。我终究没拗不过秀灵女子,在秀灵女子一行人的连推带拉下,我扭进酒店。

“嘀……嘀……”还未落座,我的手机再次响起,是当地的手机号。我本不想接,谁能给自己打电话?人生地不熟的。可手机响个不停,我露出一脸的不耐烦,“谁啊?正忙,一会儿再打吧!”

“老兵同志哥,您可真健忘!”原来是下车时打过招呼的瑶族妹子——冯兰。冯兰所在的瑶寨距县城上百里路,难道她已迁居县城?我心里打起问号,可看她的衣着打扮绝没有那么发达。

“小妹,你……”

“你什么你?三十多年未曾谋面。”冯兰还是快人快语,容不得半句插话,“今晚我请客!哥,你在哪?”

冯兰一阵连珠炮,打得我焦头烂额,垂头丧气,无可奈何地重复着一句话,一句自言自语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小妹我请你,俺在十字坡大酒店等你!”

“哥,你好福气啊!”手机那头充满了冯兰妹子的羡慕感,“一刻钟到!”

九〇八房间的房门忽闪两下,冯兰妹子风铃般地立在众人面前,一身瑶族服饰,袅娜多姿,楚楚动人,恰似妙龄女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狠狠地揉了几次眼睛,但我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客车站前背竹篓的中年女子如此的变化。眼角纹不见了,略带汗迹的布衫不知跑到何处。我瞪圆了眼,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自己从未见过如此貌美如仙的瑶家妹子。

轮战时间,冯兰妹子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正读初二,是班级的优等生。那时她天真烂漫,但也许是因营养不足的缘故,她面黄肌瘦,一副小不点的样子。她大有“天不怕、地不怕”之势,每每讲起敌军,她都牙齿咬得嘣嘣响。她家原先耕种的山坡已是荒芜一片,寨子里数十头水牛被炸得血肉横飞,无情的战争将她二哥的生命定格于老山之上,四哥丢了一个条腿,一双木拐杖成为终身“伴侣”。她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废墟,三年前那里曾是她们孩提时代嬉耍取乐的去处。

半山腰里有他三哥开的一处小卖部,当地绝大多数边民早已转移到安全地带,即使有几个“胆大的怕不要命的”,也大都躲到安全隐蔽处,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出走。小卖部货物几乎被我们这些当兵的囊括,当然了,小卖部像是专为我们所开,简易货架上,你根本寻不到女人用品,俏皮的战友们戏称它为“军人专供站”。

冯兰妹子人小气高,自告奋勇当上了售货员。小卖铺成了战友们消费的场所,他们在这里阔绰起来,买一盒九角钱的大重九,一块钱,不用找了!烟酒、糖块,瓜子水果,生活用品,常常把积攒十余天甚至月余的积蓄“挥霍殆尽”。冯兰妹子不慌不忙,满脸笑容,踮起脚尖,随着战友们的指点,东扭西转,拿这拿那,头上的“扫帚把”随之舞动起来,像一朵风中摇曳盛开的喇叭花。即使额头上挂满汗珠,她也只是空闲手背一杠,每到此时,战友们嘴巴嘎然,够了,够了,我们不买了!可怜的小妹妹!

“你才可怜呐!”冯兰妹子噘着小嘴,两只黑豆眼瞪着我,“你比我大不了两岁,浑身上下泥巴人似的!”

我那年刚好18岁,入伍不到仨月,豆芽型的我轮战到云南。战壕里走出来的我已寻不到军人的模样,衣衫褴褛,泥水、血水,难辨真色,肥大的背心盖过大腿,好似连衣裙,大脚指钻出绿帆布,探头探脑,一副奶油小伙,蓬头垢面的样子。我自己也感觉好笑,这哪是小说中描写的战士?看看身边和自己一样大命的六位战友,一个个东倒西歪、左摇右晃,酷似散兵游勇,简直与“八十年代最可爱的人”风马牛不相及。全连七十多位勇士,能走下阵地的不足二十,连长光荣了,随着连长而去的还有十五名勇士……

“咯,咯,咯……”一阵笑声钻进双耳,我抬起头来,冯兰由阴转晴,右手捂着肚子,左手指着我,还有我那些无精打采的兄弟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最可爱的人哪?不如叫最可怜的人!”

我常常握紧拳头旋即松开放下,真想揍她两拳,俺可是拼了命的往上冲,硬是从敌人手里夺回了两个哨位,昨日生龙活虎的十六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今天眨眼不见了。可自己的狼狈相,着实让人瞧不起,丢尽了当兵的人,想想人家一个小姑娘家可是冒着生命危险为咱服务。过几天,咱也来个十八变,挺直腰杆,雄赳赳,气昂昂,小卖部里走一遭,让她见识见识!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

好熟悉的歌声,优美悦耳而又婉转,似潺潺流水荡漾在耳边,激起无数涟漪。我好像早已听过无数次,想起来了,起初是部队文工团的一名歌星演唱的,唱得战友们跳起来拍手叫好,知道女歌星唱不出声来,才依依不舍地叫停打着。歌星走了,战友们十分惋惜惆怅,甚至是空虚,尤其是前沿阵地的战友更是心里痛痛的。不知哪位战友是故意还是无意,透漏到冯兰耳朵眼里,不就是想听这首歌吗?冯兰练了不几日,便自告奋勇,兵哥哥们不嫌难听,我来献丑!山村的姑娘哪能与专业歌星相提并论,有时竟唱跑了调。但战友们每次都把巴掌拍得山响,她的歌喉自有她的特别之处,那是歌星们所无法比拟的山乡野味。当兵的没有多少音乐细胞,倒觉得冯兰唱得有滋有味,感情亲切。后来冯兰去了一趟县城,说是被她县城做官的哥哥打了两个耳光,据说是她“偷”了哥哥15元钱,是否真实,难以考证,当事人矢口否认。

的确是冯兰,失去联系三十多年的瑶族妹子,当年我们戏称为“小萝卜头”的战地“女歌星”。她溜到我身边,扯起我的两只手,来,我的迪斯科小王子,和小妹妹跳支战地“迪斯科”!

我局促不安,面红耳赤,自己哪算得上“王子”,要说连队“迪斯科王子”,当属肖伟。我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凝视冯兰足有三分钟,我感觉空间窒息了三分钟,自己窘态了三分钟,混沌了三分钟。我是在笑声中恢复了意识,竟不知自己什么时间跟着冯兰扭动起笨拙的身躯。不知哪位看客嘴里吐出一串数字,像极了运动中的一只肥胖的企鹅。博取在场人形态各异的笑容,秀灵女子笑出了眼泪,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捂着嘴,“咯咯”声笑个不停。可恶的是一直板着面孔的墨镜男子,你看他,像是得了稀世珍宝一般,鸡皮似的脸上刹那间挂满了笑点,双手比画着,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看见他的这副嘴脸,我只觉得心里生腾起无数把小火苗,小火苗“噌噌”往上蹿;喉咙眼里有股东西往外撞,我两手暗暗地攥成了两只小榔头。

十分钟不到,已过不惑之年的我已是气喘吁吁,只有张嘴喘气的份了。看来冯兰是带不动他这个“庞然大物”了,说了句可惜了大兵哥哥,就放手独自舞起来。她的舞姿犹如磁铁一般牢牢地吸引着大家,我的两眼开始发直,冯兰一阵疾风劲草,猛虎捕食般威武雄壮,难寻柔弱女子形象;一阵轻飞曼舞,如仙境漫步,好似七仙女瑶池舞曳;一阵傻态可掬,快乐的像个孩子,天真可爱;一阵从容庄重,似乎勇士出征。与三十五年前肖伟独创的“战地迪斯科”毫无二致,肖伟才是她的舞师舞伴,小道消息称她暗恋肖伟。肖伟牺牲后,他抱着肖伟的战地照把自己关在屋里,小卖铺三天没开门,她送给肖伟的一盒录音磁带至今保存在烈士遗物陈列室,肖伟生前我们共同听过一次,录的是歌曲《十五的月亮》,次日黎明我们出击拔点作战。

战争是残酷无情的,充满了杀戮和血性,充满了恐惧,无论是你否相信,枪炮战火中仍有鲜花、玫瑰、歌唱、迪斯科,不乏淋漓欢畅。战斗间隙,休整之余,出击拔点作战前夕,浴火中的战友们,一群群“猫耳洞人”,打开总政治部配发的双卡录音机,随着节奏感强烈的节拍,快乐地舞动起来,散发出朝气蓬勃的青春活力,向残酷恐惧宣战,向家乡向祖国报喜。肖伟头脑机灵、身子灵活,他小子一看就会,令人敬佩的是他琢磨出的舞姿、舞步,简单易学,人人适宜。那是1985年9月份,连队休整期间,正逢文工团到前线慰问演出,在战友们的鼓动下,肖伟登上的临时搭建的舞台。音乐伴奏下,肖伟忽而鸭子摆步,忽而金蛇出动,忽而猴子捞月,忽而野驴打滚……变幻莫测的优美舞姿赢得阵阵喝彩,告别敬礼动作还没结束,一个女演员“啪”的一声向他行了个军礼,报告,文艺兵小刘拜你为师。

一曲跳罢,香汗淋漓的冯兰略显疲惫,在场者众星捧月般地将她置于主宾位置。她坚持不肯,我是土生土长的圣山人,请允许我尽地主之谊。用你们山东话说,我做东。兵哥哥,您是祖国的功臣,您坐这儿。她说着把我按到主宾上。强龙不压地头蛇,墨镜汉子念念有词,咱按冯兰妹子办,不就得了。我心里清楚,边疆经济远不如家乡经济发达,她双眼犹如两把犀利的匕首刺向墨镜汉子,没谁把你当哑巴!

“大伙共同举杯,第一杯敬给牺牲边疆的烈士!”冯兰站在主座上高举酒杯邀请在座的所有人。

“头杯酒敬烈士!”同桌六人“唰”地站起,面朝南方,默默祈祷,鞠躬致哀,将满满一杯酒倒在身前。

巾帼不让须眉。冯兰端起酒杯,大兵哥,小妹敬你一杯!岂止是一杯,自己和冯兰连喝三杯,这已是第四杯,酒杯不大也足有半斤。冯兰妹子的酒量我是知道的,班里十个人九个是她的手下败将,只有自己这个公斤不倒的男子汉才能把她拿下!我自知酒量不如当年,连连摆手叫停,冯兰妹子,哥哥甘拜下风。不给面子,是吧?妹子自罚一杯。看来冯兰已有些醉意,杯子一抬,整整一杯倒进口中。脸颊绯红,一屁股排在椅子上,她试着想站起来,被我双手按着,妹子休息会儿。什么?休息会儿,去你的,妹子唱首歌!

“…………

那一天我正在前线

可恨那野蛮的鬼子兵

侵略了我国领土

烧毁了美丽家园

那一天我正在前线

和敌人英勇的作战

没想到一颗子弹

打进了我的胸膛

战友们……”

好样的妹子,不减当年!我抓着着冯兰的肩膀,泪流满面,视线模糊,竖起大拇指。冯兰许是酒精的作用,情绪昂奋,一只胳膊搭在我肩膀上,哈着酒气,哥,咱不唱了,你认不?妹子可是当年老山上的百灵鸟!你信不?酒量,妹子让你三巡。冯兰人小嗓子甜,我一清二楚。我更知道妹子唱的是《归魂》之歌,它是老山前线一位战友根据抗日战争时期同名歌曲改写而成。唱哭了边民,唱哭了战友,唱哭了家人,唱哭了千家万户,唱出了同仇敌忾保边卫国固我长城视死如归的荡然浩气,唱出了亲情爱情家国情。

泪水沾衣,粉妆淡去。我揉揉湿润的眼睛,右手摸摸冯兰的右耳朵,眯着眼睛盯着眼前的冯兰,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是冯兰?不是冯兰?冯兰左手一伸贴到我额头上,稍微一停,兵哥,你没发烧啊?咋糊涂恁很。

你不是冯兰。我两眼一瞪,冯兰右耳唇后面一颗美人痣。随后摇摇头,自言自语,不是一人,两人长相如同一个模子刻的。

兵哥哥,耳后的美人痣早逝去了!冯兰或许酒劲已消,噘起小嘴,拍得胸脯“啪啪”响,打仗那阵子,我在老山半山腰小卖部,你贵人多忘事!

第八章

边境小城,四面环山,常驻人口不过万人,不抵内地一个重点中心镇,但城市建设规划已初露端倪,冯兰手指城西北,隆隆炮声传来,用不了半年高山就会夷为平地,旧貌变新颜,万丈高楼平地起。冯兰满脸喜悦自豪,连接省城的高速公路即将延伸到当年战场,到时用不了半个小时就会领略到战场旖旎风光。

我啧啧称赞,感叹勤劳聪慧的边疆各族人民的宏伟蓝图。冯兰话题一转,离不开内地的鼎力相助无私支援,要不是你们十年轮战,守边戍国,固我边疆,哪有和平的发展环境?

城东北角好不热闹,站在二楼阳台的收复高声叫道,击鼓鸣笛,唱歌跳舞,还有大舞台嘞!

看我这记性,冯兰拍拍额头,差点忘了,王英前天就下了请柬,今天颐养天年举行开工奠基仪式。

王英?我没见过,坊间传言中听说过这个名字,莫非是他?在自己的印象中,战友间他是个颇受争议的传奇人物,英雄与熊包、烈士与苟活、安置与辞职、贪婪与慷慨……几乎所有相互矛盾的字眼都与他密切相关。他比我早5年入伍,1979年参过战,虽曾在同一个连队服过役,但我与王英从未见过面。

王英是个棱角分明坚毅刚强的人,从他的长相中就不难悟出。我曾从团图书馆下架的一份废旧报纸中发现一篇长篇通讯,占了整整一个版面。标题赫然醒目:戍边英雄,浩气长存。副标题是某部五连九班班长王英深入虎穴歼敌记。九班长王英率领十名突击队员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把生命置之度外,怀着满腔热血,忽而蹬悬崖攀峭壁冲向山顶,忽而从天而降一泻千米扑向山坳,犹如插向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一连攻克敌人三个落差几百米的高地。第三个高地,姑且称之为高地罢,其实只不过是个海拔不过二百多米的小土包,大小不过三百个平方米,三条纵横交错的战壕交汇在顶部偏西一块岩石旁,这是敌人一个排的防御阵地。王英们登上高地,高地已变成了一片焦土,硝烟还未散尽,动物的焦糊味与植物的噼里啪啦声混杂一起,弥漫在上空,十几具残缺不全已开始腐烂的尸体躺在战壕里,横七竖八,血肉模糊,增添了高地上的恐怖气氛。

或许是突击太快的缘故,也或许是敌人实施的伎俩,王英已顾不得琢磨,乖乖,他爬进瞭望哨,四周巡视一圈,黑压压的一片,不知多少敌人爬向山头,难道自己被敌人包了饺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娘的什么花花肠子,既然老子赶来就有两把刷子,弟兄们,分散进入掩体,各就各位,先叫他们品尝品尝咱大炮的风味。说着,王英抓起报话机,吼开嗓子,虎头,虎头,老鼠上坡,猴子进洞,急下冰雹,急下冰雹!

注意隐蔽,防止自伤!连首长话音还未落地,王英的“请首长放心”还未出口,我军的炮火倾泻而来,迫击炮、榴弹炮、火箭炮,铺天盖地,遍地开花,幸而敌人修得掩体牢固隐蔽,不然的话,早已被炸飞了天。树木、尘土,裹携着血迹、哀嚎、碎石烂布,尘嚣之上,天地在隆隆炮声中霎时混沌一体。

半个小时过去,炮声戛止。王英探出头,阵地前方不远处地弹坑紧密相连,隐隐约约看到敌人丢弃的尸体,他竖起大拇指,刚要张口,观察哨上的许荣跑过来,眼泪汪汪,班长,副班长挂彩了。副班长挂彩了,严重不?快背下阵地。王英急不可待,抓着许荣问。许荣是个娃娃兵,面对王英的举动,他不知所措,一向口齿伶俐的他竟支支吾吾起来,副班长说“轻伤不下火线,他说皮毛之伤,不妨大碍”。你小子结结巴巴,半天放不出个咸屁,副班长究竟哪受伤了?王英瞪着牛眼,满脸涨成红布,许荣入伍下班参战小半年,这是他第一次见班长发这么大脾气,险些吓尿了裤子。

“卧倒”两字还没说全,王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旋即感到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失去了知觉。朦胧中像是躺在蒸笼里,他醒过来,两眼皱巴巴的难受,朦胧中感觉身上压着千斤重担,伸伸胳膊、蹬蹬腿,一个也不少,哪个也不听使唤,随之而来的是揪心撕肺般的疼痛。王英牙一咬,睁开黏连一起的眼皮,俺的个娘!许荣整个身子压在自己身上,瘪跟着头,两者胳膊搭在身上,软绵绵的。王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转了半个身。许荣“咕噜”一声,整个人儿滚到身旁猫耳洞口。“啊”的一声,王英的眼球似乎冲出眼窝,牙齿搓动的摩擦声格外刺耳,他竟坐了起来,坐在满是泥泞的战壕里,任由他如何呼喊,许荣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懒得眨一眨。王伟故作生气,拍了拍许荣的后背,五指有种黏糊糊的感觉,他扒下许荣的上衣,后背上有个大拇指盖大小的窟窿眼,殷红的血从里面冒出。他小子光荣了,连爹娘都没有,老天不公。王英对着许荣的遗体,“啪”,敬了一个标椎的军礼。随后,双手捏成拳头,血债要用血来偿!

敌人有可能作垂死挣扎,再次向高地发起攻击。连长报话机里叮咛,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严密观察敌人动向。王英背靠战壕侧壁,抹一把脸上的泥水,从怀里掏出指南针递给身边的同年兵孙宇,这是俺观察绘制的地形图,你老伙计,你鬼点子多,相信你不辱使命,定会交给连长!保证完成任务!孙宇调整调整头盔,右手五指并拢置于太阳穴,请班长放心,人在地图在,誓与地图共存!

夜幕降临,几番进攻未果的敌人或许身心已经疲倦,也或许是进攻前夕的休整,阵地上出现了少有的平静。静得出奇,静得使人如大难来临。即使平时“嗡嗡”乱飞的蚊子也悄无声息,无影无踪,唯独热浪袭人,人蹲在战壕里、猫耳洞内,似是装在笼屉里被蒸烤,浑身只剩一条短裤,仍是大汗淋漓,饥饿,尤其是干渴侵袭心头,几名战友东拼西凑,捡拾了多半桶敌军丢弃的压缩饼干和十六罐水果、猪肉罐头,再就是他们各自带的军用水壶,摇摇,空空荡荡。两名战友以身殉国,一名战友重伤,具有战斗力的也就六人。敌人怎肯罢休?王英抬起手腕,定睛细看,时针、分针、秒针已在“8”上聚首,他把战友招呼到身边,六条汉子席地而坐,打手结掌,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宁死不投降!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爹娘,六双手握在一起,坚决完成阻敌一昼夜的战斗任务!

谢天谢地,王英和他的战友们轮流睡了个囫囵觉。王英醒来,天已拂晓,刚要庆幸迎来胜利的曙光。身旁的新兵宗涛打了个哈欠,尔后,右胳膊肘捣捣他,班长,入党申请书咋写的?

想入党吗?王英扭头对着宗涛,好样的!战斗结束后,俺做你的入党介绍人。我刚好有份现成的入党申请书,给,战斗间隙看看。王英从挎包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信纸塞到宗涛上衣袋里。

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垂死的敌人疯狂不了几日。无数发炮弹尖叫齐鸣托着耀眼的光亮从敌人炮兵阵地而来,划过长空,犹如天降冰雹砸向阵地,瞬间,空爆、地爆、榴弹、炮弹、火箭弹,炸作一团,整个高地如同白昼。战场经验告诉王英和他的战友们,这是敌人进攻的前兆。六条汉子,已成泥摸猪、花脸狼的汉子,他们指指对方身子,相视而笑,分工有序,各自为战,准备迎敌,捡拾手雷、子弹,擦拭枪支武器,检查急救包、止血带,虽然看不到他们往日的军人风采,但从那充满血性的眼神里仍能感到他们刚毅的风采。

按照原定计划,后续部队七时三十分钟许到达高地。阵地恢复常态,战友们反而不安,王英借着零星炮火余光,看到时间正是六时二十分。此时此刻,他渴望增援部队的到来,又想时钟停摆、时间凝固,只有这样他和战友们才能安静片刻。或许是老天故意与他们作对,本该是阳光普照大地,却浓雾乍起,笼罩高地,能见度不足三米。无论敌我双方,任何一方偷袭对方都是一个绝好佳机。王英叮嘱战友们格外小心,绷紧一根弦,盯紧敌人动向。他逐个战友检查了个遍,犹如兄长一般再三叮咛,灵活机动,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再立新功。

观察哨上的副班长丢下一块石头,这是王英与副班长约定的暗号,敌人已接近前沿阵地。王英心里明白一场殊死战斗即将开始,他哪敢懈怠,旋即向连长报告,报话机不知何时被炸坏,他知道此时激励战友、稳定情绪、增强必胜信心更重要,他稍有迟疑便对着话筒低声而语气不失坚定地请连长、指导员放心,尖刀班保证完成任务,绝不会给连队丢脸!随后他左右传达命令,敌人已到达第一防线,战友们投入战斗,引爆定向地雷!话音未落,战壕百米前斜坡处,地雷左右开花,敌人鬼哭狼嚎,夹着尾巴狼狈逃窜。新兵宗涛喜形于色,蹦跳起来,头刚露出战壕,就听到“啊”的一声,整个人倒在了战壕里。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话流里流气的“扯后腿”李锦,嘴里半截肚里半截,正验了常挂嘴边上的那句老话——乐极生悲。王英挖了他两眼,他伸伸舌头,从腰带上拽下急救包,两手“嘶”的一声撕成长条,操他娘的,宗涛的头颅一个洞,左鬓角进右鬓角出,鲜血顺着王英的指缝流出来。李锦刀子嘴豆腐心,口无遮掩,可又是菩萨心肠,他的眼圈红红的,两行泪流成线,自己所佩戴的三个急救包眨眼功夫不见了,宗涛头上缠绕一圈又一圈,血是止着了。但人仍旧眯着双眼安详地躺在班长怀里,看来他的确困乏了,任凭你喊破嗓子,他都无动于衷,自己陶醉在梦乡里……

班长,敌人被炸死了!或许是阳光返照,昏迷了十多分钟的宗涛苏醒过来,满面仍旧充满了喜悦,两个酒窝开出两朵花,我看得一清二楚,真过瘾。李锦哥,你怎么哭了?打死敌人不高兴吗?王英咧咧嘴,露出笑容,宗涛,李锦是高兴的泪,我们都高兴,是不?李锦点点头,班长说得对,消灭敌人得高兴!宗涛的声音渐渐细微,班长,我入党够格吧?王英低下头凑到宗涛右耳朵旁,够,一万个够,下了阵地,俺保荐你入党!宗涛笑得更加灿烂,悄无声息,带着满足感闭上了双眼。

一场阻击战下来,原本不多的弹药更是奇缺,王英摸遍各个哨位,平均起来每个哨位手榴弹、手雷不过十枚,枪支到不少,各种子弹加起来不足二百发,没有子弹还不如支烧火棍耍着利索。再瞧瞧战友们,个个都挂了彩,急救包所剩无几。副班长右胳膊上半部已被弹片削去皮肉,裸露出白生生的骨头,下来观察哨一脚踩空,随着一声地雷脆响,他的左脚飞上了天。王英喊过来老兵小刘,二人给副班长简易包扎一下,慌忙将副班长抬进猫耳洞。

班长,血止住了,已无大碍。副班长额头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子,仍不肯输,俺上观察哨。王英脸一沉,你不要命了?给俺好好地蹲在这里。班长,俺左手照样打枪。副班长伸伸左手,奶奶常在耳边唠叨,忘恩负义的东西,欠揍!他们吃的、用的,枪炮手榴弹,哪样少了咱们,叔叔、父亲跟随陈赓将军出国作战,兄弟俩为帮他国赶走侵略者,先后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那年副班长刚上小学一年级。

小刘,老兵不老,三年兵下来,他的实际年龄刚满18岁,个头不高,常在战友们面前耍些花拳绣脚,用他的话说儿时学了几手犬猫功夫。到底有无真功夫,姑且不论,手脚倒是利索。他曾被选入特务连,差点成为团长警卫员,就因为一张臭嘴下放到三连,成为王英班里的一员,不知不觉中他成为王英的得力干将。小刘活动手脚,旋即双手抱拳,一副江湖武师的样子,班长,这下可遛开腿了,战壕里进敌人,俺负责!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王英已记不清出自哪位大师之口。他看看手表,离预计时间不到45分钟。他爬上观察哨,好家伙!借着晨光,山包脚下黑压压的一大片,逐渐爬向山包,爬向自己,大有志在必得之势。他身子一纵,轻轻落地,落到小刘身旁,拍拍小刘的肩膀,好兄弟,钻进猫耳洞,叫咱炮兵老大哥发发威。两人后脚还没跟进猫耳洞,万炮齐鸣,无数发榴弹炮、迫击炮、火箭炮似长了双眼一样,准确无误地跑到敌人中间撒欢,可谓与敌人打成一片。

分针走过半圈,报话机里传来了连长的声音,大部队已越过698高地,请你们坚持最后半小时,党和人民在看着你们。你告诉战友们,战斗结束后人人记功!

王英和小刘喜悦中夹杂着悲愤,他们没有眼泪,眼里闪现着复仇的光芒,两人拳头举过头顶,对着报话机庄严宣誓,请党和人民放心,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

咣,咣,咣,咣……炮弹炸响在猫耳洞上空、战壕内外,响彻云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场鏖战。王英话未出口,弓子钢缝里落下堆土垃。阵地上活蹦乱跳的就剩他们两人了,敌人屡进屡败,仍不思悔改,看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就是一群残兵败将?王英向50米左右的小刘摆摆手,咱露两手的机会到了。

小鬼子,看你爷爷怎么收拾你!我隐蔽敌进攻,咱就来个捉迷藏,二人不约而同,利用山岳丛林的地形特点,各自施展起自己的魔术。王英军事体能训练比赛曾占独魁,投弹射击更不在话下,团首长给他戴过大红花记过三等功。他抬头仰望,观察哨飞上了天,四面开花,竟然出现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定睛看去,像极了团长戴到自己胸前的大红花。大红花好生奇怪,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好像他的指挥员,大红花盘旋在他的头顶,一张一合,挤眉弄眼,指指点点,变幻莫测。王英竟与它配合默契,时而投弹射击,时而攀登跳跃,时而摸爬滚打,时而呼叫炮火支援。他竟打破常规,射击不瞄准,更炫的是投掷手榴弹、手雷拉出导火环还要再停上半秒钟。还真他娘的邪乎,此次堪称优秀,敌人鬼哭狼嚎。

他有些疲倦了,敌人如被割的韭菜,一茬一茬似的发起进攻,撂倒的敌人横七竖八遍布阵地。他左顾右盼,已弹尽粮绝,仅剩腰中的一枚“光荣弹”,这留给自己的,他摸摸,完美无瑕。下了阵地,他要睡他个三天三夜,他微微一笑,“嗖”的一声,一颗子弹吻在了胸口,大红花盖到了上面,隐隐约约听到冲锋号,他感到通体舒服……

这是哪儿?王英苏醒过来听到的尽是些叽里呱啦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疑惑起来。莫非是……他又不由自主地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终于听到一句话,一句生硬的汉语,仅仅三个字——你醒了!他听起来倒觉得顺耳舒畅亲切,打消了疑虑,但他又总觉得不对劲,阵地上哪有这么舒坦,而自己明明是躺在战壕里睡着了,咋会躺在这么平展的“沙发”上?莫非是自己犯了“夜游症”走进边民家中。他努力了几次,都是徒劳,双眼怎么也见不到光芒,身子僵直得要死,别说坐起来下床走走,就是翻个身也带来剧烈的疼痛。

也许是自己的努力被旁边人的所发现,王英突然感到自己的双手被人握着,软绵绵的,尽是温暖体贴,你昏迷了七天七夜,天呐?甜甜的少女之音飘进他的耳道,弹奏着他的耳鼓,奏出动听的音符,身上缠满了绷带、纱布,吃喝拉撒睡都由我照顾。女子说话时似乎是贴在他脸上,他感到女子轻微的鼻息声和吹在脸上的气流。

年纪轻轻何必说谎?自己明明是打了个瞌睡,顶多也就是一袋烟的功夫,到她口里咋就成了七天七夜?等能下床走路,非得找来战友与她理论理论不可。即使瞌睡期间,自己仍阵地坚持战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终因寡不敌众,几只猴子精敌人蹿上阵地跳进战壕。小刘不愧为勇士,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这小子毫无畏惧,一个顺手牵羊,被抓的敌人立马嘴啃泥,王英还没转过神来,只听“咔嚓”“哎呀”两声,敌人的头来了个360度大旋转,奶奶的,两腿一蹬,白眼珠子一翻,告别了人间。

柿子单挑软的捏,小鬼子也是如此。王英脸上的笑容还没消失,两个呲着牙、瞪着眼的敌人冲了过来。看样子非把他吃了不可。他想站起来,没想到身子骨竟是如此的不架势,人还未离地,身子疼得散了架,犹如地上的一滩烂泥。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发烧了,姐!”王英正云里雾里与战友们讨论防御时,一对姐妹的争论打断了他。

“赶快送医院!”

“不,咱可是从医院偷来的,万一叫他们知道了,咱不就完了!”

“救命要紧,这可是第三天了!再烧两天他可就没命了!”

“再等等吧,我上山采药,你医院里那个俘虏兵不是半死不活?”

不,不,我不是俘虏!王英竭尽全力,两手胡乱抓挠,意图用声音否认对方的谈话,这是中国!

是不是俘虏,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活下来!妹妹板起面孔来,是条男子汉,就要硬起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王英暗自嘀咕,好男不跟女斗,更何况妹妹说的并非没有一点道理,看不出她们对自己有恶意。别管她葫芦里卖啥药,养好身体再做打算。想到如此,他闭上了双眼,进入安静的梦想。

这是个三口之家,母亲和两个女儿,与我国少数民族同属一支,原本生活在两国边境线上的属于我国一侧的寨上,清朝嘉庆年间,为躲避战火与几户邻居逃到异国他乡的原始森林,到她这辈,已传到第十代,只剩她们三人。老人操着生硬的汉语,讲述着三口之家的传奇。原本与世隔绝,黄毛子到来,引起共愤,杀死两名黄毛子,寨子遭到血洗,大大小小几十口倒在血泊中。哪知时间不长,日本人、美国佬接踵而至。战火再度燃起,你是知道的,唉,摁下葫芦瓢起来,亲兄弟你争我夺闹纠纷,政府责令我们娘三守阵地。

母亲和蔼可亲,说起话来不急不慌,也许是多年的磨难消磨的缘故,即使说道寨子里几十位亲人被杀,她也是娓娓道来,你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悲伤和愤怒。这又使王英产生一丝恐惧,母亲颇有城府,不知她葫芦里装的啥药,说不准自己哪天一不小心就成了刀下鬼。身体即将恢复如常,王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安静,思绪万千。娘三个为躲避官兵的搜查,曾三番五次转移自己,大女儿险些丢了性命。要不是她娘仨的保护,自己恐怕早已成为战俘营的一员。

王英坐起来,伸伸胳膊,双手握拳伸直拿东西已恢复常态,左腿能够打弯,右腿仍然麻木没劲,看来还要养他几日,唯一遗憾的是自己的右眼眼球没有保着。他想起家,想起一同如生入死战友,还有他儿时的伙伴。他打了个寒颤,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家人,要是他们问起自己,又该如何回答。不知道海誓山盟的女朋友是否嫌弃他,战友们是否取笑他,父老乡亲们会不会背后指指点点……他不敢想下去,抱头抽泣。

王英身体已完全康复,心里反而愈加不安,时常六神无主,他说不清缘由,道不出原因。这家三人见状,只是笑笑而已,母亲安慰道,也许是天气炎热高温的缘故,年轻时自己的男人也曾这样过。

那是一个雨后的高温闷热天,王英心神难定,谁能理解自己回国的心情,屋内,确切地是个改造的简易防空洞,来回踱着碎步,时而缓慢,时而急促。他几次盘算如何回国与战友相聚血战沙场,与亲人团聚,与女朋友拜堂成亲。他更知道母女三人绝非等闲之辈,一个个爬山攀崖如履平地,手枪、步枪、机关枪,双手使枪,弹无虚发;看那眼色,六只眼轮流坐庄,即使上厕所,母亲也盯梢在门口,盯得你毛骨悚然。更何况王英地形不熟方向不识,地雷无处不在,一不小心与它就接吻,轻则半条腿,重则跟着上西天。保存有生力量,伺机消灭敌人。团政委讲过的话,肯定错不了。自己得忍且忍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古老话,自有它的道理,他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哥,闷得慌,就出去溜溜!”是妹妹甜软软的声音,别看她人小鬼心眼子可不少,按老家的话说,好心眼子孬心眼子都长齐了。照顾自己最细心的是她,扮鬼脸逗自己开心的是她,吹胡子瞪眼吓唬自己的也是她,他摸不透她,平时不许迈出屋门半步的她又在打啥主意。王英生怕自己露出回国的打算,故作镇静,“还是不出去好,省得落个侦察地形,准备逃跑的嫌疑”。

“借给你是十个胆,谅你也不敢!”妹妹莞尔一笑,晃晃手中的六五式半自动步枪,“本姑娘可称得上百步穿杨!”

王英唯唯诺诺,亦步亦趋,磨磨蹭蹭,五分钟没走出屋门。妹妹伸手一拽,他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妹妹捂着小腹弯着腰,“咯咯咯”笑个不停,满脸一朵牡丹花。王英抬头凝视,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妹子整个人儿靓丽了许多,先前的军装换成了连衣裙,圆领开口底,两个红点上蹿下跳,似露非露,人长得虽不丰满,但紧身连衣裙下身子仍然凹凸有致,荒山野林,能见到如此漂亮的姑娘,也算大饱眼福了,他不由自主地朝她竖起大拇指,

他被她拉出了屋门。“哇,哇,哇”,他张口、屏气,连吸三口长气,新鲜而又清冽,几个月来这是第一次,他双手高举过头,抬头挺胸,饱览大自然的赏赐。举目仰望,蓝天白云,山脉连绵,森林茂密,喀斯特地貌,洞洞通融,瑰丽魔影,忽隐忽现,暗藏杀机,战事不断。山道弯弯,伸向远方,变幻无穷,不知尽头。

前面就是阵地工事,切不可随意走动,我去去就回,妹妹说起话来,恰似一串银铃奏出的乐声,我可有一对千里眼、顺风耳,小聪明耍不得哦。王英顺口答曰,晓的,晓的。妹妹渐离渐远,身影消失。他旋转一周,不知东西南北,“噗通”一声,王英双膝触地感慨万千。心中故土事,如今挂心头;难忘战友情,何时相聚首;昔日拼死杀,今日落异乡;跪地面朝北,叩首拜祖宗;躯体处异地,灵魂归故里。

第二天晚上,皎月如花,两个女儿把王英安坐在母亲对面,母亲正襟危坐,两眼盯着他,满脸地严肃,姐妹俩同样盯着他,不错眼珠,他感到大祸临头,空气凝固般停止运动,或许是母女三人要将自己正法,他屏着呼吸,闭上双眼,一副刑前闭目养神的样子。

“小伙子,家里有媳妇没?”沉默了足有十分钟,母亲面带微笑,劈头一句。王英颇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莫非想招上门女婿,去你的吧,俺不伺候!他不想刺激母亲,顺着话茬答道:“有了!”

“和我两个女儿相比,谁好看?”

“都好看,家中的媳妇更适合俺。”

四双眼凝视一个点,空气再次凝固,银针掉在地上都会听得嘎嘣响。还是母亲打破了沉默,孩子们,掂起筷来,吃顿团圆饭!

月光下仍能听到零星枪炮声,妹妹在前,王英在后,两人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间羊肠小道里,悄无声息,不知翻过多少山,不知躲过多少明枪暗箭,不知绕过多少雷区,直到晨星稀落,妹妹才折过身来,哥哥,爬上山坡就是你的国家!

“你家的……”王英话刚出口,妹妹扑到他怀里,双手勒着他的腰,他像是想勒死他似的一阵紧似一阵,咄咄逼人:“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

“……”王英不知如何回答她,张了几次嘴,没说出半个字。

“我不是坏女人,我不是坏女人!是妈妈想留下你。”

“我知道,我知道!”王英不想伤她的心,是她救了自己,他更知道眼前的女人对他灼热的爱,倘若不是两国战事,说不定他会接受她的爱,便连声说道。

“我们还会见面吗?”她抬着头问他。

“会的,会的!”他两手捧着她的头,认真地答道。

爬过山坡,伏在草丛里,王英油然升起一股喜悦,他听到了熟悉的语言,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他喜形于色,忽地站起,高举双手,高呼一声:我回来了!

“谁?”不同方向传来了同一个问声,还未等王英回答,又是同一个声音冲向他,“不许动,举起手来!”不过是这次用的是生硬的敌国语言。随即,一个报告打给上级,报告首长,我班抓了一个俘虏!

原来是自己人把他当成了敌人。他猛一愣,稍一迟疑,拍打两下脑袋,有这身皮披着,也难怪战友们把自己当成敌人。这也难怪异国他乡的母女三人,倘若不是这身皮做伪装,他又如何轻易地度过敌人一道道关卡顺利回到祖国?

王英解开衣扣还未脱,两个战友就三下五除二地把他捆绑了个结实,并把他双眼罩了个漆黑一团。不容他分辩,这两个战友就与随后赶到的其他几位战友一同将他押下阵地,押上军车,有理,到了前指说!

王英坐在后指一个防空洞里接受审查,两个政治保卫干事轮流审查他。一个细高挑,戴着副宽边高度眼镜,坐在王英对面,富有耐心,从爷爷奶奶、姥爷姥娘,到兄弟姐妹,从叔叔大爷、姑姑姑夫,到舅父舅母、姨母姨夫,刨根问底,慢条斯理,不急不躁,从古到今,从中到外,侃侃而谈。王英先交代后倾听,不住地点头称是,虚心接受批评教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细高挑可谓学富五车,三十多个日夜里,除反复强调王英如实交代在敌国情况外,从不重复教育内容。王英暗自赞叹他知识渊博,却被他消磨得急火攻心,最后,不得不书写血书,请战到一线阵地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另一个魁梧高大,王英站在他跟前矮了半截,一身虎气凛然,再加上满脸胡子拉碴不苟言笑,每次出现,都叫王英感到鸡皮疙瘩皱起,倒抽一身冷汗。两人的配搭,或许是一张一弛吧。正是火性子的“大胡子”提前结束了组织对他的审查,王英感激万分,事后送给他两瓶酒。

踏进营房大门,王英并没感到营房有多大变化,只不过是大道两边的墙壁上鲜红的标语早已褪色,凯旋而归的吉祥喜庆气氛也已淡化。令他瞠目结舌的是,为数不少的战友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竟有个别人躲到路边指着自己嘀咕,他走上一步,瞬间散去跑向四面八方。莫非是他们把自己当作俘虏了。他先前听了会大发雷霆,还会瞪着双眼连续吼道,我不是俘虏,我不是俘虏!甚至红布似的脸与人争论不休,有几次差点动了拳脚。审查他的细高挑干事临别时叮嘱他,有些事越抹越黑,争辩往往徒劳,不如拿出实际行动,组织已经下了结论,你是清白的。他热泪盈眶,要的就是这句话,哽咽着举起右手向细高挑干事行了个军礼,请首长放心,保证做到!

王英,指导员找你谈话!原来一口一个王班长的通信员小张竟然也直呼其名。他瞧了瞧小张,小张不以为然,扮了个鬼脸,哼着“我的心情好像一把火”,昂头挺胸走出寝室。

新来的指导员姓尚,是刚过实习期的军校大学毕业生,也是王英的同县老乡,英俊潇洒,说话婉转圆满。上来先是自我介绍一番,尔后面带微笑切入主体,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我作为老乡希望你趁退伍复员之前回家探亲定婚。参战战友们大多已回家探亲,王英也并非不想回去,但他想不出请假回家的理由,更害怕亲朋好友们无休止的问这问那,他不知如何面对?

假已经请好了!指导员好像钻到他心里的蛔虫,明天就算假期,这是领导对你的关怀。王英同志,你要正确面对,不要逃避问题。既然连首长已经安排,我服从就是了。王英答道。

他是第三天傍晚坐汽车到村口的,村口两边大树上贴着硕大的大红喜字,他问迎接他的六婶谁家的孩子要结婚。六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把他拉到一个屋角旁,王英感觉有些奇妙,打仗时对自己牵肠挂肚的六婶今个显得陌生许多,竟不把自己让回家,反而拐弯抹角把他劝到姑姑家。

也许姑姑不知缘故,王英问她知道村里谁家有喜事不。姑姑笑开了眼,当兵当成傻子了?你弟弟二蛋明个结婚。

谁家的姑娘?

曹庄老曹家二姑娘。

老曹家二姑娘?

奶奶瞪了姑姑两眼,就你多嘴!姑姑闭上了嘴。奶奶拉他进了偏房,小子,都怪你玩失踪。县长送来烈士证书,说你牺牲在前线。曹家认理,那还了得,也不知道他家是听谁说,政府照顾一个招工指标。那还了得,曹家二姑娘抢过烈士证书抱到怀里嚎啕大哭,哭得一把鼻涕泪两行,哭你狠心没拜天地就把她一个人儿扔到世间,自个儿清醒去了;哭她命苦,没进洞房就得守寡一声;哭得身旁人挤眼抹泪,可怜她命如纸薄。奶奶使尽全身解数,把她劝着,她哭是不哭了,但她说啥也不走,她说她要给你守牌位。她爹跟在后头帮腔,两个孩子订了婚就是夫妻,守牌位也是该的。

唉,谁也没想到她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看上的是招工指标。两家为此闹得难分难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僵持不下,眼看着招工指标要作废。到底是大队书记鬼点子多,你二弟上班,老曹家二女儿与你二弟结双成对,两家一拍即合。这不,两人刚办喜事没十天。

奶奶是前天知道的,唉,她老人家长叹一声,咱家净出幺蛾子。英儿,你是长子,吃亏沾光,你都得包含。王英心里琢磨着,奶奶,媳妇都归二弟了,还能怨到哪去?他不想让奶奶牵肠挂肚,便点头应允,孙儿听您的安排。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奶奶拍着他的额头唉声叹气,走了心净!

为什么?为什么?王英晃着奶奶的肩膀哭叫着问。奶奶的嘴哆嗦半天,没有言语,深陷的眼眶里噙满了泪花,硬是塞给他一把钱。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唐彦岭,笔名迅夫,山东省巨野县人,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齐鲁文化传承发展促进会会员,巨野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曾在《时代文学》《时代报告》《今古传奇》《火花》《中华文学》《参花》等文学期刊及网络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百余篇,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瓜熟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