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蒙特利尔的夏天很热烈,也很短,但暑假很长,因为孩子们要打工赚学费。打工的种类不多,带夏令营,在超市里装袋子,还有一种就是做救生员。吉米权衡再三,考了一个证书,在游泳池找了份救生员的工作,在他看来,这份工作比较酷。他征求我的意见,我同意了。那时吉米还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我特地跑到那个叫班尼的游泳池看过,在一个公园里,泳池很大,池水清澈,蓝色池底,盈盈波光,卫生条件很好。
吉米第一天去上班,醒得很早,很激动。我给他准备了饭盒,一个火腿三明治,一个苹果,一盒酸奶,一瓶水。我告诉他按时吃掉,营养均衡。
我们在厨房里说话的时候,冰箱开始轰隆隆响,把我们吓一跳,我们注视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接着冰箱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由高亢到低沉,然后跳了一下,“砰”地落在地上,就像一个笨重的人试图跳舞,只跳了一下,就再也跳不动了。
它死了吗?吉米问。
我将耳朵贴在冰箱上听一听,没有心跳。
我们需要买一个新冰箱了。我说。
这个冰箱已经用了十二年。买它的时候,吉米的爸爸还在。卖冰箱的人要我们买保险,他想买,我不想买,我打赌这冰箱能用十年以上,保险只有十年。
我赌赢了。但吉米的爸爸去世了。这让我心酸。这几年我们过得不容易,再过几天,吉米就十八岁了。
下班时我特地绕道去看吉米,看到他在工作。我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工作十分无聊。池水里的人们在嬉戏,吉米坐在高高的救生台上,无所事事,东张西望。我盯着他看。过了几分钟,他开始咬手指甲。我真想冲他大喊一声。他的指甲已经被咬得支离破碎了。他从小就咬指甲。他从来没有过光滑的指甲。有个心理老师说孩子喜欢咬指甲是因为孤独,我不这样认为。他有什么孤独呢?我尽了自己的全力陪伴他,而且,他也有很多朋友。
我不眨眼地望着他,很担心他走神。救生员是一个需要集中精力的工作,他要对游泳池里的人负责。
虽然已经下午,但天气依然很热,阳光照得我很快出了一身汗。然后我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吉米的救生台上居然没有遮阳伞。
这让我很吃惊。
等到他下班,我们一起回家时,我立刻对吉米说了这个问题。我让他去要求一把遮阳伞。
为什么要有遮阳伞?吉米问我。
因为日照很猛烈。我说。你没有感到皮肤灼热吗?今天体感温度三十度。
我有帽子。他说。
帽子能戴在身上吗?我有些光火。我把他的胳膊拽过来,果然晒成了虾红色。
去跟你们管理员说,你们需要一把遮阳伞。
吉米没说话,开始吃东西。那时他已经长到一米八三,而且开始有点胖。这也是我同意他去打工的原因。他玩计算机游戏的时间太多了,他拿着手机玩,能玩通宵。
别喝橙汁。我又说。含糖太多。他不满地放下杯子,我把一瓶白开水递给他。
第二天我去游泳池,看有没有遮阳伞。没有。第三天也没有。我知道吉米是指望不上的,他太胆怯。他不会去找头儿要求权利。他从来都不会要求权利。
没有人要遮阳伞。他说。大家都是一样工作的。
没有人要不意味着不应该有。我说。你们的工作条件太差了。不符合劳动法。
吉米没有说话。他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手机,一边看一边笑。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什么好笑。他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我。
把你们管理员的电话给我。我说。我给他打电话。
不要。吉米说。
为什么不要?我说。我是你的监护人。
吉米拿起手机,很不情愿地递给我。
哪个名字?
马里奥。现在不要打给他。他在休息。工作电话是工作时间才能打的。
我知道。我说。我工作经验比你多,我已经出国二十年了。
2
马里奥是一个懒散的人。我从电话里的声音判断这一点。他的声音有一条长长的尾音,就像某种动物拖着长尾巴,在草地上缓慢地爬行。
我是吉米的妈妈。我说。
谁?
吉米·吴。在你那里工作的救生员。
哦,亚洲男孩。他说。
对。我喘一口气说。我有一个建议,你们的游泳池应该有一把遮阳伞。
我们有遮阳伞。他说。他的声音有一种微醺的气息。也许此时他正在遮阳伞下休息。客人们有遮阳伞。
我说的是救生员遮阳伞。他们在太阳下工作,他们需要遮阳伞。
救生员为什么需要遮阳伞?马里奥咕咚了一声,好像喝了一口饮料。
因为皮肤会被晒坏。我说。
他们可以涂防晒油。
防晒油不是万能的。我说。防晒油只能有效一小时或两小时,看产品的质量而定。
他们可以戴帽子。
帽子可以戴在身上吗?我突然有些气愤。吉米也说过这样的话。
你需要给孩子们一个遮阳伞。皮肤晒坏了会得皮肤癌。
你家里有人得皮肤癌吗?
没有。
那他怎么会得皮肤癌?
难道皮肤癌是遗传的吗?即使是遗传,总有第一个得的吧。我说。
那么好吧。我会考虑这件事。他挂了电话。这什么人呀!我想,简直不可理喻。
但终究他说他会考虑。我把手机递给吉米。我说你就快十八岁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对不合理的事情,要敢于站起来说不。
但是游泳池没有给救生员遮阳伞。从我给马里奥打电话的第二天算起,我耐着性子,等了一周。一直都没有遮阳伞。到了第二个星期,我到游泳池去找马里奥。那天吉米当班,我站在救生台下仰望他,他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好像一个木偶。天很热,阳光猛烈,我从包里拿出一把伞打开,罩在我头顶。我习惯随身带着伞,雨天挡雨,晴天遮阳。蒙特利尔夏天的阳光猛烈得肆无忌惮,从北纬四十五度直垂下来,有轻金属的质感。
我说我找马里奥。一个男人走出来,穿一件黑T恤,上面印着世界末日乐队的人头,与我想象的大不一样,我给他打电话时,脑补他是一个慵懒的大胖子,但眼前的马里奥,身材匀称,五官柔和,甚至有点精致。他有漂亮的皮肤,小麦色,好像刚刚度假归来。他戴一顶救生员帽子,将帽檐放在脑后,看起来像个无檐帽。
你好。他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吉米的妈妈,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Vicky(魏奇)。我说。
你有中文名字吗?他说。我发现中国人都叫英文名,把自己的姓名都改变了。
我的中文名就叫魏奇。我说。
啊。他的眉毛挑起来,有点惊讶地说。听着像英文名。中文也有叫Vicky的吗?
我就是。我说。那么你是哪里人?
我是意大利人。他说。你听得出来吗?马—里—奥。
我不是来分国籍的。我说。我想跟你说遮阳伞的事。
对,我记得。可是除了你,没有人提这个要求。
但是你们真的需要遮阳伞。
那么吉米被晒坏了吗?
目前没有。我说。这周他只工作两个半天。
你看。他一拍手说。我组里有三个男孩四个女孩,他们都没有提这个要求。
没要求不等于不需要。我说。这是劳动条件应该有的。
也没有人的皮肤被晒破。他说,突然兴高采烈起来。他们好着呢,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个个都晒成了夏威夷色。他将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做了一个OK的手势。
那么你是不打算装遮阳伞了?我问。
我没这么说,马里奥说,我正在考虑这件事。
他眨眨眼睛。他有一双狡猾的小细眼睛。
我有个问题。他看着我手中的遮阳伞说。
你们亚洲人是不是不喜欢阳光?
阳光是好的,但也会晒晕。我说。
所以你看,没有人不喜欢阳光。马里奥说。蒙特利尔半年的漫长冬天,全靠这些夏天的阳光和阳光里的回忆,就像樱桃一样闪闪发光。他弯下腰给我行了一个礼。请享受阳光,吴太太。
我被他弄得要晕掉。他真能偷换概念。
我想马里奥大概率不会装遮阳伞。他只是拖延这件事。我能看出来,他是那种蛇一样的人。他光滑,容易溜走,让人抓不住。但我还不能完全这样判断他,有时候他说话好像没有常识,又好像一个浪漫的白痴。
周末的时候,吉米有一个聚会,是救生员小组的派对。吉米出门时很开心。我问他们聚会吃什么。
披萨。他说。他最爱的食物。
少喝可乐。我说。你已经超重了。你不想成为两百斤的胖子吧。
不要歧视胖子。他警告我说。有些人生来是易胖体质,那不是他们自己要的,但也很难改变。
我只好住口。现在跟孩子说话要特别当心,政治正确很重要。
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后来我给他发短信,说如果他再不回话,我就报警。他终于回了短信。他说一切都好,玩得很开心,因为人多声音大,没有听到我电话。然后说有人会送他回家。让我先睡,不必担心。
我睡不着,一直等他。刷微信,还读了一篇小说。后来累了,就站在窗前望,终于看到空旷的马路上停下一辆车,吉米下了车,司机也下了车,是个女孩儿。他们从车子两边转到车尾,他们站在一起,他们伸出手臂,开始拥抱,他们的脑袋凑到一起,他们开始接吻。
我用手捂住张开的嘴。
听到门锁响的时候,我急忙跑回自己的卧房,关上灯,好像睡着一样。我听到吉米走路的声音,踢踢踏踏的声音,突然脚步转轻盈,我听到他小声哼唱着什么,突然声音大了起来,然后又回到小声,我的耳朵跟随着他,他这样消磨了一会,终于,他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躺在床上,脑海里都是那女孩的模样。我并没有看清她的模样,但看清了她的衣着。她穿着一条牛仔短裤,短到大腿根的短,两个裤兜比裤脚还长。她穿着一件粉红上衣,也是短的,只到腰际,露出一截细腰。与其说是上衣,不如说是胸罩,或者是胸罩式上衣。
这是个好女孩吗?我想。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时候,朦朦胧胧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吉米的爸爸在一起,我穿一件米色衬衫,外套黑毛衣,他穿白衬衫红毛衣,我们正在照结婚照,摄影师让我们将头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我们就笑,然后突然就醒了。醒来我有些惆怅,我很不愿醒来,想跟他再靠近一些,我将脸跟枕头贴得更紧,用力去嗅枕上的味道。我一直没有换枕头。他去世快十年了。
3
我推开门,看见门前有两双鞋,一双是吉米的,一双是小巧的女凉鞋。我放下背包走进屋里。
吉米,我大声喊,走到吉米房门前。
门开了,吉米走出来,带着慌张的表情。他身后的床上坐着一个女孩,就是半夜送他回来的那个。
妈妈。他说,侧着身。这是艾娃。
我含糊地打了招呼,就离开了。那女孩眼睛贼亮。
我说吉米你了解艾娃吗?我看她脸上打了好几个环,眉梢有一个,鼻翼上还有一个。
还有,我加重语气说,她的腰上还有刺青。
那是她自己的身体。吉米说。她喜欢就可以去做。她又不是我的。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我们只是交往。吉米说。
我松了一口气。
你喜欢她什么?我问。
她很漂亮。
她聪明吗?
很聪明。她是四点零的学生。
这让我刮目相看。我没说话。吉米上学期只有三点二。
但是遮阳伞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我每次走到那地方,心情就会不好。我又给马里奥打过电话,他说不要担心,天气预报说这一周都是阴天。我说不是阴天的问题。难道天气永远是阴天吗?总会有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吉米就不干了。
马里奥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吉米的?我说我是他的监护人。马里奥说如果你们决定了,我要再找别的救生员。现在是暑期,我有一叠工作申请。不过我要训练一下。辞职是要提前一周通知的,吉米下周可以不来。
回到家,我对吉米说让他辞工。
为什么?他说。他将眼睛从计算机上抬起来盯着我看。这样的时候不多。这几年,无论我跟他说什么,他都盯着计算机屏幕,心不在焉地哼一声。
因为马里奥不会装遮阳伞。我说。
只因为这个?吉米问。
对。没有遮阳伞,很容易得皮肤癌的。
不,我喜欢这份工作。吉米说。我要干下去。
得皮肤癌也要干下去?我问。
没有人得皮肤癌。吉米说。我们组里有八个人,我每周只有两个半天。我还想多干一点,我正在申请干三天。他说完就站起来,拎着计算机,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自从有了艾娃,吉米经常不在家。我虽然有些担心,但我儿子有个女朋友,他们都说是一件好事。小隐说恭喜你啊,你知道吗?在魁北克,如果一个男孩没有女朋友,就是loser。我想这也说得通,我儿子有魅力。有一天我和玛丽亚聊天,她问我吉米有没有女朋友,我跟她说了这件事,她说祝贺祝贺,我说他还不到十八岁,这不是早恋吗?她说早知道爱情是什么,是好事情,看到年轻人相爱我总是很高兴。
玛丽亚说她儿子十八岁生日时,她送的礼物是一本成人杂志。她很希望儿子给她带回来一个美女。后来她儿子带回来一个清秀的男子。开始玛丽亚有些不能接受,但现在她接受了。
我只当有两个儿子。她说。
但我还是很担心。晚上我鼓足勇气对吉米说,你知道男女之间的关系,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多。
在这一刻,我从未如此希望我是一个父亲。我希望我有一个男人。我希望他爸爸还在人间。这些应该是父亲对儿子说的话,现在由我说出来,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吉米对我笑一笑,他的笑有些意味深长,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想对我说性爱吗?他说。你说得太晚了。我们已经学过生理课了。
自从有了艾娃,吉米经常不在家吃饭。不仅如此,他也不再学中文、弹钢琴、读书,他超出了我的视线。我对他表示过不满,但他说这是暑假,开学后他会好好学习。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开始打电话。他说话极快,声音时高时低,伴随着开心的笑声。我只能任由他去。
凌晨两点我起夜时,看到他卧房门下的一道光线。他还没有睡。但已经不再打电话。我想他在打游戏。
我曾去过艾娃家里。那天我下班早,打电话问吉米要吃什么。吉米说他不在家吃。我说这星期你是第三次不在家吃饭了。吉米说我和艾娃在一起。我说你还没有学中文、练琴、做数学作业。有女朋友也不能影响前途,你还想不想上大学?除了打工,我还给他报了暑期班。他明年就要上预科了,我希望他将来能学医或者做律师。这些都需要好分数。他沉默了片刻。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尤其是他父亲去世之后,这些年我们母子相依为命。他说好吧。我听出他声音中的勉强。但我不会让步。我说我去接你,给我地址。我听到他在与艾娃说话,艾娃报出了她的地址,在纽曼街那边。如果我不去接他,他真的不容易回来。他要搭巴士—地铁—巴士。
我开了半小时,到达艾娃家。一个高大的女人开了门。她头发乱蓬蓬,一件宽大的衣衫上,涂了一些绛红色。我想大概是番茄酱。
嗨,我是南希,艾娃的妈妈。她说。你请进。
我想脱鞋子,她阻止了我。她说不用,只管进来,我们从来不脱鞋子。
我进了客厅,看到几个男孩子坐在地毯上在打游戏。南希说其中三个是她儿子,另外的是她儿子的朋友。她说我们家很随意,也很友好,你不必像在你家里那样。我听艾娃说,你非常清洁,到卫生间和厨房都要换另一双鞋。我刚要说话,她就举起一个手指阻止了我。她甚至不让我说话,这让我感到惊讶。她说就在这里吃饭吧,我们吃炸鸡和薯条。我说这些食物让人发胖,我一般不建议吉米吃。南希说你管得太多了。小伙子们要成长,要有力气,要有肌肉,要有食物。我说他们需要的是健康食物。然后我突然住了嘴。因为我看到吉米和艾娃正盯着我看,我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提高了,甚至高过了孩子们打游戏的声音。我对吉米说走吧,我们回家,还有事情要做。吉米不情愿地站起身,眼睛望着我,想留下。我没理他。我径直走出了南希的家,他跟了出来。
我再次提出他应该辞了游泳池的工作。吉米说为什么?我说因为那是在浪费时间。想想看,你坐在救生台上,不能看书,不能思考问题,只是傻傻地坐着,每周三天。吉米说这是工作,我说工作是为了赚钱,你赚到钱了吗?吉米说马里奥说给我一小时十五块。我说给过吗?他说还没有。我说你已经工作两周了,应该付钱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我想他不会给你的。吉米说你怎么知道?我说那就走着瞧吧。
周末时新冰箱到了。一个工人将冰箱背进来,他刚把冰箱放下,吉米就大叫一声,斯蒂夫。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他们已经拥抱在一起。斯蒂夫生得人高马大,抬起头,却是一张孩子的脸。吉米给他冰水,两人热烈交谈,时不时打着手势。等他走后,我问吉米,我说你认识他?吉米说他是我小学同学。你不记得他吗?他住38街,我十岁生日派对他来过。我想起来了,那时他还是一个细瘦的少年,说我做的小泥肠好吃,比他妈妈做的好吃。我说他在打暑假工?吉米说他工作了。我说他不上学了?吉米说他不上学了。他独立了。我说什么意思?吉米说他从父母家搬出来。我说他一个人?吉米说还有芬妮。我问芬妮是谁,吉米说是斯蒂夫的女朋友。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小婴儿。
我越听越混乱,越听越害怕。我说你和艾娃不要有小婴儿。吉米说不会,艾娃还想上大学。我说你不想吗?吉米呆了一会儿,说也想。
我说想上大学就拿出态度,好好复习。吉米说马里奥已经给了他工钱,而且还说会给他加工时,那样他就会赚得更多。他这样说时眼睛不看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多年了,他一直耿耿于怀。他相信他能养活自己,以击碎我对他的断言。
什么断言?我说。我早就忘了。
你以前不是说过,我会在马路上饿死吗?
我的确说过。那时吉米七岁,刚来到加拿大,对街上的流浪汉产生了兴趣。我对他说,你如果不好好学习,就会像这样无家可归,最后在马路边上饿死。
我只是说如果,我说,如果你好好学习,当然不会饿死。
4
既然说服不了吉米退出泳池,也说服不了马里奥安装遮阳伞,我只好自己行事。我决定给他们安装一个遮阳伞。
这件事很简单,我去Costco买了一把遮阳伞,是救生员遮阳伞。这周特价,也要四百九十九加元,说实话,我心疼了一下。只是红伞有特价,我也喜欢红伞。我买了伞,运到游泳池,那天吉米值班,他正在救生台上坐着。
嘿,吉米。我叫他。过来帮我。
他没有动,甚至没看我一眼。我想他是没有看见我。
这时候马里奥走过来。
嗨,亚洲妈妈。他叫道。你来游泳吗?
我说不,我来给你们送伞。我捐给你们一把遮阳伞。
真的?他瞪大眼睛说。你买了这个?
我的车停在游泳池边,我指给他们看。
很漂亮。马里奥说。但是我们现在不会装上去,我们需要特殊工人。
不需要特殊工人。我说。这不过是一个一般性操作。
但是现在我们要工作。他说。我们不能一起做两件事。他眨眨眼睛。蛇一样的细眼睛。反正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同意。
我仰头望了望救生台,在这么高的地方操作,还是要专业工人。我不敢让马里奥或小救生员们冒险。既然做好事,就干脆做到底。
我给丹尼打电话。他是一个巧手工人。这些年我家里的门窗地板墙壁有问题都找他。疫情前他每小时三十五块,疫情尚未结束,他已经涨价到五十五块。虽然叫洋名,丹尼其实是同胞。本来是学物理的,不过他现在什么都会修,会修水管,也有电工证,是个全才。
丹尼操作的时候,小救生员们围着观看,连游泳池里的人也停下来。那天游泳池的人不多,是成人场。我告诉吉米别看热闹,要一直盯着游泳池里的人看。因为我看到游泳池边上来了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什么意外。
那个残疾人几乎没有双腿。他的腿只有平常人的大腿那么长,像两个鼓棒。他也没有双臂,或者说他的双臂也像平常人的上臂那么长,他没有肘关节,在尾部有两个极小的手,或者说是手指。他坐在轮椅上,在游泳池边停留片刻,然后从轮椅上拿出一个塑料袋,取出一对脚蹼,弯下腰给自己装上。我正猜想他如何下到泳池,他已经一翻身从轮椅上滚下去,然后以奇特的快速翻身落入泳池。从我的角度看他,他好像坐在水里。然后他开始游泳,他从这一边游到另一边,开始和一个胖女人谈天。
今天天气真好。他说。这么热,又这么干燥。我喜欢这样的天气,完美。
他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眼睛中居然出现了暧昧的表情,他向胖女人眨一眨眼,一只眼睛的飞吻。我多么喜欢游泳,它让我遇见女士。他好像咏叹调一样唱道。
我不禁笑起来。我想起一句话,大部分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好像是《荒原狼》里面的话。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学游泳。上大学时游泳是必修课,我学会了,但是我并不享受游泳的过程,我畏水。
无论如何,我觉得马里奥和艾娃都在与我抢夺吉米,包括艾娃的母亲,那个人高马大的南希。昨天我给吉米打电话时,吉米正在艾娃家的后院,他们在BBQ。我叫吉米回家,因为我做了包子。
我想吃完饭再走。吉米说。
想想看。我说。你昨天说你想吃包子,我今天就给你做了。我特地做了你喜欢的韭菜馅,你应该尊重我的劳动成果和爱心。
吉米不说话。我几乎可以看到他沮丧的表情。
我去接你。我说。
这时电话的那端响起南希的大嗓门。
我邀请吉米在我家吃饭。她说。
我的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他已经同意回家了。
你把吉米管得太严了。她说,想想看,他不是你的小猫。
他是我儿子。不是你的。我说。
5
周日我出门去买菜,回家的时候,发现吉米不在。我到他房里,发现他的计算机也不在。我给他打电话,没有人接。我继续打,一口气打了好几个。第一个电话时我还没有什么感觉,第二个我有些生气。我想他大概在玩游戏。想到他玩游戏,我更生气。开学就要申请大学了。过了几分钟,还是没有回话。我忍不住继续打。我也想过,或者他在打游戏没听见,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他并没有打游戏,而是和艾娃在一起。自从与艾娃在一起,他常不接我电话。其实我也能理解,当两个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母亲的电话是骚扰性的。这样想时我犹豫了一下。但艾娃鼻子上的小圆钉,胳膊上的刺青出现在我眼前。南希的笑容也浮现出来。南希说你知道吉米为什么喜欢我家,而不喜欢回家?因为我给他自由。我想什么是自由呢?为所欲为吗?这样想着,我又一次拨通了吉米的电话,这次电话响了。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大声说,好像在掩盖内心的恐惧。
刚才没听见。我在工作。吉米说。
今天你不是没有轮班吗?
有些变化,我回去跟你说。
我听见他嘈杂的背景音,好像在路上,有喇叭滴滴声。
那好吧。我说。注意安全。
我其实对最后的那次电话有些恐惧。我一边生气,一边害怕。我想他不会出意外吧,会不会有车祸?一想到车祸,我就颤抖起来。吉米的父亲就是车祸遇难的。我永远忘不了他看我的最后一眼。
照顾好孩子。他说。血从他眼睛里流出来,涓涓地流出来。
那是吉米八岁的夏天。蝉在窗外的树上叫。当他咽气的时候,一只蝉从树上掉下来,那只北美蝉,在地下十七年,来到这世界只有几天的寿命。
我记住了他最后的眼神和最后的话。吉米是我们唯一的儿子,我的一生为他而活。
晚上,吉米对我说他想搬出去住。
为什么?我说。家里这么大,还不够你住?
我马上就十八岁了,过了这个暑期。吉米说。加拿大人十八岁就应该独立了。
你靠什么独立?你还没有工作。
我有工作。我可以在泳池工作。
那只是暑假工作,而且是夏季。冬季你怎么办?
我可以找另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
送披萨。我今天已经去试工了。
什么披萨?我有点蒙。
是马里奥朋友的店,老板是他的朋友。
那么你不想读大学了?
这并不影响读书。我可以半工半读。
不行。我说。我不想让你打两份工。我还养得起你。
不是这样的,妈妈。吉米说。我长大了。我可以独立生活。你知道,如果在一个猴子部落,我的年龄已经可以做一个酋长了。
他尝试着笑一笑。我没有笑。
你决定了?我的心都垮下来,好像从胸腔里掉出来了一样。
决定了。我们今天去看了房子。
你们?
我和艾娃。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些人合着伙和我抢儿子。
不行。我说。在你没有结婚之前,都要和我在一起。
从一个女人的手里到另一个女人手里?吉米说。
现在难道不是吗?
可我并没有结婚。
同居还不是一样?我不想你做少年爸爸。
不会。我马上就是成年人了。我已经长大了。我每个星期都会回来看你,和你一起吃饭。
我不和他废话。不行。我说。你还小,不能从我身边离开。
你永远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吉米说。他又开始咬他的指甲。
我给了你一切。我说,你还说这种话。我开始哭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争气。我每次哭,吉米都会紧张,他会两眼发直,攥紧拳头,不说话,等着我平静下来。
但是这次,他只是低着头,摆弄着手指。
我想做我自己。吉米终于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游泳吗?因为我在水里时可以什么都不想。不想法语课,不想中文课,也不想钢琴课。我不想有这样的压力。
我没有给你压力,我要求你的,是你应该做到的。我来加拿大,不是让你成为外卖工,而是让你成为成功的人。
什么是成功呢?他说,妈妈你不是想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吗?一个能自己养活自己的人,就是独立的人。
清晨我醒来,吉米已经走了,他拿走了计算机和牙刷,还有一些衣物,是装在一个旅行箱里拿走的。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我坐在他的床上哭了一会,我尽了我全部的心,但他一点不懂。他伤害了我,我觉得心里很痛,胃被一只大手攥得紧紧的,好像要拧出水来。我突然感到我一点都不喜欢生活,就像我不喜欢游泳一样,我生活着,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其实只是一种惯性,我以为我必须这样才能拿到学分。其实不是。我也可以什么都不管,也可以不替吉米·吴操心。说到底,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我突然有大彻大悟之感。
我想我应该干点什么。
我叫上丹尼,他正在家里休息。我说给你一个工作,他问什么工作,我说跟上次一样。他笑,说一个工作挣两份钱,我喜欢。我们来到班尼泳池,远远看到马里奥站在台阶上,戴着一顶无檐小帽。我走过去望着他。
听说你给吉米找了一份好工作。我说。那孩子说他需要钱。马里奥说。
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
他十八岁了,他需要独立。
那也是我的事。我说。你少管我儿子。
我只是想帮助他。马里奥耸耸肩,一脸无辜地说。
我的家庭不需要你操心。我说。
这有什么呢。马里奥挥挥手,大度地说。就像你也帮助过我们。看那把遮阳伞,它解决了大问题,孩子们都喜欢。
马里奥正站在遮阳伞下面。这把伞,我本来是送给我儿子的。我一直认为我就是他的遮阳伞。
阴云密布,雨突然下起来,豆粒大的雨砸在游泳池中,溅起一片水雾。
我对丹尼说看到遮阳伞了吗?我要把它拆下来。
哦,天哪,你在干什么?马里奥说。
这是我的,我要把它拆了。我重复说。
你以为我稀罕你的遮阳伞?你不明白,这个遮阳伞,它挡住了风雨,也挡住了阳光。夏天是多么短暂,又是多么热烈,很多人都想晒更多的太阳,得到更多的阳光,人们恨不能每天都能日光浴,把自己晒成青铜颜色,而你却要把他们遮住,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你为什么喜欢遮阳伞呢?我真不明白。
这不关你的事。我说。我爬上了救生台。
(选自《香港文学》2024年第7期)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林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