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上午,老同学、海军专业作家李忠效早早地开车过来,接上我直奔昌平九里山,参加恩师王愿坚和他夫人翁亚尼的合碑仪式。
九里山起伏连绵,松柏稠密挺拔。幽荫的通道口,竖着一幅王愿坚与翁亚尼的彩色图板,上有金黄的菊花衬映。画板上,王愿坚身着西装配有红蓝斜条的彩色领带,稍倾地坐在前位,夫人翁亚尼依偎在他的侧后,会心的微笑荡漾在他们的脸上,亲切、慈祥的目光犹如温暖的阳光洒在我们的身上。
小时在语文课本上就读到过王愿坚的《党费》,后又在其他的小学、中学课本中看到他另外几篇小说。他是我国文坛以红军长征为题材进行短篇小说创作的佼佼者,以他与人合写的电影剧本拍摄的《闪闪的红星》,可谓是家喻户晓、老幼皆知。作为在军营中摸爬滚打近20年、对文学有所喜爱的我,对同样是穿着军装的王愿坚,怀着敬仰之情。
1987年8月底的一天,我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去找已任文学系主任的王愿坚。那时文学系的第二届学员已经报到,在楼道上见到他们欢悦的身影,着实羡慕。王愿坚的办公室在文学美术系教学楼的二层,当我找到挂着系主任牌子的办公室时,心跳仿佛加快了许多,看到里面有位长者一身戎装,端坐在办公桌旁翻看着什么,我按军人的规矩喊了声“报告”,他抬起头,我敬礼,他即笑盈盈地站起迎过来握手。这是我头一回见王愿坚,给我的印象是一位面容消瘦且泛红光的朗朗军人。我自报单位、姓名,他自然问起我的一些情况,我说我是浙江义乌人,他说他对浙江很有感情,说他们部队南下一直驻扎在舟山群岛,在军部编报纸刊物,还说他爱人就是慈溪人。我们聊得自然轻松。他的亲善、随和,让我鼓起勇气说出想读书的念头。他粗略地看了看我随身带去的已发表的作品,说你完全可以来报考文学系。我说这届文学系给总参系统(那时军委工程兵已整编为总参工程兵部)只有两个名额,待我向总参文化部请求报名时,有位干事说我年岁偏大,不能报了。王愿坚说,现在报到的学员好几位比你大。他缓缓解释道:就文学系来说,很想多招几位,可学院没有那么多宿舍,戏剧系、美术系、声乐系也一样,住不下那么多人,就限招了。各军区、各军兵种今年报考文学系的,有好几位由于名额有限没录取。他眼光亮亮地对着我,说:“学院缺的是宿舍,为了培养更多的青年作家,我打算向院里请示,增收几名走读生,这总可以吧!”
就这样,在王愿坚的努力下,我成为他的门生,进入军艺文学系研读文学。后听取张志忠老师的建议,与另一位同学一起在院招待所争取到一间宿舍,由此从容地感受军艺各个系学习、创作的浓厚氛围。
那时文学系分四个班,每班十人左右。课程安排大都是请全国著名的作家、教授、学者授课,这对像我这样长期在部队基层和机关工作的文学爱好者,对固有思维模式的冲击是极其强烈的,写作的冲动犹如鼓点,叩击心扉。原先在各军区、各军兵种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的同学,更是热血喷涌。大伙都有一股劲,想让自己的作品冲向全国,走在文学潮头的前列。
那时的学员宿舍,每间容纳四张单人床,四张小桌紧挨床铺,铺位用深蓝色薄布隔开,学员各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伏在三屉桌上写作,互不干扰。尤其是晚上,往往都奋笔到深夜。有时猛听到楼道有人敲饭盒的当当声,一看表,已经是后半夜啦!“吃夜餐啰!”随后又有人敲盆呼应。因为常常熬夜,第二天清晨往往不能按时起床出操,系里分管行政的干部就来公布各班出操人数,并提要求。更有甚者,有的同学上午不能准时到同楼南侧阶梯教室听课,有的同学不想听的课就不去,猫在宿舍琢磨文学。针对这种现象,王愿坚恳切地劝导大家:“你们还年轻,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以后的路很长,有的是写作时间。”大家敬重他,一下子就收敛了许多。可憋不了几天,有的同学就随身带着稿纸,在教室里一边听课一边在格子纸上写下一行行文字。
1988年秋天的一个假日,我与一位同学到王愿坚家拜访。那时,他住在京城的小雅宝胡同79号。我们没有预约,是王愿坚爱人翁亚尼开的门。院落不大,但很安静,几间平房古色古香,一字型坐北朝南。王愿坚笑吟吟地让我们落座会客室。会客室东侧的房间,是他们的卧室兼书房,从东南角朝西的房门往里瞧,一张写字台靠在南窗旁,他说他一般是晚上写作,前一天晚上还写了一篇书评。他说了书名,现在记不起来了。作为一位有名望的老作家,他总是在提携与推介青年作家。我们文学系第二届学员在校期间撰写的几部纪实文学,就是他作的序。我们到他的书桌旁观赏,感受敬爱的老师—一位著名作家的创作气场。意想不到的是,桌上烟灰缸插满烟头。他说这是前一天晚上写书评时抽的。我惊讶地脱口而出:“这么多!”他说:“一包半左右吧!”师母翁亚尼插话:“劝他别抽这么多,不听。”王愿坚笑着说:“习惯了,几乎每天都抽这么多,抽着抽着,思绪就来了。”
王愿坚给我们授课,重点讲的是军事题材小说的写作。过去是课本上读他的佳作,如今是近在眼前聆听他传授创作的感受和体悟,这是我们的荣幸。他在课堂上的讲叙,往往富有激情,以诗意的言语畅述独到的见解,我们倾听,既是学习欣赏,又是享受文学的盛宴。
在校期间,有两位同学获全国短篇小说奖。可就是这两位才气丰沛、创作处在上升期的同学,不知为啥事吵起来,听说还你推我拉地动了手。这让身为系主任的王愿坚的心灵受到震动。经多方谈话后,召开全系会议,三四十个人围坐会议室,两位当事人作自我批评,老师、学员代表作诚恳发言,最后王愿坚对他俩争吵引起的不良影响作出严肃的批评,并对全系的教学与创作提出了殷切期望。说到动情处,年近60的他,眼眶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他那诗质的话语,循循善诱的情感,深深地感染着我们。
在军艺两年的学习之余,我写了部分小说、报告文学、散文,但重点是放在毕业实习期间长篇纪实文学《援越抗美实录》的采访、写作上。1990年6月,我将刚刚出版的新书呈给王愿坚时,他却生病住在解放军总医院的病房。他在病床上抚摸着我的作品,脸上洋溢着满心的喜悦,话语火一般地燃烧着激情,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病情:“贤根,我该为你说说话!”
我完全理解老师的心情。但当时我只希望他尽快养好身体,故劝他不要写,指点指点即可。我实在不忍心让已患严重肺疾的老师为我们的事再劳心费力。过了一段时间,我再去看望他时,其声音依然那样明亮,神情依然那样亲和。如果不是在医院,不是穿着病号服,人们根本不会相信他已是危重病人。他很快把话题转到我的作品上:“你的书,我看了,这是我国反映援越抗美这段历史的第一部书,写得好。”他的脸色红红的,其实这正是肺部重症的反映,他语气充满激情:“你的路子对。要以这个生活为基底,再创作出一系列独有的作品来。美国作家写出了许多关于越战的作品,有的写得很好。文学就要写人。文学是人学。把背景往后推,把人往前拉,写出像巴顿那样的人物来。”
情由心生。他的话语顿挫有劲,可是喘气吃力,一直守护在旁的师母翁亚尼,帮他拧大了吸氧的调节开关。病情到了这等程度,他思维仍是敏捷,语调充满生机,殷殷之情,令我感佩动容。
谈及作品质量,他仍是亢奋:“要写得浓一些,紧凑一些。现在文学艺术的通病,写得太散,拉得太远,舍不得丢弃一些东西,结果作品缺乏功力,味道不足。我写《党费》《亲人》《七根火柴》《普通劳动者》等,都删去了很多很多。这好比雕刻,在一块石头上要得到一张脸,那就要把不是脸的东西去掉,如果舍不得凿去,那就得不到脸,就叫‘不要脸’了!”
老师的话多么形象、深刻!他对我的真诚与期盼,书写在他生动的脸上,跳跃在他鲜活的言语中,也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
人生总有遗憾,王愿坚也是。他曾两次对我说起。第一次是在我们这届学员报到时,在他办公室,我们自然聊起当时的美国作家、记者哈里森·索尔兹伯里。他感慨《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写得好,也感慨这样的题材,中国作家没写,而让一个美国人抢先了。索尔兹伯里几次采访王愿坚。王愿坚是中国研究工农红军长征问题的知名专家,又创作了那么多以长征为题材的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电影剧本。王愿坚告诉我,他是毫无保留地为索尔兹伯里提供了详尽的情况和史料。王愿坚说,他早有创作红军长征题材长篇小说三部曲的构想,只是时间太紧,还没下手。待退休了,就静下心来搞创作。不料,1989年查出他肺部已被癌细胞吞噬成海绵状,不得不住院治疗。我数次到医院探望,后来癌细胞转移到颈部,吸着氧,他又一次说起自己原先的创作计划,面色红红的,话音清晰响亮,但不免唏嘘:“马克思给我下达了召集令,可惜我没把红军长征三部曲写出来,是终身的遗憾!”
人生这个时刻,老师念念不忘的仍是文学。他军旅一生,创作了那么多令人感佩的作品,培养、提携出那么多知名作家,他奋斗的足迹,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当代文学史上。他真诚为人、诲人不倦的崇高品格所生发的璀璨光芒,始终照耀着后人前行的路。
山高水长有时尽,唯有师恩日月长。(责任编辑 黄艳)
作者:原总参某部大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