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之光

2024-11-28 00:00安宁
读者·原创版 2024年11期

养骆驼的夫妇来自甘肃省武威市民勤县。西汉时出使西域却被扣押的苏武,当年就曾在民勤一带牧羊19年。苏武“渴饮雪,饥吞毡”,却始终不改其志的精神,深深影响了2000多年后的养驼夫妇。养驼夫妇背井离乡,带着孩子来到巴丹吉林沙漠,在连小偷都不愿光顾的戈壁滩上,饲养着100多头骆驼。他们的儿子在镇上负责驼奶的销售,夫妇俩就每日操持骆驼的一日三餐、挤奶以及其他事宜。

一切很是简陋,仿佛人与房屋都是盐碱地上野生的,无人照料,也无须照料。红砖水泥砌成的三间平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土炕和一个柜子,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屋梁是一截没有刨净树皮的粗壮的树干,一盏白炽灯正闪着微弱的光,即便这一点光,也要归功于没有任何围栏的院子里日夜劳作的风力发电机。路过的人们离很远就能看到这座孤独的庭院,惊喜于荒野中独自飞快旋转的电机叶片。因为有了这户袒露在大地上的养驼人家,以及他们为之忙碌的嘶鸣的骆驼、奔跑的鸡、吠叫的狗,旅途中的人在满目荒凉中才能心生温暖。这户人家的存在,仿佛一簇燃烧的火焰,一盏暗夜中的灯盏。

在那些无须为骆驼忙碌的暗夜里,夫妇俩会做些什么呢?偶尔,在打瞌睡般昏沉的灯光下,他们会打开手机,上网看一眼外面繁华的世界。但那个世界,与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关系。在这片很久都无人路过的戈壁滩上,他们犹如一粒从巴丹吉林沙漠深处吹来的沙子,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疼痛与欢乐。他们睡去的时候,从不锁门,庭院里的摩托车、三轮车、大卡车,随意地摆放着,跟随深夜一起沉入梦乡。母鸡们觉得孤独,会走进驼群,寻找它们身上附着的草籽。一条黄狗找不到用武之地,便终日躺卧在红色的水蓬上,注视着无尽的远方,偶尔,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这叹息划开浓郁的暗夜,在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男人女人的梦中,留下一丝浅淡的印痕,随即又合拢如初。世界在漆黑中,化作混沌的一团。

但这沉睡的荒野上,依然有生命在温柔地起伏,发出均匀深沉的呼吸。昼伏夜出的狼群隐匿在夜幕下,虎视眈眈地嗅着羊和骆驼的踪迹。老鹰在睡梦中扇动一下翼翅,完成了一次想象中的壮丽的翱翔。狐狸蹑手蹑脚地行走在沙地上,在黎明尚未抵达之前,它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只沉睡中的沙蜥。野鸭、大雁和天鹅栖息在大漠深处,皎洁的月光将它们的身影倒映在水草丰美的湖边。大片被人类遗忘的沙枣林,在废弃的村庄里,抬头仰望着苍穹,发出窸窸窣窣的呓语。忘记返回家园的骆驼,虔诚地跪卧在一小片闪亮的水洼旁,关闭清澈的眼睛,将整个世界纳入怀中。

养骆驼的夫妇并不关心黑暗中那些散发朴素光芒的事物。他们正当人生的壮年,即便是冷硬的土炕、长年没有更换的陈旧棉被,以及深秋撞破木门的大风,也丝毫阻挡不了他们快速地沉入梦乡。梦境一次次将他们沉重的肉体带离千篇一律的琐碎日常,抵达自由开阔的宇宙星空。那些喧哗吵嚷的人间幻象,被阻挡在戈壁与大漠之外。这星光闪烁的寂静大地,被蜂拥而至的旅行者忘记,却滋养着养驼夫妇漫长的一生。此刻,他们只关心蔬菜、粮食和驼奶,只关心堆放在仓库中的60吨草捆,那是骆驼们一年的粮食。更远的世界,则隐匿在电视里,但那台打开就弥漫着现代文明气息的神奇的匣子,尚未在他们空荡荡的房间里出现。

只有每天开车前来收购驼奶的人,会给他们带来一些外界的消息。那些消息仿佛秋天里追随大风而去的沙蓬草,滚滚而来,又倏忽而去。

给予养驼夫妇最多安慰的,还是朝夕相伴的骆驼。它们是天真烂漫的孩子,生性好奇胆怯,看到人来,会停止喝水或者进食。它们在领头驼的带领下,一起朝着来人走去,一直走到那人身边,停下脚步,歪头打量他,好像它们在这里历经太久的孤独,一直期待着这位远方的来客。它们要将全部的热情奉献给客人,为此它们引吭高歌,将一具具庞大身躯,齐刷刷地横在那人面前,并用不停喷着浓重鼻息的鼻子,去嗅他的衣服,又在那人试图抚摸自己时,调皮地跑开,站在不远处,笑望着他。

骆驼们与养驼夫妇如同家人。小骆驼时不时会离开母亲身边,撞开木门,走进房间里东瞧西看,每一样东西在它们看来都是新鲜的,如同初见。偶尔,它们会将桌子上的西瓜皮收进腹中。看到夫妇俩走来,便带着一块尚未吞食干净的瓜瓤仓皇逃走,混入驼群之中。夫妇俩看见也只是笑骂一声,并不会过多责怪—它们是自家的孩子,哪家的孩子不贪吃、不调皮呢?而在这样人迹罕至的戈壁,能有一头呼着热气的生命,甜腻地蹭着你的身体,一颗心怎能不被爱轰隆隆地点燃?

在这片戈壁滩上,生长着无数的咸的草,它们尖锐的刺,从未扎伤过骆驼。骆驼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吃下咸草,挤出咸奶,始终以澄澈干净的眼睛,热烈地注视着这片养育了它们的大地。它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游荡,并度过三五十载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它们在这个世上活过的每一天,都被这片大地收纳,也被沉默的养驼人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