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达哥拉斯福音书

2024-11-29 00:00赵昱鲲鹏
科幻世界 2024年9期

前 言

“毕达哥拉斯福音书”是近年最重大的考古发现。它发现于埃及亚历山大港旧城废墟中的一个密封石匣。石匣内保存有七份书信,均由烟煤墨水在莎草纸上写成。经鉴定,写信时间在公元一世纪左右。书信以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视角记载了耶稣传教事迹,故被称为“毕达哥拉斯福音书”,具有极高历史价值。

原信由希腊文写成。为方便阅读,原文中希腊数字与符号均转换为现代数学符号。

信件一

马可罗斯向亲爱的岳父问好,祝您和岳母身体健康!

写这封信是为告知,我们在耶路撒冷安顿下来了。

前天我们从约帕上岸。在那里我寄了封信,想必您已收到,关于亚历山大里亚到约帕的海上旅程不再赘述。

我们在约帕过夜,昨天早上动身。我们找到一支往耶路撒冷贩卖香柏木的商队,付了两块银币,随他们同行。帕特罗辛坐在大车里,我骑着驴,她既能休息,又能随时与我说话,一路很是舒适。

遵您嘱咐,我沿途留心风土人情。此处与埃及大不一样,离开海岸不久,便是丘陵起伏的山路。土壤是沙黄色的,薄而干燥,跟尼罗河的黑土地相比显然贫瘠得多。地里种着稀疏的橄榄、洋葱和卷心菜。我很担心它们的产量。

傍晚我们在一个小镇歇脚。所谓的旅馆甚是简陋,只是粗石头以砂浆黏合,堆砌成四面墙,再铺一层泥板夹茅草作为屋顶。显然他们没有任何建筑学知识,盖房子只是模仿燕子筑巢而已。

吃的也很简单,是泡在炖菜里的面包。炖菜是卷心菜加鹰嘴豆,味道很寡淡。至于当地人的衣服,依我看不能算衣服,只是一块长条形的布。用这块布裹住从脖子到膝盖的身体,腰里束条带子,脚上再踩双草鞋,便是农民的打扮了。

他们的语言很杂。走南闯北的商贩都会点儿希腊语,但农民只会说当地的方言阿拉姆语。至于希伯来语,只有偶尔碰到的研读经书的拉比才认识了。如您所知,出发前我还特意拜在斐洛门下,学习希伯来语。斐洛对希伯来语颇为珍视,但他故土的犹太人反倒放弃祖先的语言,改讲异族的话了。我们只能靠着约帕的商人翻译,聊上几句。

他们听说过亚历山大里亚,知道世上最大的城是罗马,第二大的便是亚历山大里亚。我讲了不少亚历山大里亚的趣事,都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尤其是我们的灯塔和图书馆,听得那些农民连连惊叹,无法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宏伟的建筑。

我拿了一块鲔鱼干,掰开分给他们。他们吃了都赞赏不已,说从没吃过这么鲜美的东西,亚历山大里亚连鱼也是最好的。有人还想再要一块,说给家里孩子尝尝。我当然拒绝了。鲔鱼可不便宜,更何况这是慈爱、贤能的岳母亲手腌制、专为我们旅程准备的,怎么能随便送人?

这时有个农民说,埃及人虽然富庶,他却不羡慕,犹太人虽然贫穷,他也不发愁。弥赛亚说过,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神的国是你们的。弥赛亚的话决不能错。地上的日子苦点没啥,天上的门敞开着哩。

弥赛亚这个词我倒听懂了。这是希伯来语,救世主的意思。那位弥赛亚叫耶稣,是个加利利的木匠。从农民话里总结,他讲的主要是敬重神、爱邻人之类。

我说,这不算稀奇。从埃及到波斯再到高卢,数不清的地方都有数不清的人自称神的使者,宣扬神的旨意,召集信众,开宗立教。你若去过罗马的万神殿,看过那林立的神像,便明白人类在这方面从来是精力过剩。这位木匠似乎也并无新意。

农民们生气了,呵斥我竟如此大不敬。他们说耶稣是圣经预言的弥赛亚,是领犹太人上天国的王。还说耶稣跟那些自封的先知不一样,他千真万确是神的儿子。他能行神通,曾用五张饼两条鱼喂饱五千人,还曾令哑巴说话、瘸子行走,治好了许多人的病,甚至令死人复活。

他们对我怒目而视,我却在心里发笑。本丢·彼拉多说的没错,这是一片神汉密布、巫师横行的土地,正需要我这样的人来戳穿那些骗子。

我说:“来,我变个戏法大家瞧瞧。”

我把一颗橄榄扣在空杯子下,闭眼祈祷,“神啊,请把橄榄送给我妻子吧。”然后揭开杯子,橄榄没了。接着,帕特罗辛伸出手掌,橄榄出现在她手心。

农民们看得目瞪口呆。我又剪断一根绳子,再拿手一抹,两段绳子又变回一根。他们愈发是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有人敬畏地摸我的手,似乎想分享手上的神力。

我说:“瞧,我就是个变戏法的。我不会说这是行神通,更不会说我是神的使者。”

农民们又不高兴了,但那两个魔术镇住了他们。他们低声议论一阵,觉得我就算没有神力,也总归有些能耐,最终没敢轻举妄动,自己散了。

昨天的经历就是这样。今早继续上路,下午抵达耶路撒冷。这座城不大,只有几万人。我们最先看到的是安东尼堡,这是城内最高点,罗马军队驻扎的堡垒,本丢也住在这里。然后出现的是一座白色神庙,建在东南方山丘上,颇为雄伟,是犹太人的圣殿。再近一些,翻过一座山,便能看见城内密密麻麻的住宅与街道了。

本丢·彼拉多亲自来迎接我们,晚上,他又与夫人设宴款待了我们。作为总督,平日他住在凯撒利亚,但再过几天便是逾越节,将有大批犹太人涌向圣殿,他便移驻耶路撒冷,预防那帮家伙闹事。总督大人模样没怎么变,还是一头短黑卷发,栗红脸庞,走路虎虎生风,嗓音低沉稳重。他夫人叫普罗库拉,也是意大利人,身材微胖,很爱发笑。

晚宴很丰盛,虽然只有我们四人,但开胃菜、冷盘、热食、甜点,一样不缺。入席后,在本丢的建议下,我们首先举杯祝您和岳母身体健康,随后,他向您致谢,因为您把最能干的学生派来协助他。犹太人的纷争无休无止,他实在烦透了。他说,希腊人喜欢哲学、数学、戏剧,罗马人擅长法律、军事、建筑,犹太人对这些都不感兴趣,那些脑袋成天琢磨的只有一件事:进入天国。这里地方不大,人口不多,各路弥赛亚倒是层出不穷,个个都自称掌握着真理的钥匙,唯有他能打开天国大门。

普罗库拉插话:“常有朋友写信问我,犹太行省有什么特产?我只能回信:没什么特产,唯一特别之处,就是盛产真理与救世主。”

我们都大笑起来。我说:“让一个毕达哥拉斯主义者当犹太总督,真是对他的最大折磨。”

本丢叹气说:“真理是什么?正如老师所言,所谓真理,必定是定义清晰、逻各斯完备,并且契合世界运行规律的一套理论。就我们所知,这样的物事只有一样——数学。诸神的语言只可能是数学,他们创造世界、管理世界的工具也只可能是数学。稍有智慧之人都能明白这点。但是可惜,世上希腊人太少,野蛮人太多。你看过犹太人的经书吗?无非一批杂乱、荒谬、自相矛盾的传说串成一本书,他们却深信不疑,奉为真理,甚至还因为一句话理解不同就大打出手。唉,未开化的民族啊,就这么愚昧、可笑。”

您看,官僚生涯并没有磨灭他对数学的思索。您传授的信念仍然刻在总督心中。

他继续说:“每当总督彼拉多跟犹太祭司交谈,假装尊重他们那套真理时,他在怎样忍受数学家彼拉多的鄙夷?从毕达哥拉斯到欧几里德,我学到的智慧越多,遭受的折磨就越重。”

这些其实在他信中也谈过。不过亲耳听到,还是更让我体会到他的苦闷,以及我的使命。于是我也谈起昨晚的经历,农民如何信仰那位耶稣,以及我如何说明,所谓神迹不过是尚未揭穿的魔术而已。

本丢遵照承诺,任命我为总督府秘书,薪水是每天五块银币。他说:“你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除了数学,还特别擅长魔术。我要你戳穿那些装神弄鬼的骗子,再不能让他们玩几个拙劣的魔术,便把自己打扮成先知,煽动民众,纷扰不休。”

普罗库拉说:“那你该多付他十块银币,你看他昨天已经开始工作了。”

这下我们又都笑了。她真是个有趣的人呢。她也很喜欢帕特罗辛,称她为“埃及紫罗兰”。她还送了一箱衣服,说是希律王后送她的,她太胖了,穿不下,便转赠给我们。

用餐完毕,他派人送我们到住所。房子不错,大理石的门框和立柱,挂着壁画的大厅,铺着马赛克的地板,屋后还有个带水池的花园。仆人也预备好了。现在帕特罗辛就正在女仆伺候下检阅希律王后的衣服。箱子里有绣着白色条纹的丝绸内衣,有织着黄金小圆片的亚麻长袍,还有镶满珍珠的羊毛长裙,看样式都挺华丽。帕特罗辛一件一件试穿。

明天我们将置办一些家具,然后就要投入工作了。五块银币的薪水不低,我也不能休息太久。我会先去加利利,就从那位耶稣开始。

总之,我们一切顺利,不用挂念。对这趟旅程,帕特罗辛似乎比我还要满意。她说,亚历山大里亚再繁华,也只是一处地方,世界那么广阔,还有许多其他地方值得领略。或许在耶路撒冷,我们能看到什么意料之外的美景呢。

希望您与岳母读信的心情愉快,并祝您的新几何学研究顺利。再见。

信件二(上)

马可罗斯向亲爱的岳父问好,祝您和岳母身体健康!

我是抱着惭愧的心情写信的。我去见了那位耶稣,也见到他的神迹。但是很惭愧,我竟没能看穿他的把戏。我把这事详细写出来,希望您能给我一些启示。

见到耶稣是在前天。我听说他已离开加利利,赶往耶路撒冷,身边跟着一大批前来过逾越节的犹太人。于是我迎着他的路线进发,在耶利哥碰到了他们。

本丢派了两个卫兵保护我。我们提前赶到耶利哥等着。到下午,整座城喧闹起来。好几百人涌入城内,脚步纷沓,尘土飞扬。到处是坐在路边吃饼的人、躺在墙根休息的人,个个浑身灰尘,脸色疲惫。

耶稣坐在树荫下喝水,被许多人簇拥着。他大约三十岁,肩膀宽阔,面容瘦削,留着长发与胡须,橄榄色皮肤,穿一件白布长袍,端着水杯独自沉思。

我没打扰他。当他们休息完继续上路,我们也起身汇入人群。有人问起,就说我们三个是从约帕贩运香柏木来的,送完货物返回约帕之前,顺路到耶路撒冷过逾越节。这几天我也学了不少阿拉姆语,跟当地人也能聊上几句,加上前几天刚学到的香柏木知识,他们对我这个外邦人倒也没起疑。

我走在离耶稣不远的位置。实话说,此人跟以前见过的神汉不太一样。神汉通常是亢奋甚至癫狂的,逢人就吹嘘他的神力。耶稣只是沉默赶路,拧着眉毛一言不发,似乎有无穷的心事。十来个门徒背着布包,紧随其后,彼此也不交谈。

走了半日,他终于显露神迹。黄昏时分,路边有两个盲人高声呼喊,耶稣就过去说话,问他们要什么。盲人说:“主啊,叫我们的眼睛能看见!”

耶稣仰头祈祷几句,说:“因为你信,你能看见了。”他便把他们的眼睛摸了一摸。

盲人缓缓转动眼珠,忽地抱住他喊道:“看见了!我看见我的主了!”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赞美耶稣的神力。不过这事我就不多写了。治病的神迹是最容易伪造,也最容易戳穿的。病人无非就是他的同伙,戳穿这一点就行。记得有次在亚历山大里亚街头,您就演示过。当时那骗子也找了个盲人,自称能使盲人复明。您忽然从人群中挤出,拿把锥子直刺那盲人眼睛。那盲人毫无提防,大叫一声躲开锥子。人群哄然大笑,明白了所谓的盲人其实能看见。

假如耶稣只有这些把戏,那我很快就可以拿下他,作为献给本丢的第一个战利品。然而他立即又显示了另一个神迹,让我迷惑不解直到现在。

治好瞎子后,众人赞美之余,也问了许多道理。耶稣一一解答,态度和蔼。末了我也上前,用希腊语说:“亚历山大里亚的马可罗斯向你问好。你们这许多人,要去耶路撒冷做什么呢?只是过逾越节?”

耶稣又拧起眉毛,那心事重重的模样又回到脸上。沉默片刻,他缓缓说:“看哪,我们上耶路撒冷去,我将被捕,交给外邦人,遭到鞭打,钉在十字架上。第三天我要复活。”

我颇感意外。满以为他会像其他神汉一样,吹嘘什么宣扬真理、建立天国之类,没想到他竟说是去死。我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自寻死路呢?”

他回答:“希腊人,我实在告诉你,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在地里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

必须承认,回答很精妙。犹太人在本丢眼里愚昧可笑,只算未开化的野蛮人,但这个答案哪怕是跟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所言相比,也毫不逊色。

我正在细细品味,他也发问了:“那么,你去耶路撒冷又是要做什么呢?”

我早就准备好回答,是顺路经过那儿。但在他那双棕色眼睛的注视下,我的谎话竟说不出口。我慌乱回答:“我……我有我的事要做。”

他点点头,“对,你要做你的事。”

这时一个门徒走上来。此人身材粗壮,长着浓密的卷曲胡须,衣衫有些褴褛,身上还有股鱼腥味。我已听人说过,他叫彼得,从前是个渔夫,是耶稣第一个门徒。他说:“天色晚了,我们歇息吧,叫大家各自散去乡村里找吃的,找住处吧。”

耶稣说:“这里是野地,离村子太远了。你们给他们点儿吃的吧。”

彼得说:“我们只有几张饼了,分给这许多人哪够呢?”

耶稣说:“拿给我。”

门徒们翻遍布包,总共只找出三张饼。我打开我的包,拿出两块鲔鱼干,说:“我还有两块鱼。”

您应该也猜到我的想法了。上封信提到,耶稣有个神迹,曾用五张饼两条鱼喂饱了五千人。眼下他大概要重现神迹。我故意献出鲔鱼,这是本地没有的鱼类,我倒要看他怎样做手脚。

彼得接过鱼,嗅一嗅,说:“地中海鲔鱼干哩!你们有口福了。”

耶稣吩咐众人一排排坐下。我们坐了二十多排,每排三五十人。随后耶稣仰头祷告片刻,掰开一张饼,将半张饼递给右边的彼得,彼得再递给下一个人,如此一个个将饼传下去。

耶稣不停地掰,不停地递,但奇怪的是,不管怎么掰,那张饼总不会变小。无数块饼从他手里递出去,而剩下那一半饼总还是完整的圆形,似乎从没被掰开过。

我紧盯着他的手和衣服,当然,还有递饼的门徒们。凭空变物的魔术我也会,关键就是要藏得巧,变得快。我首先怀疑饼是藏在衣服里,然而耶稣的布袍并不宽大,风一吹衣袖还会飘起来,不像塞满东西沉甸甸的样子。我又猜,或许是彼得和其他门徒藏着,趁着递饼时二人碰手,把饼传给他。但彼得接饼的动作并不快,我能清楚看出,他手里分明是空的,没有送回任何东西。况且门徒的衣服同样单薄,不可能藏下那么多饼。

我看得太入神了,当饼传到我手边,我竟都忘了去接。直到右边的人碰碰我,我才惊觉过来。右边的人说:“你看你,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弥赛亚的神迹多的是,这个不算什么哩。”

饼很粗粝,用臼碎的大麦烤成,没经过发酵,不是我们吃惯的磨细的小麦面饼,更没有葡萄粒、松子仁等佐料。我只啃了一口,咽不下去,但其他人包括耶稣都吃得津津有味。

张望四周,人们都拿到了饼。那就不可能是藏在衣服里了。近乎一千张饼,把衣服塞满也装不下。那会藏在哪里呢?这里一片荒野,魔术师常用的箱子、柜子等道具一概没有。莫非是事先挖了洞穴,从洞里掏出来的?

我观察耶稣周围地面,寻找洞穴迹象。这时有什么东西传给我,我随手接起咬了一口,顿时全身都僵住了。

是鲔鱼干!

耶稣开始分鱼了。同样,他简单地把鱼干掰成两半,右手那一半递给彼得,传递下去,而左手那一半瞬间就恢复大小,继续掰成两半,继续传出去。鱼干就像永不枯竭的泉水,源源不断地从他手中传出,传遍人群。

亲爱的岳父,此刻的笔墨无法写出我彼时的震惊。因为那确凿无疑是我的鲔鱼干!这鱼干只可能出自岳母之手,那盐、洋葱、蜂蜜的独特配方,是任何其他厨师都腌不出的独家风味,我不可能搞错!

但这怎么可能?岳母怎么会为一个遥远的犹太木匠腌鱼?而且是上千人的分量,她一辈子也没腌过这么多鱼。就算腌出来了,又怎样从亚历山大里亚运到这里?鲔鱼可不是面饼,买鱼、腌制、运输的费用加起来,足够在耶路撒冷买栋房子!这群人不像多富裕的样子,花这么多钱只为变个小戏法,有什么必要?

我麻木地传递鱼干,思绪已被疑惑淹没。我耳边是一片赞叹声,赞叹鱼的鲜美,主的伟大。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吃到鲔鱼,他们满心欢喜品尝着来自地中海的美味,没有一个人思考那最简单的问题:鱼从哪里来?

我绝不相信什么神迹,绝不相信他能无中生有。我能接受的唯一解释是,此人是个高明的魔术师,我一时还揭不穿他的把戏。

两名卫兵不安地望着我。不知不觉,手里的饼竟也被我啃完了。我完全不记得那又硬又涩的面团是怎么咽下去的。

没多久,鱼也分完了,耶稣就地坐下,喝一口水,开始享用他那份鱼。他仍是那样沉默地吃着,对颂扬声置若罔闻,似乎没有意识到,刚刚他创造了一项多么了不起的奇迹,足以令全世界魔术师目瞪口呆,更没想要抓住机会吹嘘自己,煽动信众崇拜自己。能从他脸上看到的,只有乌云一样厚重的忧虑。

这个谜一样的对手,永远沉浸在愁思中的魔术师,他究竟在忧虑什么?是他自己的命运吗?他真的是去耶路撒冷赴死?

吃完之后,人群称赞了主,继续动身,到下个村子过宿。耶稣吩咐把没吃完的食物收拾起来,免得有糟蹋的。一共收到满满两篮子。他们送了一篮给我,感谢我信任主,献出食物,最终借主之手,将美味传遍大众。

人群出发后,我和卫兵故意落在后头,偷偷跑回去,挖开沙土,仔细勘察。结果您也能猜得到,没有任何发现。没有洞穴,没有地道,没有储藏食物的痕迹,连一丝多余的鱼腥味也没闻到。

天黑了,我们点起火把,匆匆赶往前面村庄。路上看不清,还摔了一跤,半边脸都擦破了,血流满面。到半夜才赶到一个旅馆,请人清洗了一下。

现在我头上包着布给您写信。不得不承认,今天我丢脸地失败了。不过我并不气馁,到耶路撒冷我还会继续接近他,观察他。或许东方人确实有些奇门怪招,但再狡猾的伪装,也挡不住雅典娜的智慧之剑。

最后,我知道您忙于研究新几何学,但恳请您在嘲笑我的无能之余,也能以您的渊博与才智略加指点,助我揭穿耶稣的把戏。再见。

信件二(下)

亲爱的岳父,前面那些是我在耶利哥旁一个小旅馆写的。本打算回到耶路撒冷就寄出去,回来后又遇到一些事,与您有关。我拆开信封,又加了几页纸,一起寄给您。

因为路上耽搁了,我回到家已是逾越节前一天。我在那小村庄睡了一夜,早晨起床,脸上痛得厉害,额头发烫,脚下软得走不动路。卫兵抬着我回到耶利哥找大夫。结果发现是由于昨晚灯光昏暗,伤口没清理干净,尤其是右耳豁开的一条口子,渗进了不少沙土。大夫给我重新包扎了,又吃了些药,休息几天,身上不烫了才又启程。

到了耶路撒冷,才知道耶稣已经闹出好大动静。他去了圣殿,宣布圣殿是圣洁之地,只能用来祈神,然后赶走里面做买卖的人,掀翻兑换银币的桌子,每天跟各路祭司辩论,还治好了不少病人。整座城都惊动了,一路都听见人在议论这位弥赛亚。

我到安东尼堡复命。里面气氛明显不一样了。一营又一营士兵在操场集合,整队开拔。军官发令声、盾牌撞击声、战马嘶吼声,响成一片。路上不停跑过传令兵和侦察兵,如同出巢回巢的蜜蜂,忙碌穿梭。有个传令兵认识我的卫兵,他说是要赶往凯撒利亚,再调两个骑兵中队过来。

卫兵告诉我,这都是因为耶稣。这位弥赛亚大闹圣殿,惹怒了祭司们,他们在煽动信众反对耶稣。两边都有许多支持者,冲突不断,一场大骚乱就在眼前。

见到本丢时,我还有些忐忑。这事我也有责任。我没能及时揭穿耶稣,致使他的影响力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发展到挑衅当权祭司,掀起族群内战。

没想到,本丢根本没提耶稣。他开完最后一个会,打发走最后一批百夫长,就把我叫进去,开门见山说:“雅典的朋友写信给我,提到了老师,说老师在欧几里德之外,又建立了一套几何学。有这事吗?”

我说是的。欧几里德几何全部建立在五条公理之上。《几何原本》发表以来,数学家们一直企图简化它,用更少公理来构建几何学。经过三百年努力,我们的老师终于闯出一条新路。您打破第五公理,假设从直线外一点能引出多条平行线,以此展开推理,得出一套与欧几里德大相径庭的几何学。

自然,本丢跟其他人一样,完全理解不了。他几次打断我,说:“这不可能,过直线外一点有多条平行线,这是什么样的世界?真实世界根本不是这样。”

我说:“老师也很迷惑,所有推演都符合逻各斯,得出的结论却如此怪异。感觉就像水仙女与克洛诺斯偷情,生出一个半人半马的怪胎。所以他没有公开发表,只寄给几个朋友,征询意见。结果消息还是走漏了。”

说完我忽然想到耶稣。他的魔术也是完全无法理解,但它就是发生了,挑不出破绽。

正好,普罗库拉带侍女送蛋糕过来。她问清原委,笑着说:“那老师可要小心了。你们这方面可是名声不佳。听说从前也有人发现过什么无理数,大家都理解不了,结果毕达哥拉斯亲自下令,把那家伙扔进大海,免得动摇了整个数学体系。”

我说:“这都是外界讹传了。发现无理数那人叫希帕索斯,后来他活得好好的,还研究了球体和正十二面体。再说希帕索斯是毕达哥拉斯死后才出生的,毕达哥拉斯怎么能淹死他?”

本丢吃着蛋糕,他抠出蛋糕里的葡萄和杏仁,一粒一粒慢慢咀嚼。好一会儿,他说:“我倒能理解那些传言。因为我们把数学看作真理。真理只能有一个,否则就不叫真理。无理数在现有真理之外,又提出一套新真理。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这套自己熟悉的真理,要么消灭那套无法理解的真理。”

普罗库拉说:“你看你,还成天嘲笑犹太人呢。他们为经上一句话打得头破血流,你们为一个数学名词杀人灭口,有什么区别?”

本丢叹口气,对我说:“替我转告老师,还是谨慎点儿好。别忘了苏格拉底的命运。”

我起身告辞,这时本丢才提及城内局势。他说:“唉,没想到还是让耶稣闹出了大事。你去见他,找出什么了吗?”

我只能惭愧回答,没有。

他拍拍我肩膀,说:“也不用太担心,犹太人嘛,新先知跟老祭司打架,就像猴群里年轻猴子挑战老猴王,隔几年就有一回,我们见得多了。我都部署好了,谁闹事就揍谁。玛尔斯的铁锤会让他们忘掉天上的国,滚回地上的家。当然,眼下我兵力还有些薄弱,等那两个骑兵中队赶到,就高枕无忧了。”

我怀着自责踏入家门。帕特罗辛难免大惊小怪一番。我讲了事情经过,她看到伤口都已愈合,只有右耳还剩一条小口子,才停止唠叨。

现在我们吃过午饭,过会儿我还要出去找耶稣。骚乱在即,我必须尽我的责任。分饼的难题先放到一边。听说耶稣常在圣殿给人治病,倘若我能揭穿治病的骗局,那也能动摇他的信徒,打击他的势力。

以上就是要补充的内容。我同意本丢的提醒。新几何学虽然逻各斯上站得住,但完全不符合日常经验。一旦公开,理解您的人恐怕不会比理解苏格拉底的雅典人更多。

希望您小心为上。再见。

信件三

马可罗斯向亲爱的岳父问好,祝您和岳母身体健康!

请原谅接二连三地来信。昨天下午刚寄出一份,此刻我的芦苇笔又在飞舞了。但我实在无法按捺。这一夜的经历比上次更加离奇,完全超越我的智识。再一次,我只能向您汇报,恳请指点。

如昨天所言,写信之后我就赶去圣殿,打算揭穿耶稣治病的骗术,但没找到他。不仅耶稣不在,行人都很少,平日喧闹的圣殿此刻冷冷清清。我这才想起,今晚是逾越节,犹太人都在家宰杀羊羔,献祭上帝。除了我这个外邦人,没人会忘记这么重要的节日。

我在白色院墙下徘徊,打听耶稣在哪里过节,连问几个人都不知道。忽然,两只手从背后抓住我,一个声音喝道:“又是你!鬼鬼祟祟,你想干什么?”

我回头一看,是彼得!我使劲一挣,却没能挣脱。那老渔夫胳膊粗壮,双手像铁钳一样锁住我,一身鱼腥味直往我鼻里钻。

我俩正在推搡,一个中年妇女赶过来,说:“彼得,快住手,这人又没惹你,你抓住他做什么?”

彼得不情愿地松开手,说:“母亲玛利亚,这个希腊人不是好东西。上次他在耶利哥,也是鬼鬼祟祟一路窥探我们。后来又跑回我们吃饭的地方,到处乱挖,不晓得在刺探什么。现在又暗地里打听老师行踪,显见是不安好心。”

我整整身上衣服。这时,又一个人说:“拿撒勒的约瑟向你问好。我儿子耶稣说,傍晚必有一个希腊人到圣殿找他。想必就是你了?”

我转头望去。这位约瑟五十多岁,手脚粗大,肩膀宽阔,头发和胡须已经半白。他身旁的玛利亚稍年轻些,眉目清丽,面容瘦削,棕色眼珠带着些愁绪。看来,耶稣忠实地继承了父母的相貌。

我说:“亚历山大里亚的马可罗斯向你们问好。你们儿子的名字流传四方,我时常听说,耶稣是神的使者,是以色列的王呢。”

玛利亚回答:“这都是神的赐福。经上说,人要与妻子结合,二人成为一体。又说,儿女是耶和华所赐的产业,所怀的胎是他给的赏赐。我们只是照神的旨意行事,而后接受他的赏赐。”

我心不在焉地敷衍,盘算着该怎样反击。耶稣说我会到圣殿找他,显得他好像能预知未来。我得想办法揭穿,这其实是他们编的说辞,把街头偶遇说成故意安排的等待。

约瑟从衣袋掏出一根麦穗,说:“耶稣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还说,如果你要找他,天黑后到城东去,半夜必有一伙人打着火把出城,跟着他们走就行。”

我接过麦穗。麦穗干瘪枯黄,但那瞬间我的心比麦穗更加干枯,——耶稣不仅猜到我要来,更猜到了我的来意!

麦穗无疑代表他那句话:一粒麦子如果死了,就会结出许多麦粒来。而这又是一个暗喻,指向我最牵肠挂肚的疑问:一张饼怎会如麦子一般,变出许多饼来?

然后,他抛出一个诱饵——到城东去找他。

我忘了是怎样与约瑟夫妇告别的了。彼得似乎还瞪了我一眼。我也忘了后来是怎样回家的。晚餐时,帕特罗辛说今晚全城都弥漫着烤羊羔和炖羊肉的香味,她在家都吸了饱饱一肚子。我却好像什么也没闻见。至于原本计划的揭穿治病骗术,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我脑里只有一件事——要不要吞下他的诱饵?

我不知道诱饵后面是什么。或许是锐利的渔钩,或许什么也没有。但那诱惑如同塞壬的歌声,响彻心扉。哪个魔术师不想揭开另一个魔术师的谜底呢?

亲爱的岳父,换作是您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吞下去!

我让帕特罗辛先睡,独自出门。没叫卫兵,估计他们正在过节。这个时候也雇不到毛驴。好在月亮已经爬过屋顶,照得城里旺亮,我披件羊毛宽袍,向东出城。

我等了很久。今天是月圆前一夜,月亮又大又白。它一点点往上挪动,爬过最高点,又一点点回归大地。城外冷风渐起,我的羊毛袍子越裹越紧,却仍挡不住寒意渗过羊皮,钻进皮肤。

正当我想跺跺脚暖暖身子,忽然眼前一亮,一大群人打着火把涌出城门。我背过身避在路边,等他们过去了,拉起袍子跟在末尾。

他们有百十来人。借着火把观看,队伍核心是几个老头,手握法杖,头戴白帽,胸前挂着十二块玛瑙石,显然是圣殿祭司。祭司周围簇拥着几十条魁梧汉子,腰挎长刀,肩扛棍棒,应该是圣殿警卫。队伍里还夹杂许多仆人,有的举火把,有的打灯笼,为人群照路。此外还有不少平民,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从穿着来看,似乎也有贫有富。

我粗略找一遍,没找到耶稣。这许多身份各异的人,为什么会混在一起,半夜出城?耶稣叫我跟着他们,有什么用意?

没人开口说话,人们只是绷着脸快步赶路。能听到的只有匆忙脚步声、火把爆裂声和偶尔咳嗽声。好在人群庞杂,彼此似乎也不熟识,多了一个我,倒也没人察觉。

走一会儿,身上渐渐暖和,甚至都有些出汗。过了一条旱溪,队伍一转,进了路边一处橄榄园。老祭司一声令下,人群迅速散开,有的把守路口,有的搜索树丛,有的飞步冲向后门,嘴里喊道:“快!莫让他跑了!”

叫嚷声打破了深夜寂静,火把照亮了一排排橄榄树。看来他们早就计划好,是要捉拿什么人。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行动,索性仍跟着祭司,走向果园深处。

月光下,几个人影闪出树林,问道:“你们找谁?”

一个祭司说:“找拿撒勒的耶稣。”

接着,旁边一人走上前,抱住问话那人吻一下,说:“请安老师。”

警卫们立即围上去,火把照亮他们脸庞。此时我已站到前面,我认出来,被吻之人正是耶稣。他仍穿着那件白布袍,只是袍子脏了许多,沾满尘土。彼得和另两个门徒站在他身边。摇曳火光下,耶稣似乎身形更瘦削,脸色更憔悴了。

他站立不动,盯着吻他的人说:“犹大,你用亲吻作暗号出卖我吗?”

警卫抖开绳子,准备捆绑耶稣。我有些明白了,内战果真开始了,这是祭司们抢先动手,深夜袭击耶稣。

忽然,彼得拔出一把刀,刀头指着我叫道:“又是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我一时没明白,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眨眼间他冲到面前,尖刀劈头砍下。我慌忙一闪,但还是晚了一步,刀刃呼地劈过,我清楚听到咔的一声,什么骨头被砍断了!

随即右脸剧痛,我伸手一摸,手上全是血。再一摸,在最痛的耳廓部位,却什么也没摸到。那里只有一块汩汩流血的伤口——

我的耳朵被削掉了!

我捂着脸,心中一片骇然。果然是个陷阱!难道他们识破了我的身份,特意把我骗来杀死?

混乱中只见警卫冲上来,围住彼得。彼得叫骂着舞刀冲杀,警卫们也拿不下他。

耶稣叹息说:“收刀入鞘吧。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

彼得一愣,挥刀虚砍两下,忽地把刀一扔,没命地逃开去。其他门徒见状,也转身就跑。警卫们呼喊着追上去。有个门徒跑得慢,衣服被人扯住。他大叫一声,就势挣脱衣服,光着身子飞奔而逃。

这时耶稣身边反而没有警卫了。但他并没逃开。他蹲下身,捡起什么东西,站起来走近我,抬头祷告:“主啊,求你随我的心愿,赐予我耳朵。”

月光下我也看清了,他捡起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块耳朵——我被砍落的耳朵。

接下来的事比分饼更要离奇。他举着耳朵向我走来,当时我仍捂着脸,他离我还有一臂之遥,忽然,我的右脸不痛了,我的右手心多了什么东西!

我随手捏一捏,薄薄的,软软的,脆脆的——是耳朵!

但月光下我看得清清楚楚,捡起的那块耳朵仍在耶稣手里。我脸上这块耳朵却是从何而来的呢?

耶稣说:“看,我把我的所有给你了。”然后收回手。一瞬间,手中那块耳朵消失了,就跟新耳朵的离奇出现一样,旧耳朵也无端消失了。

我不禁扯扯右耳。它还在。很结实,很牢固,与头颅浑然一体,有耳廓,有耳道,有耳垂,仿佛就是从我头上长出来的,已经陪了我一辈子。

此刻我身体完好无损,心中却乱到极点。我又一次错了。他真能治病,他治好了我的耳朵!

一个祭司喊一声,警卫们围过来,推着耶稣走了。果园又归于寂静。我却久久挪不动脚步,在橄榄树下独自沉思。

他到底怎么治病的?他连碰都没碰我。他并不是给我装上旧耳朵,而是令我长出新耳朵,然后又把旧耳朵变没了。他到底是有什么神力?

等我回到家,天已蒙蒙亮,帕特罗辛也起床了。看到那一脸血迹,自然又是一番大惊小怪。我简单说了几句,没提耳朵的事。这事过于怪异,我们俩仔细讨论即可,没必要让她惊扰。我只说是碰到祭司抓捕耶稣,脸上溅了血迹。她忙叫人打水洗脸。洗净之后,她察看半天,确认我毫发无伤,才咕哝一句:“咦,真的什么伤口都没了。”

总算安下心来。

这时普罗库拉派人来,邀她去说话。她让我休息,自己去梳妆。但睡觉之前,我必须把这经历告诉您。只有我的岳父,当今最伟大的智者,能帮我解开疑团了。

我不再把耶稣看作魔术师。耳朵不是绳子。耳朵断而复生,绝没有哪种魔术能做到。

那么,难道是巫术?我绝不相信。世界的基石是数学,我不信有超越数学的巫术存在。

可是,亲爱的岳父,我这一夜遇到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只能按下思绪去睡觉,让疑问随着信件传给您。这块土地远比我想象的神秘,这个民族远比我想象的聪明,希望您的智慧能拨开迷雾,窥见我力不能及的原野。再见。

信件四

父亲啊!你的紫罗兰在哭号,快想办法救救她丈夫吧!

马可罗斯被本丢·彼拉多扣住了,这么晚还没回家,我快要急疯了!

今天真是乱透了!下午发生了地震,好多房子都塌了,我家窗帘也像被巨手撕开,裂成两半。还好我人没事。在此之前,中午又有日食,天昏地暗,抬头只见一片星星闪烁。uM7p/GITERsn7Kf45YiKDw==但今天明明是月圆之夜,你教过我们,日食只会在新月那天发生,今天只可能有月食,不可能有日食。然而那无边黑暗又是从何而来的呢?为什么天上地下全都乱套了呢?

我害怕极了,身体也不舒服,吐了两次。马可罗斯又不在,谁能安慰我?爸爸妈妈,我只有你们了。

仆人们说,都是因为那个叫耶稣的弥赛亚。上午他被钉上十字架,到下午就断了气。他是神的儿子,所以神灵震怒,摘走了太阳,掀翻了大地。我们要赶快忏悔谢罪,免得他再降灾祸。

我也不知道真假。但是最近马可罗斯吃了许多苦头,的确都是那人惹的。起先他说,不就是个乡下魔术师吗,我一天就能揭穿十个。不料他去找耶稣,去了好几天,中间还生了场病,耳朵也擦破了,什么也没能揭穿。他说,那乡下人还真有点儿本事,会无中生有地变出饼来。除了饼,他还把母亲的鲔鱼从两块变成无数块。马可罗斯发誓,那绝对是母亲腌制的味道。但是母亲怎么可能为这个犹太人腌鱼呢?那个魔术太邪门了。

说到这里,又有件怪事。昨天他回家,我看到他耳朵擦破了,有块伤口。天黑他又出门,去找耶稣。今天早上才回来,半张脸都是血,都凝成血块了。说是碰上祭司抓捕耶稣,有人动刀,鲜血溅到脸上了。

但洗掉血迹后,我发现,原先耳朵上的伤口不见了!

才一夜工夫,伤口不可能愈合那么快。就算愈合了,也该留个伤疤。然而都没有,那耳朵完整无缺,就像从没受过伤一样。

而且肤色也不对。你知道,马可罗斯肤色偏浅,但这块右耳跟左耳相比,颜色有点儿深,近乎橄榄色,长在他脸上颇显突兀,如同一根苹果树枝嫁接在梨树上。我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这好像是把他耳朵割掉,换成了另一个人的耳朵。当然,那是我在瞎想了,他的耳朵好好地长在头上,一条缝儿都没有——就算最高明的医生也不可能换得那么完美啊。

我真该拉住他问个究竟。但是看他太困了,一夜没睡,正好普罗库拉又邀我去说话,就让他先休息,等起来再问也不迟。谁知道就再没机会了!

今天真是一连串的怪事,耳朵只是开始。我去了安东尼堡,普罗库拉说做了个怪梦,本丢处死了那个叫耶稣的先知,神灵降罪,令她遭了不少折磨。她问我懂不懂解梦,亚历山大里亚的智者会怎样解释这个梦?

唉,梦神摩耳甫斯的意志,我怎么能猜到?我只好编些说辞安慰她。不料才说几句,外面喧闹起来。仆人说,来了一大群犹太人,绑着耶稣,要总督钉他十字架——跟她的梦境一模一样,你说怪不怪?

普罗库拉忙传话给本丢,这人的事你不可管,我今天在梦中为他受了许多苦。本丢听夫人这么说,就把耶稣带到里边,单独问话。我们也赶过去,隔着门帘观看。那个害苦了马可罗斯的先知三十来岁,长得倒是相貌堂堂,但是浑身是血,显然刚遭过毒打,眼睛嘴巴都肿得老高,衣服也被打成了血色布条。

审讯比我想的快得多。本丢问:“他们控告你藐视凯撒,妄自称王。那么,你是犹太人的王吗?”

耶稣回答:“我的国在天上,不属这世界。”

本丢不满意,仍是追问:“你到底是不是王?”

耶稣说:“你说我是王。我为真理而生,也为此来到世间,特为给真理作见证。凡属真理的人就听我的话。”

本丢扑哧一笑:“真理是什么?”他站起来,挥挥手吩咐副官:“不审了,我查不出他有什么罪。无知与狂妄也不犯法。他是加利利人,交给希律王处置吧。”

副官把耶稣带走了。本丢掀开门帘进来,脸上仍然带着笑,说:“真理是什么!他学过几何还是学过代数?他是懂天文还是懂音乐?这种人也配谈真理!”

普罗库拉问:“你打算怎么办他?”

本丢说:“当然是放掉。难道他们叫我杀谁我就杀谁?凯撒派我来当总督,是为了叫犹太人听罗马人的话,而不是反过来。”

普罗库拉又问:“要是希律王判他死罪呢?”

本丢说:“希律王是罗马的傀儡。我不杀的人,他怎么敢杀?我只是拖延点儿时间。现在释放耶稣,那帮祭司必然闹事。我如果要镇压,兵力还有些不足。那两个骑兵中队就快到了,让希律王先审一审,拖一会儿。只要骑兵一进城,哼,再有人骚乱,刀剑和马鞭会告诉他们,谁才是耶路撒冷的主人。”

普罗库拉这才放心。我正要告辞,马可罗斯匆匆忙忙来了,手里抱着一叠莎草纸。他只跟我们打个招呼,就拉着本丢谈什么事去了。

唉,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丈夫了。他们一直在谈。不久堡垒里人喊马嘶,骑兵赶到了。后来,希律王果然也把耶稣送回来了,仍旧请总督发落。再后来,本丢出来了,却没见到马可罗斯,我猜他大概有些公务,就继续等。

谁能料到,本丢竟判了耶稣死刑!打听消息的仆人说,是祭司们一再逼迫,总督没办法,就拿水洗了手,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而后宣布,钉耶稣上十字架。

普罗库拉非常惊讶,连声说:“怪!怪!怪!”

仆人说,是怪,除了十字架,还判了耶稣鞭刑。妄称为王,打十鞭,不敬凯撒,打十鞭,两罪并罚,共打三十鞭。人们都以为听错了,十加十不是二十吗?怎么会是三十?但等总督签下判决书,上面又分明写着,鞭笞三十。也是怪了,据说总督还是当今最伟大数学家的学生,怎么会连这都算错?只可怜那人临死之前,又白白多挨了十鞭。

总之今天怪事太多了。普罗库拉派人去叫本丢,回复却是,总督军务繁忙,抽不出身。又让他们去找马可罗斯,仆人找了许久,回报说找不到,堡垒里哪儿都没有他,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我慌忙赶回家,但家里没人。仆人说,他刚睡下又跳起来,摊开许多纸,画满各种符号。然后急匆匆写封信,吩咐他们寄给岳父,自己就收起那些纸出门,再也没回来。

我不知道他又给你写了什么。他睡觉前明明刚寄了封信,这会儿工夫又能有什么事呢?莫非他也做了什么怪梦?

我只能坐在窗台眺望。望到中午,忽然天空漆黑,发生了日食。仆人们都慌了,说海上也起了风暴,今天怕是个灾异日子哩。

日食过后,我开始生病,吐了一场。我想,不能再等了,得再去趟安东尼堡。还没动身,忽然间地动山摇,来了场大地震。我摔了个跟头,还好没什么大碍。房子也没事,只是客厅石梁裂开一条大缝。

我再不敢出门了。这果真是个灾异日子,又是地震又是风暴,还在月圆之日发生日食,这是亘古未有的怪事,谁知道还有什么在前头呢。

我一个人坐着,眼睁睁看着太阳坠入西方。黑暗一点点笼罩我的家、我的心,而我的丈夫一丝消息也没有。

到睡觉时分,普罗库拉派人送来消息,马可罗斯找到了。他还在安东尼堡,好像跟本丢吵了一架,本丢一怒把他关起来了。不过人没什么危险。明天她再劝劝本丢,等他气消了应该就会放人了。

这下我更睡不着了。刚刚又呕吐一次,非常难受。我只好起床,点起蜡烛写信。海上有风暴,也许这封信都送不到你手里。但我还有什么法子?爸爸啊,你是我唯一依靠了。这一串怪事快把我击垮了。求求你,如果你听得到我的哭声,快给本丢写信,用尽你最严厉的言辞,快叫本丢放了马可罗斯,我不能没有他。

快救救你的紫罗兰吧!

信件五

马可罗斯向亲爱的岳父问好,祝您和岳母身体健康,愿真理与智慧与您同在!

我发现了!我发现了耶稣的奥秘!

它是怎样钻进我脑袋的?说来也神奇,它来自一个梦。

早上写完信,我就上床睡了。我做了个梦,梦见帕特罗辛怀孕了,挺着大肚子。一个中年妇女对她微笑说:“男人当与女人结合,神将赐予你们胎儿,教你们变成三人。”

我仔细一看,那妇女正是耶稣的母亲玛利亚。猛然我惊醒过来,从床上跳起,几步蹿到书桌前。桌上仍然铺着莎草纸,芦苇笔尖的墨水还没干,我飞笔写下一个等式:

1+1=3。

感谢梦神摩耳甫斯,我全明白了。我学着耶稣祷告说:“主啊,求你随我的心愿,赐予我芦苇笔。”

然后,我从书橱拿来一支新笔,放到书桌上。刚把它放平,忽然,眼前一闪,桌上又多出一支芦苇笔!

那笔细长、挺直,形状跟刚拿来的那支一个样。从长短、粗细、颜色,到芦苇管的截面、结节的位置乃至笔尖削出的刀痕,全都一模一样。

我再拿起刚拿来的笔,抓离书桌。顿时又是一闪,原先我写信的那支笔不见了!

现在我仍是手里一支笔,桌上一支笔,都是笔尖干黄,没沾过墨水,就像罗慕路斯与瑞摩斯兄弟俩,外表完全没有区别。而先前用过的那支笔端墨黑的笔,已从书桌上无端消失——也就是说,旧笔被换成了新笔。

亲爱的岳父,您一定也看明白了,这就是耶稣的神力。准确地说,是耶稣所信的神的力量。他遂我的心愿,将1+1=3施加于芦苇笔。书桌原有一支笔,我又放上一支,就变成三支。不过,那笔并非他随意扔来,而是仿照新加入的笔的模样,再造一支,就如犹太经书里说,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

同时,1+1=3,亦即3-1=1。当我从书桌上拿走一支笔,神也消去一支笔。这次他也是有选择的,消去的是原有那支笔。经过一次加法一次减法,笔的数量没变,但旧笔变成了新笔。

昨夜的谜底揭开了。耶稣是将1+1=3施加于耳朵,用他的好耳朵和我的破耳朵,在我脸上造出一个新耳朵,再将破的那个消去,让我又有了一个好耳朵。是的,用的是他的右耳。我的右耳是坏的,而左耳没法装在右脸上,所以新耳朵只能是照耶稣的右耳长出来的。我照了照铜镜,太模糊看不清。过会儿让仆人给我看看,也许他们能发现两只耳朵不太一样吧。

同样方法,耶稣用自己的血肉,将盲人的眼睛、瘸子的腿,以及各种病人的各种器官,都换成他的健康器官。分饼分鱼也是如此。当他掰开一张饼,传出半张,再将剩下半张换成一整张,看上去就像不管怎么掰,那饼始终不变小,永远是一整个圆了。

如何理解这一切?正如您所说,数学是诸神的语言,是诸神管理世界的工具。我绝不相信神迹。诸神不会费劲一个一个地创造眼睛,或者消去耳朵。神迹必定也是一套数学规律运行的结果,只不过这套数学暂且超出我们理解,我们才将其看作神迹。

我认为,奥秘就在加法运算中。神——我不能再用“诸神”这个词,耶稣主张神只有一位——能规定他想要的任意数学。他可令加法运算每做一次,结果便自动多一。如果用⊕表示这种加法,而仍用+表示我们的普通加法,那便是:

1⊕1=3

1⊕2=1⊕1⊕1=5

a⊕b=a+2b

同样,用※表示乘法:

a※b=a(2b-1)

无须多写,您一眼就能看出,加减乘除、乘方、分数,所有运算规则都可推广到这套新数学中。算术的结合律、分配律,在新数学中同样成立,而交换律则不能适用。

最重要的是,我推演了好几页,都没推出自相矛盾的结论。那么,这就不仅仅是1⊕1=3一个等式,而是一套逻各斯上站得住的算术体系,正如您的新几何学!

亲爱的岳父,您明白我有多激动吗?缪斯女神对我们何等眷顾,竟让我们各自发现一套新数学,您发现了新几何学,我发现了新算术!

而且,我比您更幸运些。在现实中,我们找不到过直线外一点的多条平行线,却能看到活生生的1⊕1=3。感谢耶稣,他为我们推开了真理的另一扇大门。那是耶稣的数学,是他的神的语言,他的神迹正是1⊕1=3能够成立的证据。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耶稣还提过,他会被钉上十字架。我不能再写了,我必须马上去找本丢。十字架是罗马人的刑法,唯一能将他送上十字架的,只有罗马总督。看来,昨夜那帮祭司绑走耶稣后,是要将他交给罗马人,让本丢处死他。我得赶紧去救下他。

不说了,现在我是马拉松的菲迪皮德斯,要将神的讯息送到安东尼堡。我回家再继续推导,有新发现再写给您。听说海上起了风暴,这封信多半要耽搁,说不定会跟下一份研究成果一起送到您手上呢。

愿数学的荣光照耀你我,照耀世界。再见。

信件六

本丢·彼拉多向尊敬的老师致意,祝老师与夫人身体健康。

尊函收悉,但我的回信未能寄达。信差说您搬家了,府上没人。我托埃及行省的朋友打听,他们也没能找到您的新住址,也不知道您为什么搬家。直到今天我才收到消息,您回到府上了。我立即给您写信。希望您和夫人一切安好。

先解释您上次提到的事。我从未扣押马可罗斯。留他在安东尼堡,是为了保护他。

当时我拿了个犹太罪犯,名叫耶稣,预备钉上十字架。此前我曾派马可罗斯去探查耶稣罪证。不料那人能说会道,不知用什么说辞,反而让马可罗斯信了他那一套。耶稣被捕后,马可罗斯来找我,竟说什么耶稣是神的使者,不可加害,必须立即释放等。

必须承认,这是我的错。马可罗斯第一次离家游历,不知世间险恶,那些神汉不是他能对付的。我太大意了,本以为揭穿魔术是他的专长,没想到反而置他于险地。

对他那番糊涂话,我倒也不在意。但耶稣党羽众多,那时正图谋暴动,劫出耶稣。我唯恐马可罗斯不明是非,也卷入暴动。一旦大军镇压,玉石俱焚,万一伤了他性命,必为我终身之憾。

我只能将他保护在安东尼堡。待到耶稣已死,党羽逃散,才让他回家。当时情势紧急,我未能及时通报令爱,致使她以为马可罗斯被我扣押了,受了许多惊怕。这是我犯的第二个错,望老师原谅。

没想到,才两天,马可罗斯又离家出走了。我们城里城外找了许久,一直找不到踪迹。据治安官的情报,他似乎出了犹太行省。有人在大马士革见过他,跟耶稣余党在一起。

紧接着又有一件事:令爱帕特罗辛怀孕了!

这当然是件喜事。但马可罗斯不在,您又音讯不通,帕特罗辛独自一人,颇为焦躁。那时逾越节结束了,我也要离开耶路撒冷,回到凯撒利亚。拙荆普罗库拉与她商议,让她跟我们一起回去,住在总督府内,拙荆亲自照顾她。这几个月她心情尚佳,胃口也不错,医师说她和胎儿都很健康。

帕特罗辛几次表示,希望回到亚历山大里亚,回到您身边。但我猜测,您大概也遇到些麻烦。我从雅典的朋友那边听到一些对您不利的消息,跟您最新的数学研究有关。这封信正为请示您的意见。倘若您也同意,我就挑个风平浪静的日子,雇艘大船,送帕特罗辛回去。倘若您那边仍不妥当,我也可以派人来,接您和夫人到凯撒利亚。总之,有您和夫人陪伴,料想她会欢愉许多。

此事如何办理,请老师示下。这边我也继续督促治安官,搜寻马可罗斯。一有消息,必向您告知。

又及,我在罗马和埃及都有些朋友。如果亚历山大里亚有麻烦,或许他们能帮上忙。

愿您保重。再见。

信件七

卑微的马可罗斯向尊敬的岳父问好,祝您和岳母以及帕特罗辛身体健康,愿神的光辉与您同在!

抱歉这封信有些晚了。我在大马士革,消息不太灵通。今天才听说您回家了,并且把帕特罗辛也接回去了。非常感激您和岳母照顾她。您是在替我尽家庭之责。

我走上这条路的原因,帕特罗辛想必已经说过。但有些地方恐怕她也说不清楚,尤其是有关数学的推演和讨论。我还是写信再说一遍。

半年前给您的最后一封信提到,逾越节早晨我去找本丢。士兵们都认识我,知道我是总督的好朋友,告诉我总督在后花园。帕特罗辛也在,我顾不上与她说话,直接把本丢拉到另一个房间,询问耶稣状况。他说,耶稣还在他手里,到中午就无罪释放。

我这才松了口气。本丢拍拍我肩膀,让我坐下,说:“你紧张什么?就算宰了他,也不过是拍死一只蚊子。那人犯法也没犯法,但是老有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叫,假传神旨,造谣生事,也够讨厌的。”

我说:“不,他不是假的,他是真的神的使者。”

我摊开怀中那卷纸,开始讲解1⊕1=3。应该说,新算术比新几何学好懂多了。本丢立即吩咐取来纸笔,按照新加法的定义,从头推导。偶尔有人进来报告军情,他头也不抬,只答声“知道了”,继续趴在纸堆里运算。

他推导很久,莎草纸铺得桌上都摆不下了。终于他把笔一扔,仰在椅上叹道:“怪了,竟然都能成立!没有自相抵触的推论!”

我说:“所谓真理,就是定义清晰、逻各斯完备,并且能描述世界的一套理论。1⊕1=3正是如此……”

他打断我,“不,第三条它不符合,世上没有1+1=3这回事。”

我苦笑一声,讲了耶稣分饼和治耳朵的事。他看看我右耳,再对比左耳,说:“是有些不一样,就像修到一半的忒修斯之船。那又如何呢?那些神汉都是会耍魔术的,只是我们暂时还没搞懂他们的把戏而已。”

我说:“那不是魔术,是数学。我们的世界,1+1=2。在耶稣的国,1⊕1=3。当他把他的数学带入我们的世界,便有了神迹。”

于是我解释了分饼与治病的数学原理。这次他没打断,只是默默听着。您教出的学生都是这样,最服膺逻各斯。一个结论就算再不喜欢,只要推理过程没漏洞,他也只能强迫自己接受。

我拿起一支芦苇笔,说:“过直线外一点能引多条平行线,我们确实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但是1⊕1=3,现在我们就能看到。”然后仰头祷告,“主啊,求你遂我的心愿,赐予我芦苇笔。”

我拿笔靠近桌上另一支笔。然而,出乎我的意料,眼前什么变化也没有,没有出现第三支笔!

本丢看看笔,再看看我,一脸疑惑。我连忙重试。或许是祷告词错了,或者芦苇笔凑近的方向不对?可是,不管我怎么祷告,不管我怎么凑近,两支笔还是两支笔,我家里的神奇一幕始终没有再现。

我忙得满头大汗,一遍又一遍试验。间或一抬眼,却看见本丢坐在桌边,双眉紧锁一动不动。他根本没关心我在弄什么,只盯着满桌满纸的公式,托着下巴咕哝:“不可能,既然有了1+1=2,怎么能再有1+1=3?真理只能有一套……”

这时房门推开,他的副官走进来,报告说耶稣又被希律王送回来了。本丢像受惊的猫,一下从椅上跳起来,说:“什么?耶稣?噢,好,我去,我去……”

忽然他清醒过来,仿佛被迈达斯的手指点到,瞬间从数学家彼拉多变回总督彼拉多。他整整胸前的红绶带,咳嗽一声,用低沉的嗓音说:“带耶稣去大堂。把祭司们也都叫来。既然希律王不肯管,只能我来判了。”

他大步走出去。临到门口,他停一下,仿佛自言自语说:“不行,希帕索斯必须扔进大海。”

唉,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可我那时全心都在想,1⊕1=3为什么不灵了,对这话竟没注意。

副官哐一声关上门,房里只剩下我一人。没想到,当我再次念完祷告,摆下芦苇笔,眼前一闪,第三支笔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我又惊又喜。伸手拿走第三支笔,马上,原先桌上那支笔也消失了,跟我在家的试验一样。幸运女神又回到我身边,我又试几次,这回每次都成功了。

我跳起来,冲出去找本丢。不料一拉门,只听当啷一声,门只拉开一条小缝。再一拉,仍没拉开。这时我才发现,外面把手位置缠着一条铁链——门锁住了!

我透过门缝叫喊。能听到走廊有人说话、走动,但就是没人理我,就像我不存在。

我嗓子都快喊哑了,喊声在走廊里徒然回荡。忽然我明白了,这是本丢本人的命令。没有他的吩咐,那些人绝不敢这样对待总督朋友。

可这是为什么呢?我犯了什么罪,凭什么囚禁我?

没人回答我。只有桌上的纸被风吹起,哗哗翻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坐下,继续推演新算术。可那颗心哪能静得下来?我想着帕特罗辛,她或许就在附近,她知不知道丈夫莫名其妙成了囚徒?我想起刚刚写给您的信,海上有风暴,它或许正在浪涛中颠簸,或许已沉入海底,正如我的心情。

似乎诸神也感受到我的愤懑,中午天空一黑,发生了日食。这事我至今也没想通,逾越节是月圆之夜,怎么会有日食?但当时确实是一片漆黑,星辰闪现,除了日食我想不出其他解释。下午又发生地震,堡垒里塌了一座塔楼,乱作一团。

就这样乱糟糟过了一天。还好,总督大人没忘记我。中午有人送来面包与水,还周到地配了个尿盆。天快黑时,除了食物,又送进一套被褥。我心里暗觉不妙,看样子是要一直关下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释放了。我连忙回家。帕特罗辛一夜没睡,焦急异常。昨天又是地震又是日食,我又不在,她吓得不轻。见我平安归来,再听说只是单独囚禁,没吃什么苦头,她才松一口气,叫侍女铺床休息去了。

路上我已听说,耶稣真应了自己预言,上了十字架。人们还传说,耶稣是神的儿子,昨天的地震日食,就是神灵震怒降下的灾祸。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神的儿子,但我确凿无疑地知道,他是神的使者。

不仅是我,还有一个人同样洞悉此事:本丢·彼拉多。只是他拒绝接受。他身居高位,享尽威权,已被这世界羁绊太深。他不愿承认另一套真理,不愿被低贱犹太人的另一个世界颠覆。他对真理了解越多,就越惧怕耶稣。最终他决定除掉耶稣。

可是,真理岂是一个凡人能除掉的?

我闭门不出,在家研究。到傍晚,我把新算术又拓展许多。神的意志是无限的。他可令1⊕1=3,也可令其等于4、5乃至任何数。只要我们将⊕的定义普遍化,令每次运算自动多2、多3,多n就行。我将之分别称为2度加法、3度加法,以及n度加法。

试验也成功了。我向神祈祷,赐给我10度加法。当我把一支芦苇笔放到另一支笔旁,桌上顿时变成12支笔。进一步,还有负加法。比如,在-1度加法下,两支笔放到一起的结果就是,两支笔都不见了!

显然,我们的世界是个特例,0度加法,正如过直线外一点能引一条平行线,也是能引多条平行线的一个特例。耶稣带来的不是另一套对立的真理,而是更大更完整的真理。我们笃信不疑的1+1=2,只是神所创造的广阔世界中的一小部分,是柏拉图之火在洞穴壁上的投影,远非火焰本身。

可惜,这话无法跟本丢讲了。从窗口眺望安东尼堡,最高那座塔楼塌了半边,他大概正发愁如何重建。他永远不知道,耶稣不是来颠覆这世界,而是来指引更大世界的。

我还发现,1⊕1=3中,多出来的那支笔也可以有各种结果。以前我试验时,多出来的笔总是跟后加入的那支笔一样。但我也可以向神请求,让它跟桌上原先摆的那支笔一样。我分别称之为后加法、前加法,即多出的东西分别跟后加入的或先前存在的东西一样。我甚至还能求神赐给我均加法。当我把第二支笔放到桌上,平躺的两支笔中间凭空多出一支笔,它的长短、色泽、笔尖形状、结节位置,都是两支笔平均的结果。仿佛父母中间躺了一个孩子,他有自己的长相,并不跟爸爸妈妈一模一样,但仔细打量,他的眼睛鼻子笑容神态,又处处都有父母的影子。那景象真是奇妙之极!

不过,这些试验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只有我,一个人。我独自一人时,每次都能成功,想要几度加法都能称心如意。但如果有别人观看,1+1永远等于2,那套数学不会显灵。我把祈祷词教给帕特罗辛,让她拿两支芦苇笔试验。但即使她独处一室,也看不到1⊕1=3。我又叫仆人来试,同样试不出来。看来,神能听得见的,只有我的祈祷。

于是我明白了耶稣临别时所说的那句话:“我把我的所有给你了。”他给我的不仅是他的血肉,还有与神对话的能力——耳朵的作用,正是对话。

而今耶稣已死。那么,我是唯一使者了。

我问仆人,耶稣临死前有什么遗言。仆人说,他在十字架上说了四句话。他看到他母亲玛利亚与一个门徒在人群中,就对玛利亚说:“看,你的儿子!”又对门徒说:“看,你的母亲!”那门徒听了,当即起誓,余生把玛利亚当作自己母亲一样看顾。

我说:“等等,他只托付了母亲?他父亲约瑟呢?为什么没提父亲?”

仆人摇头说,不知道,他听说的对话就是如此。后来,耶稣又说:“我渴了。”士兵用海绒蘸了醋,绑在草秆上送到他嘴边。他尝了一口,说:“成了。”就低下头死了。

我眺望远方,太阳正在坠落。阿波罗一天的旅程已经结束,它曾照亮的世界正沉入昏暗。高耸的安东尼堡变得模糊,白色圣庙变得灰黄,街道、房屋,千家万户渐次消失。黑暗张开大嘴,吞噬天地,势不可挡。

仆人点起蜡烛。小红火焰在蜡芯上跳动着,房间里又亮了,莎草纸上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耶稣的事成了。下面,我要做我的事了。

我跟帕特罗辛交代一声,出门去找约瑟与玛利亚。耶稣在耶路撒冷的住处我早就打听过,在他朋友拉撒路家。那是个小村庄,打着灯笼出城向东,不远就到了。我敲开房门,问耶稣父母在不在,我要与他们单独交谈。

拉撒路说,他不能半夜放一个生人进来。我拿出一根麦穗,说是耶稣给我的信物。约瑟见了,便说服拉撒路,把我让进他们房间。

拉撒路家并不富裕,房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小梳妆台,一把椅子。拉撒路把烛台放下,便退了出去。我关上门,讲了我的计划。玛利亚起初不同意,约瑟说:“这是神的旨意。耶稣在十字架上说的话,也是这意思。”

玛利亚捂住脸,无力地坐到床上,无声的眼泪从指缝渗出,黑头巾在烛光中颤抖。我静静坐着。约瑟双膝跪下,亲吻衣裳穗子,喃喃祷告。

祷告完,他站起身,对我点点头。玛利亚也停住哭泣。

我仰头祷告:“主啊,求你遂我的心愿,赐给我人吧,一个均分的人。”而后示意玛利亚走到约瑟身边。

玛利亚慢慢靠近丈夫,脚步迟疑。二人相距三四步时,忽然,黑影一闪,两人中间多出一个人!

约瑟吸口冷气,倒退一步。玛利亚惊恐地捂住嘴。我摆摆手,叫他们别紧张,然后端起烛台,远远打量那人。

那人粗看像约瑟的翻版,也是五十多岁,肩膀宽阔,留着花白的长发与胡须。细看又处处有玛利亚的容貌,瘦削的面孔,棕色的眼珠,尤其是那忧郁的神色,实在像极了玛利亚。身上衣服也是两人的混合,里衣和外衣跟约瑟一样,是宽大的棉布衬衣和袍子,肩上却围着妇女的披肩,头上还披着黑头巾,显得颇不般配。

我松口气,放下烛台。神如愿赐给我均加法,正如他赐给父母儿女。多出来的人是已有二人的平均,长相酷似他们的儿子耶稣,只是年纪大得多,大概耶稣再过二十年便是这模样吧。

我再示意玛利亚离开。她望一眼约瑟,咬着嘴低头走开。走出两步,又是一闪,约瑟不见了!

玛利亚回头望去,那里只有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男人,丈夫已彻底消失,连根头发也没留下。她身子一晃,趴到床上,肩膀耸动着又抽泣起来。

我顾不上安慰她。实际上,她趴床不起反而是件好事。1⊕1=3只有我独处才能做成,有人盯着就会失败,所以我要请拉撒路退出去。而约瑟与玛利亚就没有影响,因为我做的是关于人的加法,他们是参与者,不是旁观者。

但接下来,我的加法是关于时间,旁人的眼光会破坏结果。玛利亚趴在枕头里哭泣,正好给我一个不被打扰的机会。

睿智的岳父,我知道这里您会疑问:加法也可用于时间?是的。亚里士多德说过:“时间是关于前后的运动的数。”既然是数,当然可以加减乘除。

我再次祈祷:“主啊,求你遂我的心愿,赐给我时间吧,负一百万度的时间。”

我的愿望生效了。我立即看到那个男人的变化。他花白的头发渐渐变得乌黑,略带佝偻的腰身渐渐挺直,松弛的脸颊开始变得丰润,额头上的皱纹一条条消失,眼睛越来越亮,神情越来越生气勃勃。

他正变得年轻!

负一百万度的加法,意味着每一份时间的流逝,在他身上都是一百万份时间的倒退。我眨下眼的工夫,他都能年轻小半岁。玛利亚的眼泪才打湿一小片床单,我就能把这个五十岁的男人,变到三十岁。

这也是耶稣的另一个奥秘。能操控时间,即能预知未来。他能预知我去圣殿找他,能预知自己被捕,被钉上十字架。

以及,预知自己的复活。

我停下加法,叫起玛利亚。她擦干眼泪,抬起头。在她眼前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瘦削,愁苦,跟三天前被抓走的儿子一模一样。

玛利亚一把抱住他。那千真万确就是她的耶稣!死后第三天,他复活了!

就这样,我的事也成了。我又坐了一会儿,等玛利亚平静下来,举着烛台送我出门。拉撒路对约瑟没有露面有些奇怪,但也没多问。我向他借了一把铁锹,一手打灯笼一手扛铁锹,又走到各各他,就是耶稣受刑、埋葬的那个山丘。

按照玛利亚的描述,我找到耶稣的石墓。封墓石很大,我费尽全身力气才把它滚开。这是个新墓室,只有一具尸体。我把他背出来,就在旁边山坡挖个深坑,把他埋了。

做完这些,天已破晓。我坐在石头上休息。朝阳升起,第一缕阳光照上我的羊毛宽袍,白得耀眼。

真理是什么?我想,世上有千千万万人,即有千千万万真理。每个人都有他的真理,每个真理都是神的一小部分,是神之火焰在我们身上的投影。对我们,真理是数学,是逻各斯。对穷人,真理是吃不完的饼,是一摸就能治病的手,是信主者虽死亦能复生。我们不懂穷人的真理,正如穷人也没听说过什么逻各斯。唯有耶稣全都知晓。因此也唯有他和他的神,才是完整的真理,唯一的道路,全部的生命。

以往的我太骄傲了,竟把智慧就当作真理!踏上真理之路,我们不仅需要雅典娜之剑,更需要耶稣之鞋,一双名叫谦卑的鞋。智慧之剑让人勇猛刚健,但也容易误入歧途。唯有谦卑,才能把路越走越宽。

这时我听到一声惊叫。抬头一看,是几个妇女,穿着黑袍,挎着篮子,篮子里装着几个瓶子。我知道瓶子里装的是香膏,这是犹太人的习俗,要用香膏涂抹死者。她们刚转过山坡,看到墓室洞开,一个陌生人坐在墓前,顿时惊得走不动了。

我说:“不要惊恐。你们寻找的那钉了十字架的拿撒勒人耶稣,他已经复活了,不在这里。请看安放他的地方。”

她们走进墓室,马上又飞逃出来,浑身发抖,篮子掉到地上都不管了。有个妇女大着胆子问:“你是天使吗?”

我想了想,回答:“是。”

她们欢天喜地跑下山去。我也起身回家。但我不再是数学家马可罗斯,而是天使马可罗斯。而且,是唯一天使。

我不知道耶稣为何把他的所有给我。我无从明白神的心意。但既然他选中了我,我只得遵从神的旨意,向世人传播神的消息。

我回家与帕特罗辛告别。那些事她应也与您说过,不再赘述。离家之后,我拜访各地数学家,讲解新几何学和新算术,告诉他们还有更广大的真理。唯有信从神,才能接近完全真理。

复活的耶稣见过他的门徒后,不久就归隐了。他的教义由彼得和其他门徒继续宣扬。当然,他们是向穷人讲,讲的也经常是耶稣的神迹。我也在他们的故事里,是耶稣最后一个神迹。当他被捕时,我的耳朵被彼得割掉,又被耶稣装回去。彼得仍坚持我是祭司的手下,还把我名字记错了,说成马勒古。

本丢·彼拉多也惦记着我。我时常能感到,有人在窥探我,但他始终没对我下手。我也曾疑惑,为何他对耶稣如此狠毒,却对我如此仁慈?后来我恍然醒悟,那是因为耶稣有神迹,而我没有。神不想把我也送上十字架,所以他保护我,唯有无人观看时才赐给我加法。我能从1⊕1=3推出一整套数学,却不能证明它与世界运行相契合,因此它不算真理。他仍在监视我,但只要我的真理停留在纸上,对总督大人就没有威胁。

希望他能一直这样想。因为我听说了您的事,您没我走运。虽然新几何学在这个世界也找不到实证,却还是有些当代的毕达哥拉斯感到威胁,谋划把您扔进大海。幸亏斐洛庇护了您。他悄悄把您和岳母接到他家,又出面跟那些人谈判。后来,您发表了一篇文章,证明新几何学有两个推论互相冲突,因此整个理论都是错的,只能全部抛弃。这样,您和岳母才又回到家中。

其实,谁都能看出,您那个证明很勉强,根本不足以推翻全套理论。但毕达哥拉斯们不在乎,只要您承认他们仍是唯一真理,他们就满意了。

只有我知道,您是为了帕特罗辛和她腹中的胎儿。她跟我提过,从小就跟您玩一种密码游戏,在街道角落涂抹几个符号,便能让城市开口说话,传递讯息。即使信差找不到您,她也能将亚历山大里亚化作赫尔墨斯,把消息送到您耳中。从时间推算,您承认错误,正是在得知她怀孕之后。您最终选择否认新几何学,接回女儿,迎接外孙的诞生。

我懂您的选择,正如您也必然懂我的。真理之路从来崎岖。耶稣的路是上十字架,我的路是抛弃妻儿,您的路是否定自己,哪一条路是轻易的?您放弃真理为我照顾家庭,我放弃家庭为您宣扬真理。我们各自牺牲一半幸福,并为对方承担一半责任。我们都是既高尚又残忍。

请为我的残忍再次向帕特罗辛致歉,祝她一切安好。并请转告她,不必担心我。只要关上旅馆房门,我就能变出一堆银币。如果露宿野外,我也不会因为缺少衣物而受冻。我还能只带一点干粮和水,就可以孤身穿越沙漠。更何况,我能看到未来,知道何时有危险。当然,我也从未滥用这神力,从没试过把自己变成大富翁。耶稣把这神力送给我,只是为了让我见证真理,拯救生命,走上神的道路。

多谢您照顾我的妻子,以及即将出生的儿子。是的,他会是儿子,请起名斐洛,致敬那位庇护人。这个新生命是我们共同的血脉。愿他终能有一条无须牺牲便能追随真理的路。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