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瓦提,时间仿佛都慢下来了(非虚构)

2024-12-03 00:00:00赵勤
作品 2024年11期

引子

2016年下半年,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新疆的南部阿瓦提县度过的。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阿瓦提,但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来此距今已经有十二年了,自此以后,这些年,只要有时间我都要来这里住上几天,各处走走,这里总能给我写作的灵感和冲动。

阿瓦提县地处新疆腹地,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西北边缘,县境南部深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以刀郎文化著称。刀郎文化是由刀郎人的生存环境和历史空间形成的一种文化形态,主要是原生态的歌舞和独特的生活方式,这让阿瓦提县染上了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

在南疆,阿瓦提,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白天村里年轻力壮的人大多都出去劳作了,只剩下老人在墙根歪着晒太阳,面前是跑来跑去的小孩子。夜晚的天空由于星星的照耀,分出了不同的层次。

村里那些舞者,酿酒人,烤馕的,养鱼的,种葡萄、棉花、苹果的,放羊的,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一个小地方,散发着生命与生活的光彩。他们和我们生活不一样,他们也有烦恼,也有痛苦,但他们更怡然自得随遇而安,他们或许不富足,但是他们有清澈的眼睛,或许是真诚、质朴,把生活还原为生活本身。这样的生活,吸引着我,他们只关注阳光、水和空气,只关心粮食和收成。

在阿瓦提,我接触了许许多多的人,刀郎老艺人、跳舞的姑娘、弹琴的少年、小商店里脸上长着雀斑的小姑娘,巴扎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花花绿绿的衣饰和布料,热气腾腾的各色小吃,各式各样的纯手工木头做的器具等,都让我欢喜不已。我是那么喜欢盘腿坐在板床上或者地毯上,听刀郎木卡姆老艺人的弹唱,那些跳舞和歌唱的热烈场面常常让我情不自禁地落泪和高兴……

清早我在村子里散步,看见村西头的李婶在核桃园子里除草,我和她打招呼,她爽朗的笑声很能感染人。我问她核桃今年收成怎么样?她说核桃地是老李家的,不是她家的,她家承包了村里王老板家的鱼塘,她割草是喂鱼呢。

她说鱼要吃草,她在村里到处找草,为了这个事情,前两天还和吾买尔江吵架了。

原来她发现了一片田埂前长了很多芨芨草,就准备割来喂鱼,可是还没有等她的镰刀碰到草上,吾买尔江就已经站在她跟前了,他说这些草是要喂王总家羊的。吾买尔江承包了王总家的羊,他每天都要给羊找草吃。李婶说那我割草也是要喂我家的鱼呢,王总家的羊要吃草,我家的鱼就不要吃草了?吾买尔江汉语说得不利索,他说不过李婶,转身就走了。李婶好不容易发现这些鲜嫩的草,怎么能让吾买尔江给羊吃呢,她看吾买尔江走远了,就接着挥舞起镰刀准备甩开膀子割草。谁知镰刀还没有割下去,几只羊晃晃荡荡围了过来,低头吃起了眼前的青草,原来是吾买尔江看说不过李婶,他去羊圈赶来了羊。李婶掉转身换个方向,继续割草,吾买尔江一看李婶不理他的茬,就去把羊又赶到了李婶眼前。这边李婶一镰刀下去,还没有收回来,咩咩叫的羊就凑到了她跟前了,让她的镰刀不好挥舞起来。她再转个身,又换个方向,刚准备抬起镰刀,吾买尔江赶着羊又拥到了她跟前。羊簇拥着她,让她根本无法割草,她抬头瞪着吾买尔江,吾买尔江一脸得意地看着李婶,李婶只好悻悻然离开这块青草地。

李婶是连说带比画给我讲的这个事情,她说想不通,王总的羊要吃草,难道她家的鱼就不要吃草了,村里的草啥时候成了吾买尔江家的了?

刀郎地区的人们,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一个维吾尔族的农民,六十三岁的刀郎老艺人,打起手鼓喊起木卡姆旁若无人,撕心裂肺,那种叫卡龙琴的声音似裂帛,破空而入,直击你的心脏,让你不由自己地流泪和欢笑……

一个被当地人称作舞王的刀郎老艺人,七十五岁的农民,跳起刀郎舞可以和年轻人一样比着旋转到最后。当地一个三十八岁的离婚女人喜欢看他跳舞,他到哪里跳,她去哪里看。后来有一天他跳完舞下来,她看着他,他看着她,爱意就这样迸发,内心刹那电闪雷鸣,两人当即去领了结婚证……

一名叫古丽·盖娜的女孩,在阿瓦提刀郎部落。为大家表演舞蹈。她非常投入,一看就知道,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跳舞。有的男人说她跳舞跳得有点“骚”,带着挑逗的意味。古丽·盖娜回应道:“我就是要这么跳,就是要这么笑。” 一个活脱脱的舞者,自信,坦荡,自我,活得率性而又张扬。

这些看似疯狂的举动,其实有它深刻的文化背景,在南疆,在阿瓦提,舞蹈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在他们血液里流动着的魂。这符合他们的性情,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他们做的,不过是将他们的真性情,通过舞蹈展示出来,所以迷人,所以爱恨鲜明。

古丽·盖娜说:那些刀郎老艺人,吼起来木卡姆是要让人落泪的。可见,那种感染力,是一般艺术难以达到的。即使不懂他们的语言,你也可以从他们的唱腔以及表情中,感受到歌舞的魅力。

阿布都卡德尔讲述,他父亲把一把破旧的卡龙琴挂在树上,上面系着铃铛,风一吹过来,卡龙琴就响了。这就是大自然弹奏的乐曲,阿布都卡德尔最早的音乐启蒙源于此。从那以后,卡龙琴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有哀愁或是有高兴的事情的时候,他总是将它拿出来,弹奏一曲。他弹得投入,唱得忘我,好像下面有几百个观众在听。

穆塞莱斯是这里的人们用土法酿制的葡萄酒,在酿制过程中要烧煮。阿不都热西提每年都要酿制很多穆塞莱斯,都会被外面的人早早预订一空,村里人反而喝不上,我问他为什么他酿制的穆塞莱斯供不应求,阿不都热西提反复强调“火”是秘诀。他说,柴烧的火软,煤或者燃气的火硬,这对于穆塞莱斯的制作至关重要。普通意义上,我们理解,火就是可以带来热量,带来温暖,却很少去思考火与火的不同。这是一个隐秘的世界,只有那些低下头,关注某一个东西本身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体会,才会认识事物本身。

无论是唱歌,还是跳舞,不管是弹琴还是说话,他们率性而为,完全融入到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当中,这样的人,是有魅力的,就是像阳光一样,给人温暖与欢乐的。

村里最热闹的事情要数巴扎(赶集)天了。巴扎在各个村里的时间是轮流坐庄的,周一在这个村,周二在那个村……一周时间每个村都会轮一遍,下一周又从头开始。

以前,阿依古丽小的时候,每次爸爸赶着毛驴车,妈妈在后面坐着,她和弟弟两个人或坐或躺在驴车上,车上装些地里产的麦子或是羊什么的,到巴扎上换取家里要的其他东西,那时候毛驴车也是这样晃晃荡荡地去赶巴扎。

那时她和弟弟去巴扎,更多的是玩,吃好吃的。现在爸爸不在了,妈妈又有病,去巴扎更多的是为了生计,为了交易。到底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弟弟买买提也懂事了,阿依古丽在给客人烤蔬菜的时候,买买提就在旁边搭把手,收拾前一拨客人吃剩下的食物、擦洗钎子等,他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到处跑着玩了。

毛驴车晃晃荡荡快到上栏杆村时,巴扎上的人还不是很多,他们来得算早。买买提麻利地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先去那里把毛驴车拴在一溜厅子下面——那里是专门拴来赶巴扎的毛驴车的地方。阿依古丽把卖烧烤要用到的碗柜、架子、长条凳都一一摆好,她小心地把洗干净的蔬菜整齐地摆放在玻璃的碗柜里,以方便客人挑选。买买提也不说话,看着姐姐做这些细致的活计,他去旁边把炉子支了起来,又去捡了点柴草,点上火,把小煤块放在柴草边上来引火。

巴扎上人多了起来,拴毛驴的厅子已经有很多毛驴了,它们挤挤挨挨的,相互嘶叫着,好像人们昨天在那里见面,今天又在这里见面,相互之间打招呼。人是感情动物,毛驴又何尝不是呢!

巴扎开始热闹起来,卖干果的那片地方,男人、女人们打开褡裢、包袱、箱子等装干果的东西,把薄皮核桃和各色杏干、酸枣、红枣、葡萄干堆放得高高的,一家挨着一家,摆放整齐,红的红,绿的绿,煞是好看。令人难忘的是巴旦木。巴旦木专治心脏病,是一种名贵的干果,好的巴旦木皮很薄,像纸一样。维吾尔族人是很喜欢巴旦木的,把它的图案绣在小药帽上或绘制在家具上。

旁边是卖生活用品的一片地方,一家一家摆放着包了亮闪闪铁皮、钉了好看的钉子做成的图案做工精良的箱子。最有意思的是那些箱子一个摞着一个,最大的在下面,小一点的依次在上面,摆放得高高的,像个金碧辉煌的金字塔。紧挨着的是个卖铁皮制品的摊位,铁皮制的火炉、烟囟、水壶、水盆错落有致地摆放了一地,那其中的大肚细颈的洗手壶简直是一件工艺品,也不知道做这么个水壶要花费多少时间。

在饮食市场,有用雪白的面粉由大师傅拉成的面条子,嚼在嘴里滑溜有劲。盖在拉条子上面的是炒菜,把羊肉、西红柿、芹菜、皮芽子放在油锅里,用大火猛攻,色香味鲜,这叫拌面,也是新疆的特有面食。

除此之外还有用羊肉、胡萝卜、葡萄干做成的大米抓饭,还有油塔子、炒面、馄饨(维吾尔族:“曲曲”)、薄皮包子、烤包子、馕……最叫人垂涎欲滴的是烤羊肉串的。

那串肉的铁钎子是特别的,半米长,扁型、半厘米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穿的羊肉足有半斤重。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撒上辣子面、精盐、孜然,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吃烤肉时不宜太快,否则那羊油会滴在你的身上,而且那火烫的铁钎子不小心就烫了你的嘴唇,可是很多人还是挡不住烤肉的奇香,禁不住大吃大嚼。

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专门卖农具、衣服、牲畜等的片区,巴扎把这一片刚才还是空旷的荒地装点得热闹非凡。这里就像一个盛会,人们带着各种所需,装扮好自己,从各个村落汇集到这里,在这里买卖、交易、闲逛、游玩、交友等等。

阿依古丽擦洗好长条凳,含笑坐着等顾客,她的嫁妆、弟弟的彩礼都在这个烧烤摊子里了。一串茄子、蘑菇、辣椒等素菜五毛钱,一串荤菜,像香肠、鸡蛋、羊肉等一块钱,她卖得都不贵,想吃的人自己就会来了。

前年爸爸突然得病去世了,妈妈身体一直都不好,她和弟弟还小,家里的九亩地没有人种,是她给妈妈建议包给了隔壁的吾斯曼的,他家种棉花,收成不错,也愿意多种些地。没有了地,租金不是很多,一家人的日子就成了问题,那时候她在县里上高中,就要毕业了,索性就没有考大学。

她整天琢磨做点什么可以养活妈妈和弟弟,一开始也没有啥好想法,她就带上不爱上学的弟弟去逛巴扎,看看这个摊,和那个卖烤肉的邻居聊聊,就这样过了好些日子,她琢磨着自己能干点啥。铁匠做的铜壶、铁炉子等铁器好卖,利润也相对大点,可她是个女孩子是不能学那个的,弟弟又太小了;卖那些生活用品吧,自己绣的枕头、被单她不会,去到县城批发再来卖,农村人还是喜欢自己做的针线活,买的人少,利润低。阿依古丽想来想去还是卖烧烤比较合适自己。她会做饭,烧烤虽然不是日常做饭,可也是弄吃的,大差不差,她一个女孩子,只要把菜洗干净,味道做好,人家也还是爱吃的,利润虽然小,但干着省心,学起来也简单。她把这个想法给妈妈讲了,妈妈没有反对,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子。就这样她央村里的铁匠艾合买提叔叔给她做了个烧烤用的铁炉子,又去县上买了放蔬菜用的透明柜子。弟弟虽然小,可是喜欢摆弄木头,那两条客人坐的长条板凳,就是他的杰作。就这样没几天,她要卖烧烤用的家什准备齐全了,可是她还不是很会烤。但这也难不住阿依古丽,她去巴扎上取经,她在卖烧烤的凯来姆汗大婶的摊位上买不一样的东西吃,吃完她不走,帮着凯来姆汗大婶干活,穿些菜,擦洗钎子,给客人倒水、递纸什么的。凯来姆汗大婶看她勤快,有眼色,对她也很喜欢,她就告诉了大婶她家的情况和她的打算,凯来姆汗大婶很痛快地教了她烧烤的技巧和注意事项,还告诉她客人喜欢吃什么,有些菜要到哪里去批发。那段时间阿依古丽追着凯来姆汗大婶赶巴扎,在她的烧烤摊位上学习了一个星期,这才自己准备开张。

虽然已经过去三年了,阿依古丽还清楚地记得第一天赶巴扎卖烧烤的情景。那天的巴扎像往常一样热闹,凯来姆汗大婶让她把摊位支在自己的摊位旁边,一开始来了客人,阿依古丽不好意思招呼,凯来姆汗大婶就大声招呼:来撒,尝尝我们漂亮古丽的烧烤,香香的烤鸡蛋!有人三三两两坐在了凳子上,阿依古丽手忙脚乱地在翻烤着鸡蛋和辣子,凯来姆汗大婶帮她拿盘子、撒作料。虽然有几次鸡蛋烤煳了,可是凯来姆汗大婶给客人开玩笑说吃了煳的鸡蛋,眼睛亮,客人说了几句打趣的话,也并没有计较。没有人来的时候,凯来姆汗大婶就给她演示烤鸡蛋的要领,火不能太大,要转着翻,有一点点黄了的时候赶紧撒作料……

那一天,巴扎散的时候,阿依古丽累得腰都要直不起来了,可她是愉快的,她终于可以自己挣钱了。凯来姆汗大婶帮她招呼了一天生意,自己的倒没有往常买的多,可是显得比她还开心。

坐着弟弟赶的毛驴车回到家,天都黑了,妈妈做好了汤饭在等他俩。快快地吃完,她开始数钱、算账,抛去买菜的成本居然挣了四十八块钱,她和妈妈、弟弟都很开心。

就是从那开始,阿依古丽和弟弟开始赶巴扎了。晚上把菜备好,早上起来洗干净,切段,串好,再分门别类装进塑料袋里。有时候也会多备些菜,到巴扎上再串。一些素菜,家里门前的院子里就有,像豆腐、豆腐皮、香肠什么的就要去批发,一次多买一点,买回来冻在冰箱里。慢慢地她开始有经验,怎么挑新鲜的菜,怎么买个大的鸡蛋,怎么挑选味道重的调料,如何才能把作料磨成细粉,没有杂质。尤其在巴扎上阿依古丽也锻炼得干练、泼辣起来,来了客人,她手脚很麻利的,再也没有一开始的慌张了。经常是她和凯来姆汗大婶的烧烤摊子离得不远,抬头就可以看见,人不多的时候,阿依古丽经常跑到凯来姆汗大婶的摊位上聊天,也顺手帮忙干点小活。要是客人要的菜没有了,阿依古丽就去自己那里拿来给凯来姆汗大婶,她一直惦记着凯来姆汗大婶当初对她的好,人是不能忘本的。

黄昏时候,巴扎开始松动了,挤挤挨挨的人开始向四面八方散去,仿佛一个巨大的盛宴结束了,赶巴扎的人和逛巴扎的人,坐着马车、毛驴车、三轮摩托车首尾相连,从巴扎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晚霞给归途铺着灿烂光点,一路上铺出辉煌。

世界辽阔,阿瓦提,中国一个偏远的县,睡在世界的一角,很少有人在意,这里的树木在过了一个冬天之后,死去了几棵,不会有人想到,过去这里曾经有过一片种植过能制作穆塞莱斯的葡萄,这里的人们在这个地方认真地活着,安静地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日子,对于草,对于酒,对于生命,对于一棵树,或者一把琴,他们都有自己的理解,似乎这些我们见惯了的事物都是存在于不同时空,他们按照自己的轨道生活,不受外界的干扰,自给自足蓬勃有力地生长。

原本计划和民间艺人聊天,记录下他们的技艺和生活,准备采访十几位传统老艺人,写成人物小传形式,再为每个老艺人画上插图,但其实,这里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比如卖烧烤的阿依古丽、比如李婶等都让我触动不已。我本能地感觉,这里是写作的富矿,我所能做的,就是体会这里的一切,努力地看清楚那些细枝末节,感受那些微小的细节、变化。我不知道我记下的那些事件和细节,将来会是散文或者小说,但我知道我一定是在写他们,写阿瓦提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又是怎么爱着的。

赛力木的心事

五月的黄昏,村庄寂静,偶尔可以听到远处的狗吠。我和小李从村委会办公室出来,她叫我去她家吃饭,说是老奶奶做了杏子汤饭,专门喊我去吃。

杏子汤饭,只有在春天才有。前几天我在裁缝茹仙古丽家吃过一次,把树上还没有成熟的青色杏子摘下来,切碎放锅里,利用它的酸味调汤,放一点羊肉末,放一点盐,放一点家里自己晒的香草叶,其余什么都不放,擀得薄薄的面片下在滚烫的锅里,这样煮出来的汤饭很好吃。小李给奶奶说了我喜欢吃杏子汤饭,奶奶说自己做的杏子汤饭村里没有人比得上,一定要我去尝尝。

村里有二百八十三户人家,只有五户汉族人,小李家是其中一户。她自小在这里长大,会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她在新疆教育学院上大学,这段时间在阿克苏一小实习,课不多,有时间就跑回来给我充当翻译。村里的孩子只要上学了,就都会说汉语,大人就不同了,有的学得好,就可以用汉语交流,有的学得不好,就要翻译才能交流。我们正说着话,一只流浪猫轻轻抬起毛茸茸的脚掌走过前面的垃圾堆,它竖起尾巴,肚子圆鼓鼓的,慢慢地穿过树林,消失在黑暗里。

这会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间,村里没有多少人,附近房屋的窗里传来电视机里播放节目的声音。走过东边的土路,要拐向小李家的巷道时,突然窜出个小人来挡在面前。原来是西琳的弟弟,一个漂亮的小男孩——赛力木,他也是帕丽丹的孙子。我第一次到村里来的时候,在西琳家借住过几天。我和西琳经常在她的闺房里聊天,赛力木整天满屋子乱跑,把房门摔得啪啪作响。他很调皮,一刻也不闲着,我们早已经混熟了。后来,我还知道了他的秘密。

赛力木,你吓了我们一跳,穿新衣服了啊,过了明天,你可就是大人了啊,可不能这么疯跑了,小李打趣赛力木。

小男孩不说话,轻微地晃着身子,像在扭麻花。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咦,赛力木,你怎么了?我问他。

明天,明天的麦西来甫,你来吗?平时淘气的赛力木,说这个话的时候,有点扭捏,他没有看我们,别过头去,眼睛看着我身旁的一株还没有开花的苹果树。

其实前几天我就接到了邀请,知道明天西琳家要为赛力木举办隆重的割礼仪式,按照礼仪我还买了玩具准备到那天带过去做贺礼。但是今天的赛力木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没有那么淘气,像个小姑娘,有点扭扭捏捏。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院子里西琳大着嗓门在喊他回家,赛力木,赛力木,你又跑哪去了?妈妈在找你……

我们眼前的小男孩,不等我们说话,飞快地跑进了前面的院门。

那天割礼仪式非常隆重。人们一早在赛力木家的屋顶上敲起纳拉鼓,吹起唢呐,像过节一样热闹。我和小李来的时候,看见好多人带着礼物前来祝贺,有西琳家的亲朋好友,也有隔壁邻居。

好多人啊,我不禁感叹。

是啊,主人家是希望来的客人越多越好,这里的风俗是来的人越多,说明主人越受尊敬,小李告诉我。

院子里支起两口特别大的锅,一锅是堆得冒尖的金灿灿的抓饭,一锅冒着热气,看样子是煮着的羊肉。三五个女人忙碌着,七八个孩子在院子的另一头推来搡去地嬉戏着,赛力木不在其中。房门口站着几个大人,接待来人,领着来客进房间。赛力木穿着新衣裳,还佩戴着红花,像个小大人样,让人一看就知道今天的主角是这个男孩。

我们走上前去与他们一一握手。再过四个月赛力木就要十二岁了,这在要割礼的小男孩里算是大孩子。

赛力木,你就要是大人了啊,我打趣他。他依偎着父亲的腿前,有点害羞地转着小脑袋,不说话。赛力木的爸爸说,早就应该给他举办割礼的,本来在赛力木九岁那年要进行的,可是那一年春天风灾,羊又被刮跑了几只,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没有找回来。接着又下了一个月的雨,地里的棉花也欠收。赛力木的奶奶整天咳嗽,一家人都没有心情举办喜礼。割礼是要在单数举办的,这一拖就到今年了吗?中年男人带着笑意说着话,好像在给我们道歉。

有人领我们去一边洗手,当然,洗过的手上沾的水是不能乱甩的,这是规矩,必须用毛巾擦干。然后赛力木的妈妈迎我们进入一侧的房间,房间有二十几个平方,地上铺着崭新的地毯,人们围着四周席地而坐,中间铺着餐布,上面摆满了装着巴旦木、葡萄干、无花果等吃食的漂亮玻璃碗和碟子,这里的客人大多是女客和未成年的孩子。不一会儿就端上了凉拌黄瓜、凉拌洋葱和辣椒,倒上茶水,每人一份,然后每两人端上一大盘冒尖的手抓饭。手抓饭是维吾尔族的特色,先把羊肉、葡萄干及胡萝卜丝炒六成熟,然后放入米,倒入水焖到六成熟,然后在翻炒直到熟为止。米饭是一粒粒的,拌着羊肉、葡萄干及胡萝卜丝,煞是好看,很容易激起人的食欲。

在维吾尔族,抓饭是不用筷子或者瓢羹的,要用手抓着吃。我学着当地村民的样子,先把手的中间三指靠紧稍弯曲,将一小撮饭在盆子边缘压紧,然后拿起饭团吃,刚开始也不太习惯,吃了几口之后,感觉不错,动作也熟练起来,开始大快朵颐。

小李碰碰我,示意给我看,手抓饭比较油,在吃的时候,还可以喝茶、吃水果和凉菜,这样感觉就不那么油腻了。

赛力木的爸爸在边上不停地给我们倒茶及添加水果。小李指指我面前的盘子说,这里的食物必须吃干净,不然主人会不高兴的,认为是浪费。

割礼过去好几天了,我都没有再遇见赛力木。

等我在村子东边的果园旁边看见他在放羊的那个下午,距离割礼已经有小半个月过去了。赛力木还是那个赛力木,拿着羊鞭,甩甩搭搭,摇摇晃晃地走在七八只羊后面,但看着他又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但要说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我也是说不清楚的。他看见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很熟悉地打招呼,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疯子一样地跑来跑去,就是突然像个大人,是神情像个大人了,身子还是瘦瘦小小的小男孩的样子。我想起自己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毛孩,好像也是突然有一天就不爱说话,变得古怪,进入青春期的。原来成长真是突然的一件事。

半年前,我刚来的时候,赛力木还很淘气,整天拖着鼻涕,拿着一截赶羊的皮鞭,挥舞着,满院子疯跑,一会上到羊圈上,一会又下地来,赶着老母鸡“咯咯”地,扑扇着翅膀乱跑,院子里尘土飞扬。我就没看见他有一刻安静的时候。

不过才半年,这次我见他,居然就消停了,也长大了一点,不怎么跑来跳去了。那天下午,我见他少有的安静,在葡萄架下小板凳上坐着,看着一院子母鸡在啄食。我走过去看他,而他居然在发呆。

赛力木,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他说着,脸竟然有点红,然后就郁郁寡欢地走了。

没过几天我就发现他有心事,因为他总是心不在焉,你叫他半天,他也听不见,好一会才像睡醒了一样,一脸懵懂地看着你。

又过了几天,我看见他居然真的会害羞,会脸红。那天中午,我和小古丽牵着手去村委会门前的小卖部买头花,迎面遇见了赛力木走过来。我叫他,他声音不大地答应着,却低着头,头都要埋到脖子里了。他好像在害羞,居然还脸红了。这个赛力木,真是的,也不知怎么古怪了起来。小古丽看着赛力木跑远的背影说他是她同班同学。

小古丽今年十一岁,是绣娘艾米拉的女儿,她在镇上的中心小学上五年级。小女孩长得好看,头发乌黑,还有点卷,她的眼睛特别大,睫毛无比长,像个芭比娃娃。她的衣服不像村里其他孩子脏兮兮的,总是很干净,她说话轻声细语,唱歌的声音好听,笑起来常常吐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尖来,可爱得让人不知怎么对她才好。

后来西琳跟我说,赛力木这个小屁孩整天哼哼唧唧地唱什么雄鹰在天上飞着呢,鸽子在地上跑着呢,他哪知道什么是雄鹰、鸽子的,他简直还是个小屁孩嘛。我倒没有听见他唱歌,但那天我和小古丽遇见赛力木的情景,令我觉得他确实有点古怪和扭捏。

他不会喜欢上了小古丽吧?

会吗?他还那么小。

我是后来留意才发现,赛力木原本拿截木棍挥舞着,玩得好好的,一遇见小古丽走过来,他就想躲开。如果我叫他别走,他就开始别扭,手脚好像都是多余的,身子也扭来扭去地轻微晃动,此刻你只要看看他,就知道他浑身不自在。如果是在路上遇见小古丽迎面走过来,还没有等要碰面时,赛力木就会绕开,从旁边溜过去。可以看出来,他在避免和她正面相遇,但我发现他从一旁走过去的时候,又总会不经意似的向小古丽在的那边看上几眼。

西琳总说赛力木神神叨叨的,干活也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些我也发现了,但我还是跟西琳说,也许是他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也许过一阵子就好了呢,小男孩的事情不好说,随他去吧。

后来,夏天快要结束的一个中午,太阳的威力不减,吃过午饭,村里的人都在睡午觉,四周静悄悄的。我在村办的葡萄架下打盹。赛力木跑来挨着我坐下,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都是细细碎碎的小事情,那是他的恐惧、担心、喜悦、害羞的源泉,当然还有关于小古丽的事情。

他像个老人一样絮絮叨叨的,直到远远地听见西琳大着嗓门喊了他好几遍,让他回家吃晚饭,他才如释重负地停止了述说。他的脸上是平静和疲惫,还有一些仿佛长途跋涉了许久终于到终点的欣慰。接着他看看我,好像很奇怪自己怎么跟我说了那么多,然后他转身往家走去,而此刻西琳已经从远处气急败坏地走过来,准备揪他的耳朵了。

至于赛力木为什么会告诉我他的秘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赛力木的初恋开始了,虽然他还那么小。

是啊,如你所想,赛力木说他确实偶尔会梦见同学小古丽,梦见她腼腆的微笑,梦见她用手指在桌子上划来划去,梦见她穿着艾迪莱丝绸的裙子在跳舞,但是他从来不敢接近她,不敢跟她说话,甚至不敢用眼睛看她。赛力木告诉我,在教室里,他坐在她后面,中间还隔着一排。当她俯身在作业本上写字时,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可以看到她修长脖颈的曲线,看到柔软的头发垂到她的后颈上。

他说,一次小古丽站在葡萄架下和一个小女孩说话,他从那里经过,抚摸了她的影子。他说,在这之后,他醒着躺了半夜,无法入睡。

关于赛力木的心事,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其他真的不能说了,我答应过他。

阿孜古丽和女儿梅塞

在村子的东边,阿孜古丽和她的女儿梅塞住在一座绿树掩映的小院里。

阿孜古丽是一位身材高大、脾气急躁的老人。我问她今年有多大年龄,她说她忘记了,应该刚有六十吧。梅塞在一边对着我挤眼睛,悄声告诉我:六十八岁。老人的耳朵不好使,听不见梅塞的低语,但见我表情不自然,回头看向梅塞,梅塞回她一个笑脸。老人旋即又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我。

阿孜古丽的脸上皱纹纵横,青筋暴起,皮肤令人联想到核桃外壳的褶皱。暴躁的性情使她貌似洋溢着坚定的理想和信念。她从早到晚穿着颜色鲜艳的裙子在房子周围闲逛,脚上穿着一双男士的蓝色塑料拖鞋,光着脚,没有穿袜子。梅塞说她一年四季都爱穿着这双拖鞋,冬天她会穿上连裤袜,好在南疆的冬天也不是很冷。

后来梅塞在她不在的时候还告诉我,她妈妈是故意混淆或者忘记自己的年龄,就像整个村子里的男人把她遗忘了一样。然而,她什么都没有忘记。每一个曾经爱慕她的男子对她献殷勤的微小细节,她都记忆犹新,还对那些男人评头论足。

阿孜古丽经常给女儿梅塞讲那些她年轻时在麦西来甫上的往事,内容不外乎是她跳舞时旋转到最后,把谁比下去了,或者谁为她唱情歌唱到嗓子哑了等等,她能记得那场麦西来甫是为什么举办的,谁穿了什么衣服,她自己穿的裙子颜色和样式,围的那条围巾的颜色和花色。

梅塞经常感叹母亲记忆力比她好,她可以记得二十多年前的夏天夜晚发生的事情,那些细节在她一遍一遍的复述下,也存活在了梅塞的记忆里,仿佛梅塞自己也经历了那场麦西来甫一样。

一天晚上,阿孜古丽和女儿梅塞坐在廊前的葡萄架下,突然她站起来,挥舞着手里的茶碗,对着梅塞吼道:玉苏甫为什么不喜欢我去阿克苏跳舞,他是觉着我去了大地方,见了世面,回来会瞧不上他了吧?

女儿梅塞说:“妈妈,你把茶碗放下吧,昨天你打碎了瓷盘,一会儿你再把茶水泼出来,会把我们俩都给烫伤的。”

阿孜古丽放下了茶碗,可她还是站着,她对梅塞说,我在和你说话哪,你听不见吗?

女儿梅塞说,妈,你说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想的。

阿孜古丽指使女儿,那你明天去看看他们家的葡萄架搭好了没有,藤蔓是不是还像去年一样在地上倒着。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就算没有搭好,也不需要我帮忙,他有儿子呢!

你是他女儿,他会和你说说。

他又不只我这一个女儿,人家现在也是一大家子人了,他不会回这个家了。

我让你看看他家的院子里的葡萄,你就知道和我顶嘴,我不要他回这个家,这不是他的家。

梅塞转身进屋,她没有再和老太太说下去,她不想听母亲絮叨。父亲和母亲离婚好多年了,父亲又组建了家庭,还生养了孩子。梅塞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两个妹妹,他们也都在村里住着,平时并不怎么来往。梅塞知道母亲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再说下去老太太真要恼羞成怒了,也是不好哄的。

梅塞平心静气地看了她一会,她看上去那么衰老,背弓着,步履蹒跚,脸上的皮肤松弛,皱纹纵横交错。梅塞在心里是同情母亲的。可是母亲眼神明亮,她并不要别人同情,她觉着自己是美丽的,是胜利者,是玉苏甫不懂她的好。母亲的这些心思,梅塞都知道。梅塞觉着母亲强悍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是一种幸福。她不想破坏母亲的好心情。

院子里的葡萄架下面放着一架板床,下面铺了一层本白的毡子,在上面铺了红色为底的印花地毯。阿孜古丽如果没有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就懒散地坐在上面。正午的阳光透过葡萄藤上的枝叶缝隙洒下来,照在老人身上,晒得她昏昏欲睡。等她睡醒了,她就要和梅塞说话。每次她跟梅塞说话时,梅塞总是在忙着,而她的发问总像是在挑衅,梅塞,你今天怎么了,老是耷拉个脸?

妈,我在收拾家务,我在干活呢。

你阴沉着脸,是我妨碍了你出门去和男人打情骂俏了?

女儿梅塞看了她一眼说,你知道自从离婚以后,我就对男人不感兴趣。

嗯,嗯,为什么对男人不感兴趣?

他们都是孩子,需要人伺候,我不想伺候别人。

嗯,男人有时候是像个孩子,但有时候不是呢,他们就是男人,嗯,阿孜古丽说到这里脸上有点不相称的羞涩表情。

我在他们家就是个免费保姆,干了那么多话,他还不满意。

阿孜古丽并不顺着梅塞的话接下去,那你拉着脸,也是不想伺候我啦?

梅塞看着转脸又怒气冲冲的老太太,平静地说,难道不是我每天给你弄饭吃,给你洗衣服吗?

阿孜古丽没有话讲了,她气咻咻地坐下,端起茶碗,把喝水的声音弄得呼噜呼噜响。

阿孜古丽对梅塞一直有怨言。不错,是她每天照顾着吃喝,可她觉着自己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每天上午梅塞都要把她赶到院子的葡萄架下,晒晒太阳,梅塞说她需要晒晒太阳,去去霉味。梅塞说她身上有一种发霉了的味道,梅塞敦促她洗澡,夏天让她一天洗一次澡,而她总想偷懒图省事,两三天洗一次。阿孜古丽吃饭时总要掉下饭粒或是衣服上被溅出汤汁弄脏。梅塞把一件旧衣服的前襟剪成长方形,在一侧的两头缝上带子,吃饭时梅塞就用带子把那块布绑在她的前胸。这让她很恼火,可是她拗不过梅塞。梅塞干起活来一丝不苟,动作敏捷。梅塞是她的女儿,可她有时候害怕梅塞。

梅塞,你把我那件绿色的裙子找出来,明天参加帕丽丹孙子的割礼麦西来甫我就穿这件。

你有好几条绿色的裙子,你要找的是哪一条啊?

我最喜欢的那件,就是前几天在巴扎上买的前襟上绣有花的那件,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我当然知道你喜欢新的、漂亮的。不爱洗澡,穿得再好看也有味……梅塞低声嘀咕着,白了母亲一眼,她觉着母亲听不见她的抱怨。

梅塞,你在嘀嘀咕咕什么呢,你这个不孝顺的丫头。阿孜古丽一个箭步跨到梅塞的面前,她的嗓音像是炸雷在梅塞的耳边响起来。

我……我说你还是穿绿色的衣服好看,显得你的皮肤白!

嗯,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我比巧里盼汗和热比娅都好看!明天她们俩肯定也去,我要穿着新的绿裙子和她俩比一比,看究竟谁能旋转到最后!

巧里盼汗今年七十七岁,热比娅六十一岁,麦西来甫上她俩是固定的舞伴,跳刀郎舞的时候,她们一般可以坚持旋转到最后,阿孜古丽年轻的时候就旋转不过她俩,梅塞知道,骄傲的母亲不过是在她面前说个大话。

阿孜古丽的衣服比女儿梅塞多,两个大衣柜都是阿孜古丽的衣服,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衣服穿。过不了几天,她就催着梅塞带她去逛巴扎,梅塞知道她又想要买衣服了,梅塞气恼她旧思想,光想着穿好看的衣服戴金子饰品,恨不得十个手指头都戴上金戒指。母亲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参加麦西来甫,唱歌跳舞,家里的事情什么也不操心。

梅塞的前夫家在阿克苏郊区,也算是半个城里人。梅塞嫁过去的时候,邻居里有两户汉族人家。汉族男人不打老婆,还帮着做家务,说话声音也都是和声和气,不像梅塞的丈夫买买提,动辄就要打梅塞,还觉着很应该的样子,毫无愧疚之心。那些汉族女人,也并不像梅塞那些小姐妹那样穿金戴银,把所有家当都穿在身上,她们不声不响地持家过日子,不到十年,不是买了车就是换了房子。梅塞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的做派多少有点学习汉族妇女的意思,有了钱,存一点,而不是像她母亲那样都穿戴在身上。

梅塞不知道,她的母亲阿孜古丽也存钱,那是她平时的一点零用钱,舍不得花,攒着去做新衣服。在村里,阿孜古丽最喜欢去的就是茹仙古丽的裁缝铺。

茹仙古丽是村里唯一一个裁缝,村子西边也有艾米拉的刺绣铺,可是艾米拉不怎么会做衣服,她只是绣工好,接些刺绣的话,如果要缝制衣物,人们还是喜欢来茹仙古丽的裁缝铺。茹仙古丽给乡亲们做衣服,扎窗帘、床单、被套什么的,她要价不高,手艺还不错,村里人要缝制个什么也就来她这里了。

那天阿孜古丽来的时候,我拿着前天在巴扎上扯的一块花棉布,也在茹仙古丽的裁缝铺,想让她给我扎个床单。此刻茹仙古丽正在缝纫机上忙着,她在用一块绿色和白色相间的小方格布料缝制一件长袖衬衫。

茹仙古丽,你这件衬衫是给谁做的?看着还怪好看的,阿孜古丽说着话,揉搓着衬衫的袖子。

给我家亲戚王红,她过几天要来看我们了,茹仙古丽脚下踩着缝纫机,眼睛看着面前的布料,手里的活也没有停。

欧呦,你对亲戚可真好。

人家对我好,我也要对人家好。

我对你不好吗?我总是照顾你的生意,我都不去艾米拉那里做裙子,都是拿到你这里来。

你对我好啊,阿孜古丽老奶奶,你最好啦,我一会就给你裁,你先看看,相中那块布料了。

我又不老,比你奶奶还要小三岁呢。

嗯,我奶奶可没有你利索,她整天在家里帮我带孩子,没有精力去麦西来甫上跳舞。

啊哈,以前她就不如我,她胖,转上五六圈她就晕了,哈哈。

村里的人家都有汉族亲戚,亲戚每次来都给他们家带礼物,清油、面粉、冰糖、砖茶或是小巴郎(男孩)的玩具。上次王红带来一盒积木,她教茹仙古丽家的小巴郎怎么用积木搭出楼房、飞机、轮船,小巴郎可高兴了。晚上吃过饭,王红帮着检查小巴郎的作业,教他做数学题,还和他用英语对话,帮他复习英语口语。王红和小巴郎说话都是用汉语,有些茹仙古丽可以听懂,有些一知半解的听不懂,但她看着小巴郎欢喜的小脸,心里也是高兴的。

最难得的是,王红每次来,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地里有活她就去帮着干,去年秋天地里二十一亩的棉花、三亩玉米,都是工作组和亲戚王红帮着给收回来的。院子里收回来的一院子玉米,看着都愁人,不知哪天变天下雨,可就都泡坏了,最后也是王红带着工作组的同志来给掰完的,装了满满十个大麻袋,还帮着给抬进储藏室。

阿孜古丽心思完全不在茹仙古丽的絮絮叨叨上,她等着不耐烦了,冲着茹仙古丽嚷嚷,你的亲戚过几天才来,先给我做,我等着穿呢!

咦,上次你做的那条玫红色的裙子好像也没有多久呀,你有好多新衣服,光是今年夏天我就给你做了三条裙子,还有春天做的那些衣服。

过些天秋收完就到冬天了,人闲下来,结婚、办割礼的麦西来甫会更多,去参加喜宴,不穿新衣服多难受啊,你说呢,茹仙小古丽?阿孜古丽咂咂嘴,说话的工夫,翻检着墙上挂着的布料。

阿孜古丽奶奶,现在还是夏天呢,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早着呢,我做活可快了,耽误不了你参加麦西来甫。这件衬衫内里,包个边就好了,很快的,马上就做你的,你先挑布料吧。我的亲戚后天来了,就可以穿上衬衫,也是给她一个惊喜。

阿孜古丽不再言语,仔仔细细地挑布料。等她选好布料,不用量尺寸,心满意足地离开时,太阳已经落山,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冒着炊烟。

茹仙古丽看着她走远了,对着我摇摇头。她说这个老太太越老越糊涂了,可是精力真旺盛,整天想的都是跳舞、唱歌的事情,也不管女儿梅塞将来怎么过。

梅塞是老太太的独女,她和前夫没有孩子,离婚后回到娘家,照顾母亲,家里的收入就是口粮地租给人家的一点租金。梅塞养了一些小鸡,半年长大了,赶巴扎的时候去卖掉,换些零花钱。梅塞还跟着艾米拉学绣花,接一点零散的针线活回家做,也能挣点钱。家里的缝补洗涮、吃喝拉撒都是梅塞一手操持的。老太太整天就想着玩,听说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不会过日子,梅塞的爸爸才不要她的。如今可苦了梅塞了,整天就是围着家里转,出不得门半步。拖着这么个母亲,她是不可能再嫁人了,梅塞一辈子就这样了吧。老太太她这一辈子都活在麦西来甫里,她这是活得好呢,还是不好,你是文化人,你说说?

面对茹仙古丽的诘问,我觉着我给她说不清楚一个人要怎么活着才是好,再说好与不好,那都是别人的判定。其实梅塞也给我说过很多和母亲阿孜古丽的生活细节,比茹仙古丽给我说的还详细。但梅塞没有抱怨,她是接受了自己的母亲,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觉着不结婚也很好,不觉着自己在受苦。她抱怨的只是母亲不爱干净和自以为是的唠叨。

人活着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看呢?因为心里想着这些复杂的情绪,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点诺诺地尴尬着。好在茹仙古丽也并没有真要我在我这里找答案的意思,此刻她用力把刚才阿孜古丽挑选好的一块艳丽的橘黄色布料抖开,展开在工作台上,胸有成竹地拿着大剪刀比画着。

我想,在她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了自己的评判标准。她不过是劳作之余,感叹一下别人的生活,其实她心里也是知道的,别人有别人的活法,最要紧的是怎么过好自己的日子。

那个人是我吗

星期一我在巴扎上看见巴哈尔古丽的时候,她正在路边卖酸奶。

一张方形的小饭桌上,摆放着盛着酸奶的碗,碗上压着玻璃,玻璃上面再放上盛了酸奶的碗,碗上又压着玻璃,玻璃上面还是盛了酸奶的碗,最下面一层是五个碗,第二层是四个碗,就这样依次递减,一共摆放了四层。最上面的一碗酸奶上也压着一片比碗口大一点的玻璃,那是用来挡住苍蝇和尘土的。

小小年纪的她,脸上自有一种镇定和安静,她坐在小桌边的长条凳上,用手赶着闻到甜味赶来的苍蝇。

巴哈尔古丽有着牛奶一般的白皮肤和焦炭一样漆黑的秀发,她的鼻子秀挺,眼窝深陷,眼睛大,宽宽的双眼皮,睫毛浓密。她是西琳的好朋友,上个星期刚在西琳弟弟割礼的宴会上见过,印象深刻。

巴哈尔古丽不像胡杨村人,她像哪里人呢?我也说不好。她过早地成熟了,敏感,害羞,使她和村里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

你来撒,喝一碗,你来。巴哈尔古丽远远看见我,就招呼我过来。我刚坐下来,她端起最上面的一碗酸奶,拿掉盖在上面的玻璃片,招呼我吃。我推说刚才在巴扎那头刚吃了一碗,现在不吃了。她执意要我尝尝她做的,她说喝一碗你就知道,自己做的,会拔丝,好喝得很。

见我脸上有信了的表情,她这才笑起来说,酸奶嘛,你肯定喝过很多,可是拔丝的酸奶,只有我会做,你在我这里才能喝到。

我不解,酸奶怎么会拔丝?

见我惊讶,她就给我演示看,木勺舀起酸奶离开碗边,木勺底部沾着的酸奶并没有掉下来,而是和碗底的酸奶连成了一条细线,居然像是饭馆里的拔丝红薯那样,只是酸奶形成的线颤颤巍巍,马上就要断了的样子。

为什么酸奶会拔丝呢?

见我好奇又惊讶,巴哈尔古丽很得意。你教我汉语,酸奶的秘密我讲给你,她说。

你的汉语这不挺好的吗?

她羞涩地笑了笑,吞吞吐吐地说,只会说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我,我嘛,想多学一点,想学会认字,会写会念,才是真的会。

学会汉语要干吗呢,想找个汉族男朋友吗?我打趣她。

挣钱,多,我,离开,早点成家。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大姑娘思春了,还想着多挣点嫁妆钱啊,多懂事的姑娘。

巴哈尔古丽不明白“思春、嫁妆”是什么意思,但她从我说话的表情上看出了异样,感觉是在打趣她,她有点脸红。

她给我说前面跟着上学的小孩子,从盘子、炉子、碗,吃饭,一个一个词开始学。巴哈尔古丽手里拿着一小块白色的抹布,在面前的小方桌上抹来抹去,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学好,只会说,不会写,也不会认。你教我吧,学汉语我,她渴望地看着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的汉语是倒装句?她不明白,瞪着大眼睛看着我。

我说,比如刚才那句,你教我吧,我学汉语,你为什么就说成了“学汉语我”。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知道,我。

是我不知道,不是,不知道,我。我刚说完,我俩都笑了。

我发现不只巴哈尔古丽说的汉语爱用倒装句,村里很多人说起汉语都是这样的,比如,我下午在村里散步,遇见西琳,她会说,来玩我家,来,你。下午有人邀请我去他家吃饭,他会对我说,我家里吃饭,你来。我刚来的时候,不习惯,听得不是很明白,现在已经习惯他们这样讲话。偶尔会打趣一下,会学他们讲话,他们就朝我笑,我也笑,大家就都不介意了,反正彼此的意思都懂。

巴扎上人来人往的,我们就坐在小桌前,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她用她不利索的汉语告诉我,她不想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沉默了好一会,才又开始说话,却是问我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生活着另一个她,过着和她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她是在说平行世界吗?巴哈尔古丽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直在村里生活,也没有读过太多的书,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想了想,看着她说,我也很好奇有没有另外一个空间,但其实我不知道。

巴哈尔古丽只比西琳大一岁,但她脸上没有西琳那样的无忧无虑,洋娃娃一样的脸庞上总有一层淡淡的忧郁。这和她的年龄不符,好像她过早衰老,在花一样的年龄就衰老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巴哈尔古丽的父亲买买提明经常喝醉酒,回家就会耍酒疯,骂人,不是打她就是打她母亲,家里总是鸡飞狗跳的,不安静。

巴哈尔古丽在村里上完小学,又在县里念完初中,就没有再念书了。买买提明说女孩子又干不成什么大事,将来出嫁就成了人家的人,不如在家里帮点忙实惠,早点学会打馕、做拉条子多好。

人家的父母都想着种棉花、放羊,把家里的日子过好一点。可是她的父亲是个酒鬼,有一点钱就会去买酒喝,根本不管家里的情况。房子还是那年政府给盖的抗震安居房,因为他把盖房子的补助款大多拿去喝酒,所以房子盖得很潦草,下雨天就会漏雨。虽然阿瓦提雨水少,可是一年总有那么几次下雨天吧,那几天就是屋外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巴哈尔古丽也不喜欢母亲,她说她根本就不像个母亲。母亲年轻的时候在县里的文工团跳舞,父亲也在文工团里干杂活,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人都回家当了农民。母亲现在四十多岁了,整天还化着浓妆。她能将一件很普通的衣服,哪怕是土得掉渣的式样,弄出花里胡哨的颜色,穿在身上。挺胸站立的她,不知什么时候,臀就翘起来了,这让她怎么都不像一位母亲该有的模样。

这些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每次买买提明在家里发酒疯打人,不管他打的是巴哈尔古丽还是母亲,母亲都会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这叫声从小就跟随着巴哈尔古丽,让她小小的心揪了起来,也让她感觉耻辱和自卑。她害怕同伴们嘲笑的眼神和邻居同情的目光。从上小学起她一放学就回家,也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阳光强烈,晒得人昏昏欲睡,我努力打起精神想着怎么教巴哈尔古丽汉语。一声婴儿的哭叫完全吓醒了我,原来方桌一侧放着一个摇篮,里面有个小婴孩在酣睡。这会不知怎么了,婴孩哭了起来,声嘶力竭的那种。

这时正在说话的巴哈尔古丽僵住了,她侧过头,听了一小会孩子的哭声,转过身走到摇篮边,揭开毯子,从小孩子头边取出了一个燃着的烟头。

有人从路边经过,扔下了这个烟头,她和我说着话,夸张地给我展示那个烟头,然后像踩死一只蟑螂一样踩灭了它。

她的敏锐和果断都让我另眼相看。她见我看着她,说小婴孩是隔壁邻居家阿姨的,她们去逛巴扎,把孩子寄放在这里,让她帮着照看一下。巴哈尔古丽有种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显然生活拿走了一些令她舒适安逸的东西,给她磨难,却也给了她应对的办法。

巴哈尔古丽说起小的时候,母亲牵着她去隔壁邻居家参加麦西来甫,还没有走出两栋房子,她就感觉自己成了全世界的笑柄,就连墙上粉笔写的粗话,她觉着那都是嘲笑她们的话。巴哈尔古丽说妈妈似乎没有注意,她走路的姿势像正在逛商店的年轻女人,一步一扭。她不知道,巴哈尔古丽最恨她走起路来扭来扭去的屁股,这个场景曾经让巴哈尔古丽在小伙伴面前第一次知道害羞和耻辱。她不再让母亲牵着她去这里那里,她躲在家里,不愿意出门。

巴哈尔古丽最害怕母亲当众叫她,那时候巴哈尔古丽甚至会痛恨自己的名字。她的声音那么响亮、清脆、骄傲,故意装出和街上的其他妈妈都不一样的腔调。

但其实,巴哈尔古丽觉得母亲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彼时家里刚打过架,父亲又喝多了,在家里发酒疯,巴哈尔古丽胳膊上还有被打伤的瘀青,母亲的前额上有一道伤疤,她的腿上刚才挨了一铁锹,应该也有瘀青。可是母亲完全无所顾忌的嗓音,她喊巴哈尔古丽的名字就好像在喊一件珍宝,就好像她心满意足地刚吃了一顿清炖羊肉,但你还是可以听出来那么大的声音里有种想要证明什么,又要掩饰什么的虚张声势。巴哈尔古丽有时候会想,妈妈知道别人都在背后议论她,谈论她们家里的事吗?

母亲好像永远是少女,永远长不大。前一阵她过生日之前,出于爱美之心,她决定将浓黑的头发染成浅金黄色。没有钱去县里的理发店染,于是她去邻居家拔了些海娜花,煮了水,自己在家里染。那天下午她把厨房里弄得乱七八糟,锅里和盆子里是煮过的海娜花的叶子和枝条,地上淌着水。这些她都不在意,她只关心她的头发上色是不是均匀。也许是海娜花放少了,染出的效果不是很理想,黑发没有完全被遮盖住。第二天她又染了一次,这次她用了更多的海娜花,煮了更多的水,头发还是没有变成浅金黄色,但也不是原来的黑色,是介于黑色和棕色之间的颜色,这也让她高兴了好几天。

但是不到一个月,她又厌倦了这种颜色,想把头发染回黑色,却找不到一种染料能染回之前的黑色。好几个月过去,她的头发才回到起初的黑色,然而几乎是同时,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她的头发开始冒出几缕初生的白发,从那以后,她的白发越来越多。她不可避免地老了。

巴哈尔古丽常常看着母亲坐在镜子前的小板凳上,出神地看着镜子里头发花白的自己,沮丧地咬着嘴唇,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巴哈尔古丽觉着母亲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她不愿意长大,拒绝变老。

父亲为什么会喝酒,为什么喝完酒了一定会耍酒疯打人,巴哈尔古丽不知道。巴哈尔古丽说她对母亲和自己的家,是迷惑不解的。

我去过巴哈尔古丽的家。怎么形容呢,院子里也有葡萄架,架上也有葡萄藤,但都能看出疏于打理。葡萄架是歪歪斜斜,眼看着就要倒了,葡萄藤在地上根部的位置发出好多藤蔓,都不是很长,是大大的一丛,就连我这个外行也能看出这是没有修剪好的后果。院子里的鸡不怎么怕人,就在你面前走过去,身后扬起细小的灰尘。木栅栏的院门到房屋不过五六米的距离,要小心翼翼地走,不然就会踩上新鲜的鸡粪。

终于进到屋里,眼前的景象却不好形容,是破败和富丽堂皇这样相反的情景奇幻交织在一起的样子。富丽堂皇的是雕花,墙上是石膏雕花装饰,家具上是木头的繁复雕花,头顶上是仿银的枝形吊灯,粉红色的金丝绒窗帘,还有无处不在的香水味;破败是板床上的地毯,已经很稀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喝水的茶碗豁了口子,地上散乱着小凳子、洗手壶,还有几个南瓜和土豆也堆放在地上。

我的脑袋被浓郁的香味熏得晕晕乎乎,说不清楚是香水味还是香料,总之是一种浓郁的香味。巴哈尔古丽的妈妈穿着艳丽的明黄色长裙很晃眼,她抚膝而坐,周围的环境和她奇妙地组合在一起,丝毫也没有影响她的好心情,她微笑着看着我。

她喊巴哈尔古丽给我倒茶,她的嗓音倒不像巴哈尔古丽给我描述的那样响亮,可能是在自己家里,不需要那么大的嗓门。巴哈尔古丽从旁边的屋子应声出来,看见是我,有点害羞,站在她妈妈旁边,两只手垂着,有点不知所措。而我像被这个房间强大的气场和气味震慑住了,思维停滞,无法开口询问任何事情。我们就这样坐着喝了半杯茶,然后我就匆匆告辞离开。对香水气味过敏的我,再坐下去,我觉着自己会晕倒在她家的板床上。

最近很少在村里遇见巴哈尔古丽的母亲,就是巴哈尔古丽本人也很少出门。我想巴哈尔古丽可能知道,在这里她的一生都要被人议论,早在她母亲刚从文工团回到家里,她和母亲走在路上,大家都肆无忌惮地看她,又或者干脆对她视而不见。从小她就知道村里每个看到她的人都在可怜她,有时候还在避着她,以免再多同情她一次。

据村里的老人说,巴哈尔古丽的父亲早年是不怎么喝酒的,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喜欢上了喝酒,喝了酒就要吵架、闹事,看着谁都不顺眼,动手打家里人也就成了家常便饭。

巴哈尔古丽不想像父母那样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可是她能干什么呢?

整个村子都是如此,羊群一代一代传下去,男孩子们从五六岁开始就完全明白他们将要继承什么,他们学会拿鞭子赶羊,每天早晨轻松自豪地打开羊圈门,把羊赶出去,黄昏再一只不少地赶回来。到了上学年龄也会去学校上学,可是如果中途课业重,不想上了就会回家,接着放羊,或者干一点农活。快二十岁的时候,他们就会娶妻生子,接着已经步入中年的生活节奏。

女孩子就更简单了,跟着母亲学点针线活和家务活,上学也是要上的,只是更不认真了,学上几年大多女孩子也就回家了,等着长大,等着嫁人。

巴哈尔古丽想学一门手艺,或者出门去打工,她初中没有毕业就不再上学了,汉语又不好,也不知道能干点什么。

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乌鲁木齐市,那还是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的参观博物馆活动。巴哈尔古丽说自己想出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心里又害怕出门。

她偷偷存着钱,每次赶巴扎回来,她都能存下二三十块钱,她要给她的计划存路费。

她梦想着离开胡杨村,离开阿瓦提,住在城市里。道路两旁种植着树木,一栋栋房屋隐约其间,没有人走出家门时会用熟悉和好奇参半的方式与她打招呼,没有人知道她的一切,没有人会随意地在半路上拦下她聊天,只是为了打听她的家事,她只是住在房子里的普通人,这才是她想要的,这才是她现在努力工作挣钱的原因。她梦想着未来的生活是没有人站在她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也没有人手里攥着钱,要她递过去一碗一碗的酸奶。

她想,她会有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攒钱,每赚一块钱,就离她的梦想近一点,这种希望会让她维持一天甚至更多天的生活,直到她找到工作。

她在小米手机里,经常看见同学的朋友圈里发着去外地打工的生活场景和遭遇,这些都刺激着她向往外面一个更大的世界。

巴哈尔古丽眼神迷茫地看着对面的摊铺发呆,好半天才说自己经常感觉到,还有一个自己,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那个人是我吗?她问我,那个人是我吗?

其实,巴哈尔古丽不知道,坐在酸奶摊位边小凳子上和她聊天的我,也常常有和她一样的疑惑,那个人是我吗?在另外一个空间和时间里,有没有一个人,过着我想要的生活?

那个人是我吗?

扎巴依——阿吾提

阿吾提是个扎巴依(酒鬼),这在村里是有目共睹的事。

村里的下午很安静,地上厚厚的浮土被晒热,走在村子的巷道里,地面的热量透过鞋底传到脚上。院子的门虚掩着,可以看见葡萄架下面的板床上午睡的老人和孩子。

阿吾提摇摇晃晃地迎面走过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村里人人都说阿吾提是个扎巴依(酒鬼),遇见他,离远点。可是眼下就要劈面相逢在眼前,现在想要离远点,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就见他笑嘻嘻地勾着头,旁若无人的神情,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并没有那么可怕。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看向他,他的眼神迷离沉醉,完全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无暇顾及他人。

穆塞莱斯到底有多神秘,可以让一个成年男人为此痴迷,这让我好奇。

那天中午,我莫名其妙地跟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摇摇晃晃走到街面背后的院子,才离开。

后来我才知道,阿吾提不认为自己是扎巴依(酒鬼),他说,羊要吃草,人要吃羊,穆塞莱斯总是会被喝掉,不是你喝就是我喝。我是穆塞莱斯的好朋友,何况穆塞莱斯不算酒,那就是让人愉快的饮料嘛。

每次和阿吾提聊天,别人都比他说的多。阿吾提不爱说话,你问多了,他最多就是笑一笑。他的瘦脸上皮肤黑,一笑就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是假牙一样的白,倒是旁边的人七嘴八舌说着阿吾提的种种轶事。他安静地坐着并不说话,我们正笑着呢,再一看旁边的阿吾提一副昏昏然的样子,他就要睡着了呢。

阿吾提热爱穆塞莱斯,但家里地少,三亩地都种了经济作物棉花、红枣什么的,屋前的院子小,又背阴,只有三棵葡萄树,也没有怎么管理,结的葡萄少,没法做穆塞莱斯。

他喜欢去穆塞莱斯小酒馆喝,在小酒馆不但可以喝穆塞莱斯,还可以听人唱木卡姆,还有人跳舞。在小酒馆里,第一杯穆塞莱斯端到他面前,他一般不会好好喝下去,他常常会用手抓一下穆塞莱斯,然后抹得满脸都是,穆塞莱斯从额头上流下来,他伸出舌头接住,他那个样子还没有喝,就像是已经喝多了。他说自己是穆塞莱斯王子,你若问他谁是穆塞莱斯公主呢,他就笑笑,指着酒杯,晃一晃杯里的穆塞莱斯。

阿吾提五岁的时候,爸爸就因为肝病去世了,他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是家里最小的一个男孩。阿吾提的爸爸据说是个美男子,喜欢侍弄花草,喜欢和动物说话,也喜欢喝穆塞莱斯。

阿吾提结婚的时候,家里没有钱给他在宅基地上盖房子,就在村子主路背街的一面租了个小院子做婚房,原本想着他成家了攒些钱再盖新房,这个小院子就暂时过渡一下,谁知阿吾提天天泡在穆塞莱斯小酒馆里,把钱都喝掉了。结婚十几年了,一直住在这个小院子。院子因为是阴面,葡萄长得不好,阳光照不到屋里,所以阴天或者多云的时候,房子里不开灯就很昏暗,因为终年照不到阳光,阴冷潮湿,从院子进房间时,都会打个激灵,就像进了冰窖似的。

阿吾提也不是天天喝酒,有时他也会操心家里的事情,老婆天天念叨屋里黑,院子小,抱怨阿吾提把钱喝掉了,不能重新盖个房子。阿吾提自知理亏,低着头出门了,一会不知从哪里捡来了很多镜子碎片,他和了一些泥巴,把镜子碎片镶嵌在屋子对面的院墙上,透过光的反射原理,院子里的光恰好照射到天花板或是屋内的墙壁上,把黑洞洞的房间照得透亮,因为镜子是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所以房间内的光斑也是一块一块的杂乱,进来的人都会吓一跳。

一个冬天阿吾提都是在穆塞莱斯小酒馆里度过的,你要是在家找不到他,直接去广场旁边的穆塞莱斯小酒馆,一准能看见他在那里正喝着呢。

喝多了的阿吾提,总爱干一些出格的事。那天黄昏,有个同村的老汉坐在毛驴车上,堵着阿吾提家的院门口一直骂,一直骂,白色的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地。老汉越说越激动,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阿吾提躲在家里不出来,是他老婆帕丽丹好说歹说才把老人和毛驴车劝走。原来,今天是巴扎天,老汉赶完巴扎,赶着毛驴车回家。老汉在巴扎上喝了一点穆塞莱斯,毛驴车晃晃悠悠地走着,太阳暖洋洋的照着,他就睡着了。原本这也没有什么,因为南疆的毛驴会认路,自会把睡着的老汉拉回家去,这在往常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今天老头睡醒了,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巴扎上,他很生气。有人告诉他是酒鬼阿吾提在村口把毛驴掉了个头,所以毛驴自己又走回了巴扎。这样无聊的事情,通常也只有半大的小子会干,谁知道喝多穆塞莱斯的阿吾提也这样调皮。

阿瓦提的冬天很少下雪,村里很多人还记得,那年冬天的一场大雪从早上就开始飘飘摇摇的下起来。阿吾提坐在穆塞莱斯小酒馆的窗前,外面下着大雪,一群孩子分成两队打雪仗,其中一组往后退着,逐渐被另一组占了上风。阿吾提忧郁地看着酒馆老板娘帕提古丽生火,然后边唱着歌边倒穆塞莱斯。阿吾提问帕提古丽今天为什么那么高兴,帕提古丽用唱歌一样的声音说,雪太大了,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雪,瑞雪兆丰年,明年的庄稼要丰收了,难道这不值得高兴吗?阿吾提愣一下神说,是啊,这也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雪,明年的葡萄也会丰收的,阿会长会酿造更多的穆塞莱斯。说着他望了望那些打雪仗的男生,像个孩子似的跑到外面的风雪中,先是屈膝,再用手肘撑在雪地上,然后四肢都趴在地上。他就那么躺了一会,然后爬起来,回到小酒馆,问老板娘帕提古丽要了一个装穆塞莱斯的坛子,他把刚下下来的雪装进了坛子里,压得瓷瓷实实的,然后头顶着坛子往家走。路上遇见的人问他,阿吾提,坛子里装的是阿会长家的穆塞莱斯吗?他笑着说是大雪,要给他儿子看的大雪。那时候他只有一个三岁的女儿,老婆帕丽丹正怀着孕,还有五个月才生产。

阿吾提也曾经尝试戒过穆塞莱斯。为了戒掉穆塞莱斯,阿吾提让老婆把穆塞莱斯锁在壁橱里。可他又经常惦记着锁起来的壁橱,忍不住想喝,每次忍不住的时候就去偷偷把锁打开,好像有人在监督他一样,其实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别人都下地干活去了。他会隆重地倒上穆塞莱斯,然后又蹑手蹑脚把穆塞莱斯锁起来,闻一闻,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开始喝,有时候一口干,有时候抿一口,再抿一口,直到最后高高举起酒杯,看着最后一滴穆塞莱斯沿着杯壁淌下来,落入张开的口中。

穆塞莱斯流到阿吾提兴奋的咽喉里,微醺就来了。因为阿吾提喝穆塞莱斯的时候,总是享受那种越来越轻,越来越兴奋,忍不住要傻笑的感觉,他喜欢那种偷偷开锁,再偷偷上锁的过程,喜欢那种觉得不能再喝了的过程,然后歪歪斜斜地倒在床上,感觉穆塞莱斯从内脏倒流到头部,化为美妙的睡眠,早晨又被头昏脑涨替代……

柜子里的穆塞莱斯,阿吾提一杯也没有给别人喝过,别人来了喝其他的什么东西。这些穆塞莱斯是阿吾提的秘密,要是他正喝的时候有人来了,他就把酒杯藏在床底下。

阿吾提会和动物聊天,和他爸爸一样。无论什么时候碰到小狗,无论他喝没喝穆塞莱斯,他都会伸出手指摸摸它的头,捋顺它的毛。就见他低着头,嘟嘟囔囔说着什么,旁人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看见狗很温顺地伸着舌头,喘着气。碰见猫,他也会上去抱起猫,一边摸猫的鼻头,一边嘀嘀咕咕着什么。

不过,村里人说阿吾提还是和他家的羊说的话最多。有天我去他家时,他正在羊圈里蹲着,对着面前的一只卧着的母羊说话。我和小李过去听了几句,我完全没有听懂,小李在笑,好像很滑稽。小李学给我,阿吾提说羊妈妈你辛苦了,我没有照顾好你,可是我也没有人照顾呀,我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啊,你就再生上一对双胞胎吧,我保证不再喝酒了,穆塞莱斯嘛,可以少喝一点,你知道的,穆塞莱斯嘛,不是酒,是我的命,要是没有穆塞莱斯,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也有难处啊,你要体谅我……

村里流传着阿吾提很多喝穆塞莱斯的趣事。一次阿吾提喝完穆塞莱斯从小酒馆回家,路上遇见两个人因为剪羊毛的事情在吵架,喝多了的阿吾提上前劝架,两人正吵得酣畅,谁也不理阿吾提这个酒鬼,并且越来越激烈,眼看就要打起来了。阿吾提冲上去拉架,其中一人挥手挡了阿吾提一把,谁知他手上拿着的剪刀划伤了阿吾提的手臂,血顺着臂膀流了下来。喝多了的阿吾提并不觉得疼,还在挥舞着手臂,那两人看着到处溅的血点子,倒是吓坏了。他们不吵了,一起阻止阿吾提的闹腾,最后两人把喝多了的阿吾提送回家。阿吾提的老婆没有责怪那两个人,就把他们打发走了。

第二天,阿吾提发现手臂上的伤口还有血迹,却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昨天他从小酒馆是怎么回家的。帕丽丹给他说是隔壁邻居见他喝多了,在马路上晃悠,便把他搀回了家。问他怎么就受伤了呢,谁用刀子戳了他?他使劲回想,也没有想出来,他觉得是剪刀,不是刀,但到底是怎么受伤的,他就不知道了。帕丽丹说那是老天让你戒酒呢,再喝就剪断你的脖子呢!

第三天,就是从那时候起,阿吾提就害怕理发。他一看到理发师手上的剪刀就心慌气短,他总担心那把张开的剪刀从他的脖子上刺进去,把他的脖子剪个洞,那可怎么办啊?阿吾提的头发总是很长,不能不理了,才会让他的妈妈给剪,而且妈妈也不能用剪刀,只能用推子推。他害怕妈妈年龄大,万一手一抖,剪刀戳到脖子上怎么办呢?后来妈妈老得拿不动推子了,就由他老婆帕丽丹给他剃头。帕丽丹不喜欢用推子,她坚持用剪刀给阿吾提剃头。每次帕丽丹给阿吾提剪头之前,阿吾提都要紧张一阵子,他做出视死如归的样子,等着帕丽丹的剪刀开始剪头发。因为帕丽丹给他剪头时,总会一边挥舞着剪刀,一边数落他,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穆塞莱斯,为什么不多干点活?阿吾提害怕帕丽丹说着说着就会剪断他的脖子,不知哪天自己就要死在帕丽丹的剪刀下。可是他还是让帕丽丹给他剪头发,如果真的如他担心的那样,他觉着那也是他的命,谁让他欠帕丽丹那么多呢。

有时候阿吾提也会羞愧那么一小会,他知道帕丽丹操持家务辛苦,带孩子辛苦,孝敬他的父母辛苦,他也是痛恨自己不能挣钱,自己家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家差,脸上会显出很羞愧的样子。但是一转脸,他就会去穆塞莱斯小酒馆,好像穆塞莱斯小酒馆有什么在勾着他的魂。

他们说的阿吾提就是个酒鬼,疯疯癫癫的,可那天我和阿吾提在葡萄架下坐了一个下午,听他絮絮叨叨,看着阿吾提眼睛清亮,神情恬淡,说话之间常常像个知错的男孩一样,安静地笑一笑,好像比谁都清醒呢。于是我想,这世间的事情啊,谁能说得清楚呢?别人的话嘛,听听就好,不可当真。

最后我要离开去吃晚饭的时候,阿吾提倒是清清楚楚说了一句:为什么空气、水还有鸟都可以去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我是人,却不能想去穆塞莱斯小酒馆就去穆塞莱斯小酒馆呢?

制作乐器的艾孜卡德尔

艾孜卡德尔在村里是个异数,他不下地,不会干农活,也不放羊。

“一个秘密告诉你,东西许多可以做成乐器,吹出声音。胡萝卜、洋芋、酸奶吸管什么的,吃饭用的木头勺子也可以弄出声音来,信吗,你?”艾孜卡德尔的普通话和很多维吾尔族人讲汉语一样,句子倒装,意思还是好懂的。他嘟嘟囔囔地说完这么一长句,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

他也并不要我回答。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看,接着转身走了。

他喜欢摆弄物件,把它们弄出声响,尤其是用木头做乐器。村里人都不怎么和艾孜卡德尔说话,大家觉着他疯疯傻傻,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

那天我和工作组的小张去他家时,看见个头不高,宽背窄腰的艾孜卡德尔正在院子里,背着手,围着一堆摞起来的原木转来转去。看起来他也就是三十几岁的样子,有着维吾尔族男人特有的高鼻梁,大眼睛,眼窝深陷,双眼皮,睫毛又长又黑,眼神却有些迷离,好像没有睡醒。我和他说话,他也是爱答不理的,好像心神被那一堆木头勾走了。

艾孜卡德尔家的院子,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种满了花花草草,姹紫嫣红的。他家院子里只有一条葡萄架长廊,从院子大门一直到房门口,绿荫下是一条红砖铺的小路,葡萄廊前面原本应该种菜或者种花的地方,现在都堆着带树皮的原木。还有一些扒光了树皮的木头,长长短短,横七竖八地摆放在一边,角落里堆着木屑和刨花。院子左边是工作间,门敞开着,墙上挂着做好的乐器,工作台上堆着电钻、小刀、锉刀、凿子等工具,还有好些半成品的木质物件。站在艾孜卡德尔家的房门口,看着整个院子,这里就像一个小型的木材加工厂。

我称呼他是制作乐器的手艺人,这让他很不满。他看了我一眼,不说话,拿下墙上的热瓦普,又在工作台上拿了一个拨片,自顾自地弹拨,唱了起来。他是用维吾尔语唱的,我没有听懂歌词。声音浑厚中带着一点沙哑,曲调婉转沉郁,我感觉像是怀念故乡或是感慨人生无常的内容,还没有等我完全回过神来,他已经放下热瓦普不唱了。

音乐人,我是。会做乐器,会演奏,会唱歌,我。他说。

嗯,你唱得真好,我说。

听懂吗,你?我在唱什么,你知道?他半生不熟的汉语里有很强的挪揄意味。

听着好像是刀郎木卡姆中最前面的一段,感慨人生无常的内容吧,我有点迟疑。

嗯,有见识,你。他说着话,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一个外乡汉族人还能知道刀郎木卡姆,这让他有点意外。他觉着我能听出他在唱刀郎木卡姆,所以我是懂他的。话匣子就是这么打开的,原来他也是喜欢说话的,只是要说给懂的人听。他不知道我住到阿瓦提已经有三个月,经常听刀郎老艺人弹唱,就算不懂维吾尔语,听多了,也会有点灌耳音的效果。

艾孜卡德尔说,我们刀郎人能歌善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但是并不是人人都会做乐器。我问他怎么区分刀郎人和维吾尔人呢,他说理论上的依据他也说不清,但他知道都是同属于维吾尔族群,习俗上有一点不一样,比如刀郎人的音乐更粗狂,刀郎舞和维吾尔舞也不一样,不扭脖子,更粗犷一些,刀郎舞更像一场打猎。舞蹈像打猎?见我听得似懂非懂的,他说,舞蹈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还是讲制作乐器吧,你找我来不就是想知道我会做乐器的事情吗?这倒是。

小时候艾孜卡德尔就对声音敏感。他觉着自己能听懂鸟的叫声、狗的叫声、驴的叫声,那些声音表达的意思他觉着自己是懂的。阿瓦提家最多的鸟类是麻雀,早上一起床,院子里的树上就落满了麻雀,叽叽喳喳。上午大人们去田里干活去了,剩下的老人和孩子在家,老人无事,聚在一起蹲在墙根说闲话,艾孜卡德尔喜欢待在树荫下听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他经常给小伙伴们说,这只麻雀是那只小麻雀的妈妈,小麻雀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那边那只麻雀说那边有一堆谷物,谷物旁边有个蚂蚁窝。孩子们一开始好奇他的特异功能,都很崇拜他。有个大一点的孩子说他在撒谎,别人都不懂麻雀说的话,谁能证明你艾孜卡德尔说的是真话呢?大家觉得艾孜卡德尔是个不诚实的小孩,无论他怎么解释,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小朋友渐渐地都不怎么和他玩了。

孤单的艾孜卡德尔,把柳树枝用小刀割下来,砍成一拃长的一小截,轻轻转动树皮内的树枝,等到慢慢松动了,树枝和树皮分开,再小心翼翼把树枝拿出来,剩下完整的树皮呈圆柱形,用剪刀在上面剪出小孔,用嘴对着它吹,就可以吹出声音,虽然不像鸟鸣,但也是很好听的声音。秋天和冬天他把母亲做抓饭的胡萝卜、两头切掉,用小刀或者小勺把胡萝卜的中间挖掉,形成一个中间空的圆柱形,再在胡萝卜壁上挖几个小孔,嘴对着小孔吹出呜呜啦啦的声音来。还有土豆、大白萝卜都可以按这个方法吹出声音来。他手里拿上什么,不由自主地就想把它弄出声响来,家里喝水的玻璃杯子、吃饭用的碗和碟都被他敲的嚯嚯牙牙,为此没少挨父亲的打。

上学后艾孜卡德尔也很淘气,经常旷课跑出去玩。父亲是农民,大字不识一箩筐,他给艾孜卡德尔说,既然你不好好上学,喜欢鼓捣家什,那就送你去学乐器制作吧,学会了也是一门手艺,也能养家糊口呢。

艾孜卡德尔十三岁那年,父亲把他送到乌鲁木齐的国际大巴扎一家乐器店拜师学艺。一到国际大巴扎,艾孜卡德尔看什么都好奇,街面上人来人往让他兴奋不已。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还有五颜六色的围巾和挂毯,比他在巴扎上见过的都好看。

到了乐器店,艾孜卡德尔的眼睛简直不够用,大大小小的手鼓,长长短短的艾捷克、热瓦普、都塔尔,让他心生羡慕,他用手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父亲买了冰糖和茶叶送给师傅凯撒,嘱咐不只要教艾孜卡德尔做乐器,还要好好管教他,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凯撒是个开朗乐观的小老头,嘴唇上有一撇黑胡子,一说话就一翘一翘的,他像是漫画中的阿凡提。凯撒做乐器的手艺是祖传下来的。凯撒的父亲就是个手艺人,当年在喀什老街上开了一家乐器店,一边做一边卖。凯撒没有上过学,自小就在父亲的店里玩,耳濡目染地自然也学会了做乐器。二十岁的凯撒已经是制作乐器的高手了,每天在店里做乐器兼带销售。

不到新疆不知道中国之大,不到喀什不算到过新疆,这两句话吸引了多少游客到新疆来旅游现在已经无法计算。来喀什旅游的人是一定会到老街来的,来老街的游客也是一定会在凯撒的店前驻足拍照的,凯撒接待过多少个游客,他是数不清楚的。但是他一辈子记得那个夏天的一个下午,窗外太阳高悬,阳光刺眼,空气中有种熟透了果实的甜香,门外的无花果叶子都打蔫了,店里却因为是厚厚的干打垒土墙盖的,并不怎么热,长长的房间没有开灯,阳光从临街的窗户照进来,在凯撒面前形成一束巨大的光柱,他坐在暗处,拨弄着新做好的艾捷克,试着给弦调音。

那个高个子的女孩就是这时候进来的。今天已经是她第三次来,像前两次一样,她专注地看了一会凯撒干活,就拿起相机拍照。不同的是前两次除了拍正在干活的凯撒,她还拍了店里的乐器,挂在墙上的,摆在柜台里的,都拍了很多,这次她却只拍了凯撒,她从凯撒的左前方拍,一边移动一边拍,一直拍到凯撒的右前方,寂静的房间里,除了凯撒拨弄琴弦的声音,就是咔嚓咔嚓快门的声音。凯撒半天都没有找到感觉,他在店里做乐器很多年,见过了太多的游客,许许多多的人都对着正在干活的他拍过照片,从来没有影响过他的手艺。今天不知怎么了,听到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他有点烦乱和心慌,琴弦调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音准。

黄昏,那个女孩又来了,她一口气买了艾捷克、手鼓、热瓦普,也没有问价,凯撒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临走的时候,凯撒问她是哪里人,怎么样才可以再次见到她。女孩笑了笑,乌鲁木齐,我在乌鲁木齐等你。

凯撒二十二岁了。他经常想起那个拍照的姑娘,她说过的话,她的微笑,甚至她的气味他都记得。那个下午的场景和细节被他在心里无数次地还原、咂摸。她像一个谜,她所在的世界也是一个未知的谜。两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忘记她。不顾父母的反对,他只身一人来到乌鲁木齐,自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也许凯撒不只想找到女孩,年轻的他是向往一个从未到达的地方。国际大巴扎开业,他就是第一批商户之一。他知道来新疆旅游的人是一定会来乌鲁木齐的地标性建筑——国际大巴扎游览的,他觉得她不是乌鲁木齐人,她一定是一个外地来新疆的游客,要不这么多年,他怎么从来没有在乌鲁木齐的街头遇见过她呢?

凯撒老师有时候会喝点酒。那天通常是艳阳高照,一过晌午,他会拿一瓶伊犁老窖回到店里,从中午开始喝,一直喝到下午。这天通常他一句话也不会和艾孜卡德尔说,仿佛变了一个人。过天,他酒醒了,就又是那个爱说爱笑的老头了。

艾孜卡德尔知道凯撒的故事。他觉着凯撒老师太傻了。人家姑娘就是那么随便一说,你就当真了,多傻啊。但他从来不在师傅面前说什么,他知道那是师傅的伤心事。不过说起做乐器做琴,艾孜卡德尔还是很崇拜凯撒老师。凯撒不识谱,也不认识字,做琴全凭感觉。从一截桑木开始,凿、雕、刻,每一道工序都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他掌握分寸,把握尺度,过了不对,不及也不对。那种力量引领着他,直到一把琴做完,弹起来,音高合适,音色纯美。

凯撒教艾孜卡德尔做乐器是从认识木头开始的,他说找对了手对木头的感觉、耳朵对音高的感觉,那就差不多找到了做乐器的秘密。凯撒让艾孜卡德尔从削木头开始,自己摸索对木头的感觉。艾孜卡德尔削了一年木头,他渐渐懂得了一点木头的常识,大致可以判断什么样的木头能做出什么样的乐器,发出的声音清越还是喑哑。

第二年凯撒做乐器的时候,就让艾孜卡德尔在一边看,有时候也让他打个下手什么的。艾孜卡德尔很聪明,有悟性,很多东西一点就通,很得凯撒的欢喜。

究竟一块桑木怎么样才可以最大限度地用到做琴上,不浪费?共鸣箱做多厚821c2efffeaf38e5060493ed9fc30ae1才可以发出美妙的声音,琴弦要多长才恰到好处?凯撒告诉艾孜卡德尔这些都是不确定的。因为一截桑木和另一截桑木有那么多不同,干燥程度,木质的紧实程度,甚至桑木还是桑树时生长的环境、承受的阳光多少都决定了做成琴后音色的细微差别。这些奥秘如今艾孜卡德尔可以感觉到,却说不清楚。他像一个掌握了神谕的智者,却被神限制着不能泄露秘密,一切玄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六年里,凯撒把自己的所长一一交给了艾孜卡德尔,最后他说,艾孜卡德尔,你可以走了,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在你比我做得好。

这六年,他们相处得既像一对父子又像是朋友,凯撒却从未打骂过他。后来当艾孜卡德尔要回家时,凯撒哭了,他说艾孜卡德尔是他最好的徒弟,没有人像他对乐器那么有灵性。

艾孜卡德尔回到村里,照顾父母,娶妻生子,像一个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人一样生活。但艾孜卡德尔不下地,不干农活,也不喜欢放羊,这让他在村里像个怪物。

他在自家小院里开了个手工乐器坊,给刀郎老艺人做起了乐器。艾孜卡德尔和凯撒一样不懂乐理知识,也看不懂五线谱和简谱,他做乐器完全凭耳朵听,音高音低。他一听就知道了,哪怕是细微的差别,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一开始他只做艾捷克、热瓦普什么的,可是总有人来定制卡龙琴。师傅凯撒也不会做卡龙琴,自然没有教,艾孜卡德尔就自己琢磨,去会做卡龙琴的老艺人家学习。经过一年多的试验,艾孜卡德尔制作的卡龙琴也能发出悦耳的声音了。这不仅仅是增加了收入,还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会弹卡龙琴的人越来越少,而会做的人就更少了,艾孜卡德尔很为自己的手艺自豪,他说他做得最漂亮的卡龙琴,不但音色纯美,而且是用桑木制成,有天然的木纹,显得庄重、厚实、典雅,非常好看。艾孜卡德尔说一般的卡龙琴制作时间也就是两个半月,而这把刀郎卡龙琴三个多月才做好。后来,他以五千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阿克苏人。

有个笑话说,有人问村里一个放羊的小男孩,放羊干吗?男孩说,为了娶老婆。娶老婆干吗?男孩说,为了生孩子。生孩子干吗?男孩想了想说,为了放羊。虽然是个笑话,但笑完想想,不只是村里,我们生命中的有些事情仿佛真的如此这般诡异地轮回着。

艾孜卡德尔不想这么过完他的一生。一个月的时间艾孜卡德尔最多也就只能做两个热瓦普或者艾捷克,如果光是做手鼓,会多一点。来买手鼓的人虽然多,可是手鼓的价格低,一个上好的手鼓也不过三四百块钱。要想有好的收入,还是要做艾捷克或者热瓦普,一把可以卖到四千五百元。艾孜卡德尔卖过最贵的一把艾捷克是八千二百元。

那是一个外地游客,是个音乐爱好者,到阿瓦提刀郎部落来旅游,听说村里有做手工乐器的,慕名而来。在艾孜卡德尔的家里他什么都好奇,嘴里不住地啧啧赞叹,手里的相机咔嚓咔嚓地响着,连院子里的母鸡他也要追着拍,吓得一群母鸡在院子里“咯咯”地转着圈跑。

艾孜卡德尔给他展示自己的乐器,他拿出录音笔和手机放在艾孜卡德尔的身旁录音,他给艾孜卡德尔拍照,他的神情专注,仿佛害怕溜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他要艾孜卡德尔弹一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艾孜卡德尔用艾捷克伴奏,他自己唱了起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他拿起艾孜卡德尔刚刚用过的艾捷克,要买下它,艾孜卡德尔见他是真的喜欢音乐,说你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吧。他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把钱包里的现金全部给了艾孜卡德尔,还说这是对一个音乐人的敬重。

现在的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村里有了喜事就要举办麦西来甫,丰收了要办秋收麦西来甫,邻居有了间隙要和解就举办道歉麦西来甫,结婚那更是要办结婚麦西来甫。就连冬天来了,下了第一场雪也是要办雪笺麦西来甫的。这么说吧,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需要举办麦西来甫,这些麦西来甫上是少不了弹唱艺人的,自然也要用到乐器。

艾孜卡德尔的乐器大多就是卖给方圆百公里的艺人们,很多人都知道他乐器做得好,当然也有远道慕名前来定做卡龙琴、艾捷克、热瓦普的人,不过这些是少数。

墙上的钉子上挂着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本,上面是艾孜卡德尔用维吾尔语写的字,我拿下来看了看,蝌蚪一样的文字,看不懂。他说那上面记录了定制人的要求和取货的时间。

村里只要是有点文化,又喜欢乐器的小伙子来找艾孜卡德尔学习乐器制作,艾孜卡德尔都收下了。教的时候,他并不多说,只是做给他们看,一招一式让他们自己琢磨。艾孜卡德尔自己就是这样跟着凯撒学会的。一样的方法,但并不是每个来学习的人最后都掌握了制作乐器的秘密。很多人也看了,也照做了,但就是音品不准、音色不好听,时间久了也就自暴自弃,不再来了。对于这样的人,艾孜卡德尔也不勉强。

村里前前后后来了二十几个人跟着艾孜卡德尔学习,学成的有三个,其中有两个到外地去了,剩下的一个已经在村里自立门户了。说起来,他们现在都成了艾孜卡德尔的竞争对手,但有些顾客还是认艾孜卡德尔,买乐器一定到他家来买。他们认为艾孜卡德尔做的不是商品而是艺术品,为此他们愿意出高的价格,等着艾孜卡德尔慢工出细活。现在要买他做的琴,需要提前预约。

有意思的是艾孜卡德尔不仅制作刀郎热瓦普、卡龙琴、艾捷克、手鼓,还会做小勺。他说小勺也是维吾尔音乐中用的打击乐器之一。以前,它和吃饭用的勺子不太一样,是用木头刻制而成的一种乐器。后来由于人们没有专门工具,便用平常吃饭的木勺代替了它,于是这种乐器就被称为“小勺”。现在用的小勺也按照饭勺的样子用木头刻制,但稍大些,上面有各种雕刻的花纹。演出时,右手抓紧一对小勺的把儿,小勺的背相互碰击,而左手掌击打肩、膝盖和其他部位或击打其他物体,配合音乐节奏发出声音。

这个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是艾孜卡德尔喜欢的。家里有十五亩棉花地、六亩核桃地,都是父亲和妻子在操持。原来家里有三十多只羊,父亲老了,孩子还小,没有人放羊,就都卖了,留下十只,过肉孜节杀一只,过古尔邦节杀一只,孩子割礼杀三只,来了亲戚朋友杀一只,就这样现在只剩下三只,是准备秋收以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杀来吃的。三只羊都是第二年的小羊,吃得不多,平时也不去放,妻子干完活回来的时候,在地头拔一点草喂喂。家里这些事情,艾孜卡德尔都不操心,他一心一意地制作乐器,一年下来收入可观,不比地里的收入低。

现在生活好了,人们不必为一日三餐发愁了,所以心思也就多了起来,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语言说清楚的,那些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时候,就用音乐表达吧。

那天下午,艾孜卡德尔还给我说了一个有关音乐的传说。

据说,音乐是在人的祖先出现以前就存在于天堂。最初人被造成了一个内空的躯体,然后再用泥巴垒成。接着神在人的躯体内输入生命,但由于生命惧怕黑暗,不敢进到躯体里;可神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生命输入,最后便有仙女钻进躯体里弹起了艾捷克,不久艾捷克声停止,当生命醒来一看,发现自己是在一片黑暗的山洞里,于是在惊吓之中到处乱窜,然后发现一处有亮光,为了逃出黑暗,生命便向有亮光的方向奔跑。后来才发现这是人的鼻孔,当生命准备从鼻孔爬出时,鼻孔痒痒不止,即打喷嚏,打第一声喷嚏的同时,从躯体里传来了艾捷克的声音。

这是为了要说明艺术是精神生活的创造者这一个道理而编造的一个神话?问题是,人们为什么要编造这么一个传说?是想表达如果没有音乐,在人类躯体中就没有生命,是这个意思吗?艾孜卡德尔没有说。

维吾尔族人是多么热爱音乐,热爱歌唱啊,无论物质生活是多么匮乏,他们都要唱歌、跳舞,都要有音乐。也许正因为有这些精神的享受,才让物质生活的匮乏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后来,离开了阿瓦提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这些事情。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