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骨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评论)

2024-12-03 00:00:00朱山坡
作品 2024年11期

近些年各文学期刊都在竞赛一样争相挖掘、推出新人,导致新人像“雨后春笋”,让人应接不暇,导致“新人”根本不够用。我也曾经是“新人”,当年“花城出发”栏目出身,深知新人出头不容易,有杂志帮扶上马、推一把、送一程,对新人的成长是多么重要。然而,我对《作品》杂志“超新星大爆炸”还是有些怀疑,烟火人间真的隐藏着那么多的“天才”吗?担心“为赋新词强说愁”,担心拔苗助长。让我想到了宇宙大爆炸,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推动星体走向远方,但当能量消失时,会“坍塌”。“新星”不能只靠看不见的“暗能量”,必须自身有能量,否则会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宇宙之中。但看了几期后,我对“超新星”改变了看法:一些年轻人真的“有料”,迟早会“爆”,也应该“爆”。

一个叫顾骨的年轻人被编辑推到了我的跟前。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编辑说,《作品》杂志“超新星大爆炸”准备推他,请你帮写一篇评论。我措手不及。我向来不善于写评论,即使写读后感的文章都觉得十分费劲。我正想拒绝,编辑及时补充了一句说,他是广西民族大学的学生。我只好马上改口说:行吧。我在广西民族大学当过三年教师,上过一些文学课,带过一些创意写作的学生,但脑海里没有“顾骨”这个名字。当我看到简介中他的本名叫“黄鼎雄”时,我内心发出了一声惊叫:这小子行狗屎运了!

黄鼎雄是我最熟悉的学生,不仅仅是因为他上过我的课。在爱好文学的学生中他是最积极来找XeqeWpWtZmQoNlwlAH9SPjJ1ff1xAnLUValuhA4EcQ4=我交流的。我在相思湖校区图书馆十二楼上班,他经常从相距五六个地铁站的思源湖校区跑到我办公室来。他先是找他的学长、作家祁十木聊一会再来找我,或者先跟我聊一会再去找祁十木。他见到我总是羞涩而拘谨,主动向我汇报他最近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小说,感觉怎么样,一副很努力的样子——也看得出来他真的在用功。离开的时候,他还习惯性地向我鞠一下躬,说声“老师再见”。如此有礼貌的学生已经不多见。我担任学校组织的广西高校“相思湖大学生文学大赛”的评委,黄鼎雄每届都参评。既写诗词,也写小说,只是一直没有惊艳到我,但他在不断地进步,从不获奖到获两次二等奖,最后终于拿到了一等奖,然后在今年六月毕业了。毕业前他说正准备考广西大学研究生,投田耳门下。我说好。九月开学了,他成了田耳的学生。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黄鼎雄,也就是顾骨,他的六篇小说一下子让我反应不过来:这是他写的吗?跟两年前的稚嫩、生硬的学生腔完全不一样,故事、叙述、腔调等等,脱胎换骨,像模像样了,像一个“青年作家”了,确实有点惊艳,“爆炸”一下子绝对没问题。

看一个作者是否有才华,首先看他的叙述,也就是讲故事的方法和腔调,尤其是短篇小说。有时候只看开头几句便知道了。顾骨这六篇小说已经找到了他的叙述方式,他的才华贯穿于扎实而细腻的起承转合之中,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叫“才气”的东西。他的语言有张力,有锋芒,有钝击感,还有一种诗歌才有的味道。他不像很多新人那样随意挥霍一些看似很酷的词语,没有铺张浪费情绪,而是冷峻而有条不紊地推进他的故事,将想说的东西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有松弛感,但没游离,没犯迷糊,虽有兜转但没有原地打圈,在看似冒险实却十分稳健地把故事讲完,像体操运动员做完高危动作后落地纹丝不动。短篇小说之难也许就在“落地”的那一瞬间,而恰到好处的“落地”真的荡气回肠、余音绕梁,所有的揪心和期待都得到了圆满的善待。

短篇小说《沥青蜻蜓》讲述一个畸形的家庭伦理故事。“我”在幼时受父亲侵害,母亲维护父亲,执意要求“我”原谅父亲,“我”根本无法做到,但又无法面对父亲,更无法理解母亲,只好选择离家出走,在外漂泊,逃避这个充满耻辱的家庭。“那是母亲不在的夜晚。父亲再次带我观赏白蚁,他把火钳加热到通红,夹住空中飞舞的蜻蜓,放进巢穴里。他捣碎了蜻蜓。让蜻蜓刺痛我的眼睛,我的眼皮因此互相打架,世界忽闪忽闪。我看见蜻蜓灌满了白蚁巢穴,把巢穴淹没。父亲把我举起来,用巴掌反复抽动我,像蚂蚁在摇动蜻蜓的翅膀,我看见蜻蜓的翅膀被白蚁撕裂,看到了父亲把我按在窗台,我的脑袋被泼出去。我抬头,看见了月。”在外漂泊的“我”无以为生,身心受到新的伤害,走投无路。于是心里既渴望回家寻找避风港,但又无法摆脱屈辱感,宁愿自我封锁一辈子也不愿重新回到噩梦般的家。在无休止的精神内耗中,“我”终于精神分裂,进入了恍惚和虚幻的世界。当“我”下定决心回到家后,却发现母亲被出狱的父亲陷害入狱,家庭已经分崩离析,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我”瞬间被人生的幻灭感击穿,掉头便跑,重新放逐自己,放纵自己,从此永失“我家”,而“我”前路迷茫,生死由天。

《童谣1990》是顾骨一个系列小说的收束,在这篇小说中,顾骨通过设计一场大巴车车祸来阐述“亲缘生涩,此路难通”的观念,里面的孩子都因为车祸改变了人生的轨迹。他们坐上这辆车的起因,则或者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人不要抛弃自己,或者是为了彻底离开抛弃自己的亲人。“我看着母亲的肚子,感到悲伤,它又一次被不知名的父亲耍成曲面了。这些父亲们罪大恶极,母亲却仍相信他们能够演绎爱情。在这种情况下,我很庆幸自己已离开这螺壳很多年。自从我离开母亲之后,世界就变得暗沉沉的。我理解这是过早从这壳中脱胎应付的代价。”《童谣1990》是在这样的基础下展开,展示了20世纪90年代中被抛弃的孩子对亲情的渴望和无依靠感。《童谣1990》中,顾骨把系列小说的时间线提前,而在同系列小说《马留》里,顾骨则把小说的时间线又重新拨回两千年的进程中,继续探索“亲缘”。《马留》描述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憎恶。“他害怕父亲,害怕这个总替全家拍板,然后把板子扇到一家人脸上的家伙。”父亲是一家人的噩梦,马留一直要挣脱父亲,追随他的母亲,但却发现母亲爱的其实是死去的姐姐。他从来没有对父母选择的权利。“很多年前,父亲领着一家人到南方旅行,姐姐在车祸中病重,父亲瞒着当时昏迷的母亲放弃了治疗,并在葬礼后,烧掉了家里姐姐留下的所有物件。”母亲因此负气出走,而马留则在多年后投靠母亲无果的归途车祸中成了植物人。选择他的依旧是他不愿选择的父亲。在家中当植物人的六年里,马留动弹不得,生不如死,只有幻想中的“姐姐替他切断他噩梦里自由的手脚,一直陪着他”。父亲也陪伴着他,感情冰冷地照料着他。“每天醒来,父亲就会如磨刀般擦拭他的躯壳,翻转他的身子,让他排痰,顺便帮他活动筋骨。”姐姐和父亲势如仇敌,互相躲避,老死不相往来。姐姐每次来到他的身边,父亲似乎都感觉得到。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形同水火,让人窒息。在剑拔弩张中,父亲最终放弃了马留,一如多年前放弃姐姐,他离开了家,不再归来。

亲人的“逃离”与“回望”、“爱”与“被爱”成为顾骨这个系列小说探究的主题。

小说《获虎之夜》则让人既愤恨又叹息:失忆老人对所犯罪行的深深忏悔,他曾经带头迫害自己的妻,罪孽深重,不可原谅,但他内心被悔恨折磨得夜不能眠,不能解脱,试图通过患上“失忆症”,强行擦去脑中的记忆。他终于以“虎”为借口,找到了替自己脱罪的方式,篡改了脑中的记忆,等同于篡改了既定的历史。“妻死后发出哀鸣现在在梦里再次震慑他。他在梦里睁开眼,眼见剃度的妻往山上去,自己在背后追。他使劲喊妻,但妻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走,他抬头望她背影,看见她的前面有一只老虎伫立。妻在自己和一只老虎中间,终于停下了不停的步履。他看向那只老虎,喊妻下来,妻冷笑,她转过头,对他说话,那声音却像闷雷一样劈下来,比妻原来的声音难听百倍。妻沙哑着嗓,叹气道,既已决定上山离开,就不会再回头了。她说这话时,月光照在她光洁的头颅上,叫他紧接着发现那只老虎和她一样没有毛。更让他惊奇的是那只老虎的纹路。毛发虽被剃光,皮肤却如纹身般烙着那些黑色条纹。”老虎夜临深山,“让在深夜逃离养老院寻虎的老人不自觉松开拐杖,任它掉在地上,随自己瘫进虎怀中”,此时此刻所有的记忆都复活了,他曾经犯下的罪行历历在目,带着愧疚和悔恨安详地在老虎旁边死去。

《收拾》这篇小说中,一个叫李山的男人视女儿为生财的货物,逼她结婚生子换彩礼钱。女儿坚决不从,出走抵抗,到处漂泊,最后主动把自己当成货物,至死卖淫为生。失去女儿的李山有些后悔,苦寻多年无果后,他最终从收尸人杨志宁处得到线索:女儿死于一次意外,实际上,却又是李山自己把女儿逼上了绝路。李山领回女儿的骨灰,半路上竟然发现女儿的骨灰挣破骨灰盒逃逸得所剩无几,化作灰都不愿同李山回家。“这辈子我到死也不回这个家了。”这是女儿最后的遗言,她做到了。令人不寒而栗。

作品小辑中作结的《墨山壁虎》写的则是一个想要新生活的娼妓。她心中始终不觉得自己干净,所以当后来有机会以“次一等”的身份拯救一个似乎还有机会“成为好人”的孤儿时,这个孤儿便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净化了她的身心,让她稍稍心安。然而孩子藏在心里的始终是对风尘女子的蔑视,这些隐秘的情绪最终爆发开来,直至在一次自污后,男孩彻底推开了女人,让一切难以挽回。

顾骨这几篇小说都用细腻而极端的笔法探究家庭成员微妙、冰冷、决绝的关系,尤其是父子、父女关系,读后犹如寒冰刺骨,久久不能缓过劲来。年轻作家血气方刚,有一股这样的狠劲。残酷叙事中的“冰碴”效应会让我们的神经震颤,总比读“小温暖”“小忧伤”来得过瘾。

顾骨在叙述中不断地“玩”一些花招,说明他已经熟练掌握了小说叙述的技巧,还试图别出心裁,在结构和形式上“玩”出一点新意,而且我觉得“玩”得还不错,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本来我想提醒他的是:老老实实地把故事讲好,不要玩花招。但我想到了一句影视剧中的台词:“不气盛还叫年轻人吗?”同理,不玩点花招还叫年轻作家吗?于是我就不多说了。写小说有时候就是要有“玩”的心态和本事,玩出新花样,玩出新境界,就是好作家。

顾骨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他的阅历十分有限,稚嫩之处还随处可见,但他骨子里有一股“狠”劲,对文学有一颗狂野而沉潜的心,而且十分用功,正在积攒“大爆炸”的能量,我无比期待他成为一颗名副其实的耀眼的新星。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