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京漂”生活

2024-11-28 00:00秦月溶
读者·原创版 2024年11期

这些年,讲述年轻人在大城市中为了生活和梦想努力奋斗的影视剧层出不穷,时有爆款之作。原因无他,故事说出了当代人的心声,展现了一代人的生活。事实上,这种漂在他乡的故事不是今天才有的,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就有了“京漂”这一群体。比如,大诗人白居易第一次来到长安,拜访文坛老前辈顾况时,得到的却是一瓢冷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天才如白居易,想要在京城扎根立足,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在唐代,“京漂”的主力是官员和准备考官的知识分子群体。古代户籍与土地深度绑定,轻易不得流动。唐代设有二十六关,每道关隘都有士兵把守,出关需要手持“过所”。办理过所,申请人先要向本地官府提出申请,并提供5名身家清白的保人作保,核实身份后经过层层上报,才能拿到盖上公章的文件。取得过所有三个先决条件:良民身份、出行的正当理由,以及人脉和资产。满足这些条件能在大范围内流动的,除了商贾群体,大多是求官的知识分子。如果在通关途中“过所”搞丢了,那就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甚至会被罚做一年的苦役。“过所”只是临时通关证明,有时间期限,快过期的时候要重新办理。只有获得官职,拿到象征官员身份的鱼符,才能够不受拘束地在国内进行旅行。

唐代科举并不是考中就有职位,考中进士之后,还需要守选,等待朝廷有了空缺,才能被授予官职。守选的这段时间,进士没有工资,只能在长安城内到处社交,忙着搞关系找空缺,这种前途未卜的生活就叫宦游。就算成功授官,也不能一劳永逸。在唐代,做官有个制度叫“本籍回避”,就是说你不能在自己的老家当官,只能去外地,而且任职有规定年限,一旦任期到了,就要到京城参加每年冬季的铨选。冬季铨选一般从头年十月到次年三月,这半年时间,对官员来说,又是一段宦游生活。王勃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感叹“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可见宦游的普遍,大部分唐代诗人都有过“京漂”的经历。

那么,在唐代当“京漂”,生活质量怎么样?

首先,我们来看看“京漂”的住房。古代的房价也不低,尤其是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京城。白居易在《居卜》中写道:“游宦京都二十春,贫中无处可安贫。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且求容立锥头地,免似漂流木偶人。但道吾庐心便足,敢辞湫隘与嚣尘。”

今天的北漂能够贷款买房,但古代没有银行能够提供贷款,要想购置房产,必须一次性拿出全款,买不起房的“京漂”只能靠租房为生,以至于白居易都羡慕起带壳的蜗牛和能打洞的老鼠,实在是辛酸。人到中年之后,白居易终于攒够了钱,在朱雀大街东边的新昌坊购置了一套房产。虽然新昌坊地段不好,离他上班的中书省很远,但这已经是他努力的结果了。太和九年,白居易卖掉这处房产时,又写了首诗:“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都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唐代的一缗是一千文钱,新昌坊的这套房子加上田产一共卖了两三百万,可见这处偏僻的房产价值在一两百万,并不便宜。

“京漂”买房难已经成了普遍现象。韩愈在《示儿》中写道:“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此屋岂为华,为我自有余。”写诗时韩愈都官至京兆尹了,相当于长安市市长,在京城打拼30年之后,才堪堪买了一套不算豪华的小房子。作为唐代“京漂”里的佼佼者,韩愈买房都不容易,其他“京漂”想要在京城安家更是艰难。《旧唐书》记载:“内侍省见管高品官,自身都四千六百一十八人,除官员一千六百九十八人外,其余单贫,无居室居止。”这些在京城当官的高级官员,竟然大半都买不起房。

买不起房就要租房住,那“京漂”租房,一般会选在哪里?唐代租房业务十分发达,有专门从事租赁的牙人,很多贵族和官员会把自己的房产租赁出去,各大寺庙也提供房屋出租业务。《广记·东城父老传》里记载了唐顺宗当太子时投资房产以盈利—“舍钱三十万,为昌立大师影堂及斋舍,又立外屋,居游民,取佣立。”皇太子都要投资寺庙,可见寺庙的租赁业务有多火爆。《资治通鉴·二百一十一卷》写道:“姚崇无居第,寓居罔极寺……每有大事,上常令乾曜就寺问崇。”开元时期的宰相姚崇,因为买不起市中心的房子,长期借住在离单位更近的罔极寺。他生病请假的时候,每当朝廷有大事,唐玄宗就让源乾曜去寺里咨询姚崇。唐代佛教鼎盛,寺庙大多建在繁华之处,寺内环境又相对清幽,寺庙也就成了“京漂”租房的首选。

我们再来看看“京漂”的出行。古代的交通工具落后,“京漂”能选择的代步工具并不多,且唐代对使用何种交通工具有身份限制。没有官职的体制外人员没有乘坐马车的资格。骑马虽然潇洒又便捷,但同样有身份限制,商贾庶人不可乘马,有些低级官员就算有骑马的资格,马匹的价格也让他们承受不起。在“京漂”中,骑驴才是普遍状态,当然你也可以骑牛,但是就仪表风度和性价比而言,骑驴显然更胜一筹。

杜甫在长安宦游期间,代步工具就是驴。他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写道:“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出,杜甫在长安的求官经历并不愉快,这种骑驴往来于高门大户的生活,让他倍感屈辱辛酸。到了晚唐时期,宦官专权,太监杨玄翼看不惯进士骑马,下了禁马令,结果数千进士只能骑驴。《太平广记》里面记录了当时“京漂”嘲讽的诗歌—“今年赦下尽骑驴,短袖长鞦满九衢。清瘦儿郎犹自可,就中愁杀郑昌图。”

这些大诗人在回忆“京漂”生活时,基本都在抱怨苦和穷,那么,“京漂”的薪水到底怎么样?

其实,在古代当官那是绝对的高收入,不然大家为什么削尖脑袋也要求官?唐代收入实行双轨制,一边是禄米与职田,一边是月俸。按照《唐六典》的记载,正一品官禄米一年七百石,职田六十顷,月薪九千八;正二品禄米五百石,职田一十二顷,月薪八千……收入按品阶依次减等。(唐代的一千钱,按照购买力大约相当于今天的4000元人民币。)这么算下来,官员的收入确实不少。除了工资条上的,朝廷还有料钱(食料和厨料)、炭料等员工福利,官员的日常吃喝用度都不用花钱,更不提还有诸多灰色收入。

“京漂”拿着这样的高收入,竟然还要哭穷,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可是,“京漂”的穷,是真穷。

古人讲究宗族观念,家族中只要有一个人当官出仕,同族人有了困难都会上门来要钱要粮,接济族人是当时知识分子群体的责任和义务,不容推辞。官员们普遍家累重,一个人的薪水除了养自己的家,往往还要养活不少族人,这么摊下来,丰厚的俸禄就不够用了。要是“京漂”本人是家族里跨越阶层的第一人,别说在京城买房买车了,想结婚都难。官员任期结束后回京,古代交通不便,长途跋涉花销巨大,宦游期间又没有俸禄收入,只能动用之前的积蓄,要是因为负担重没有攒下钱,那日子过得可想而知。

“京漂”穷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京官和外官的收入差距。陈寅恪在《元白诗中俸料钱问题》中写道:“唐代中晚期以后,地方官吏除法定俸禄之外,其他不载于法令,而可以认为正当之收入者,为数远在中央官吏之上。”唐代中晚期,中央政权的掌控能力下降,中央财政的部分权力下移到地方财政,京官收入下降,还经常拖欠,而地方官员们的俸禄不仅不受影响,还有丰厚甚至合法的灰色收入,所以造成了京官穷、外放官员富的局面,京官们都想谋求外放。《旧唐书·白居易传》里就记载了白居易申请外放的奏折:“臣闻姜公辅为内职,求为京府判司,为奉亲也。臣有老母,家贫养薄,乞如公辅例。”

总结下来,在唐代当官待遇虽好,但房价高、家累重,京城居的确大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