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传统中国画迎来了从二十世纪初美术革命后的又一次冲击与挑战,它被认为既『不革命 』,也『不科学 』,其价值与意义受到巨大冲击。在这个时代际遇之下,中国画必然面临如何应时而动、应时而变的时代命题。沈涛主动回应时代的需求与艺术的转向,创作了一批反映具有新中国浓郁生活气息的工笔人物画精品力作,切实地将工笔绘画推向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关键词:沈涛 工笔人物画 新变化
时代意义
沈涛(一九一五—二○一一),原名沈雪华,别号天目山人、浮玉山人。一九一五年八月十三日(农历七月初三)出生于浙江临安夏禹桥镇吴家畈。一九三二年初中毕业后,他考入杭州国立艺专首届预科生,在素描老师方幹民严格训练下,打下了良好的绘画基础。后受潘天寿和林风眠的影响,兴趣转向了中国画。一九三三年,在潘天寿的指引下,以同等学历转学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艺术教育系。一九三五年他以优异成绩毕业,遂立志于美术教育事业。经诸闻韵等先生推荐,在上海湖州旅沪中学任图画劳作教员。他一九五四年调无锡华东艺术专科学校任教,一九五八年随华东艺专迁入南京(次年,华东艺专改名为南京艺术学院),直至一九八九年夏,其指导的最后一届硕士研究生毕业,沈涛告别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艺术教育生涯①(图一)。
沈涛在艺术创作和艺术教育上均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尤其在工笔人物画创作和教学方面成就斐然。故而,将其置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中国画嬗变语境中,透过其创作脉络,可以透析出二十世纪中叶以来中国画的现代转型轨迹。时至今日,沈涛的工笔人物画仍有其时代价值与现实意义。
一 沈涛人物画创作分期
现据沈涛存世作品,大概可以将其创作分为三个阶段:探索期、成熟期、发展期②。
(一)探索期
一九四九年之前,沈涛以写意人物、山水及花鸟、水彩画等多种绘画形式,以及运用水墨表现现代写意人物,为其艺术探索期。传统类型如『早年也喜画虎,作《卧虎》』。一九三五年,『五月,在南京举办的全国性画展「艺风社第二届展览会」上,有三幅山水画作品入选参展。』一九三九年,『作山水画《策杖图》』。一九三七年,『作家乡风景水彩小品《功臣塔》《锦城晨曦》《孔圣殿》等,以抒发爱国热忱。水墨形式表现现代人物重要探索期作品如:《龙岗冬色》(一九四四)、《烽烟满眼不胜愁》(一九四六)等反映现实生活的水墨人物画。《龙岗冬色》(图二)是一九四四年在浙西民族文化馆工作期间,创作反映浙西风情的现代水墨人物画。一九四八年,潘天寿观《龙岗冬色》后题:『雪华(沈涛原名沈雪华)兄擅写生,眉睫生动,神情欲活,此即系其写昌化龙岗镇所见近作,展观之余,书此志佩。』③一九四六年创作的《烽烟满眼不胜愁》也是反映现实生活的水墨人物画,描绘中国人民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下过着颠沛流离的苦难生活场景。诸乐三为其赋诗题记。该作后于一九四九年在杭州举办的浙江省美术展览会上展出,产生很大影响。
(二)成熟期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沈涛步入创作成熟期,大致的时间阶段是一九四九-一九七六年。该时期其工笔画人物创作题材可以分作两个大类。
第一类是儿童题材,如《小孩与鸽子》(一九五三)、《热爱和平》(一九五三)、《让它开得更美丽》(一九五五)、《妈妈我来洗》(一九五七)、《采菱图(娃娃采菱)》(一九五九)、《搭积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们爱和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学习小组》(一九六三)等。其中《小孩与鸽子》(图三)是沈涛在新中国成立后所绘的第一幅工笔重彩人物画,将宏大的家国主题镶嵌在寻常的生活细节之中,以大众喜闻乐见的题材朴实而不失童趣地表达了『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主题。傅抱石赞其:『从沈涛的「小孩与鸽子」到蒋兆和的「和平」,我们清楚看到了中国人物画的线描传统的新的变化和新的发展。我们深深地认为这些变化和发展,是极为重要极堪珍贵的收获。』④
《小孩与鸽子》这幅画表达了沈涛对和平的热爱和对祖国未来的憧憬。入选一九五五年『第二届全国国画展览会』的《热爱和平》(与《小孩与鸽子》同时创作的姊妹作),同样体现出热爱和平、热爱祖国的主题。沈涛关于儿童题材的其他绘画作品均呈现出朴实自然、文气儒雅的气息,笔墨精致,蕴藏着蓬勃的艺术激情和深厚的传统功力。
第二类是现实生活题材,如《学绣花》(一九五五)、《新疆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赤脚医生》(一九六三)、《古镇新貌》(一九六四)等。这些作品从不同视角,细腻展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广阔、鲜活的普通群众的日常生活。从艺术表现的特点来看,这时期的创作都带有写生性质。沈涛在教学中重视学生的临摹、写生和创作三者的结合,一丝不苟的教风,培育和影响了一批批南艺的中国画专业学生。这一时期的作品既有场景化再现的群像之作,也有教学中的模特写生。其中《古镇新貌》(图四)是沈涛与学生一起外出采风后创作的人物画,作品再现了苏州甪直古街热闹纷繁的场景,古色古香的建筑、穿梭欢谈的行人、琳琅满目的商品展现出繁华富足的古镇生活,观画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沈涛更加直面生活,生动描绘出劳动人民的鲜活形象,如《女推土机手》(一九七三)、《焦化工人》(一九七三)、《山东老汉》(一九七四)。这些作品真实塑造了劳动者的朴实形象,洋溢着服务社会、改造社会的精神面貌。
(三)发展期
一九七七年至一九九六年为沈涛工笔画创作的发展期。延续着前一阶段的创作思路,这一时期,沈涛也创作了为数不少反映少数民族人物形象以及现实生活题材的作品,如《哈尼族少女》(一九七八)、《边寨春色》(一九八一,图五)、《拉不楞寺地摊》(一九八五)等。女性是其塑造的主要对象,画面柔和细腻,充满了女性的温婉意蕴。除此以外,历史人物肖像画以及古装仕女画也是沈涛的这一时期最主要的创作题材。
第一,历史人物肖像画。此类作品主要包括历史人物肖像、名人肖像、历史事件等。《李自成》(一九七七)、《洪秀全造像》(一九八四)、《郑和下西洋》(一九八五)等。这些作品通过人物的着装、动作等要素描绘出人物的身份、性格特征。该类作品多借鉴明清正面人物肖像的视角,继承明代画家墨骨层染法,同时吸收西方的形体塑造方法,在强调形体结构的基础上,并没有抛弃传统绘画的线条表现,既注重画面的整体性,又强调人物结构线条的起伏转折,在衣纹组织方面尤为在意线条的组织性,发扬古代宽袍大袖衣纹的处理方法,流畅概括,简洁自然。
第二,古装仕女画。这类作品主要有《莫愁女》(一九八三)等。作品中描绘的女性人物有着修长的身材和华丽的古装,在艺术手法上也体现出传统仕女画的鲜明特征,借助温润婉转的用笔、含蓄典雅的人物造型,描绘出古装仕女的柔情绰态。
二 沈涛工笔人物画的新变化与
新发展
关于沈涛的人物画,刘伟冬指出:『一方面,他崇尚和坚守传统,钻研中国古代人物画的造型理念和创作法则,博采众长,取法乎上;另一方面他面向生活,深入工厂、农村进行写生,从现实生活中获取创作灵感和题材,践行艺术为社会、为大众服务的宗旨。同时,沈涛先生还大胆地将西画中的优秀传统,如素描、结构、光影、空间等元素融入他的艺术创作中,大大增强了中国画的表现力度,丰富了中国画的视觉感受。』⑤此评论涉及沈涛工笔人物画的三个艺术来源:传统、生活与西方。沈涛的『传统』并非仅仅代表精英文化的中国工笔画传统,而是取长补短,融合了中国民间年画、壁画等艺术类型的优秀基因。概言之,沈涛新创出了一种融合多元文化传统的新图式,其工笔人物画呈现出新的变化与发展态势,具体表现在线条、造型、色彩以及构图等方面呈现了『新的变化与新的发展』。
第一,中国画的勾线,强调的是一挥而就,极少重复,但沈涛的勾线方法却别出心裁。他笔下的工笔画线条多是由淡入深一遍遍复勾出来的。这样勾出来的线条,不但毫无重复、板结之状,反而还显得明净圆润、挺劲流畅、鲜活有趣、耐人寻味。他画中的每一根线条都一定要勾到像毛线那样绒绒的感觉才去设色,以求骨气浑然⑥。沈涛染色技巧也十分高超,画作上的色块,无论轻重都染得如烟似雾,了无痕迹,真正做到了薄中见厚、厚中透气的染色最高境界⑦。
第二,沈涛对人物造型的把握颇具匠心,无论男、女、老、少均能在肌肤质感、骨骼形体上做出区分,刻画入微,形神兼备。正如董欣宾所言:『他(沈涛)将中国工笔人物画推到了那个年代的极致。在这个意义上他比蒋兆和先生表现得更彻底的具有中国画的本体性,纯度显得更高,借鉴西画技法也更加和谐自然。』⑧
第三,古朴清新的设色方式。在『三矾九染』的附色中,实现颜色薄中见厚,在遍数对比中增加了色块的丰富性。如《郁金堂中》中彩与墨的色相对比使画面清新透亮,朱红色的上衣因色彩之间的薄厚对比,增强了画面的空间性与色彩表现性。面部形体塑造不过多强调人物结构,以平面性的艺术语言,纯粹的表现出人物雅逸含蓄的状态,主体人物与背景屏风人物在用线起承转折上的细节区别,彰显出艺术语言的传承与革新,一丝不苟的细节描绘与温润如玉的绘画风格,体现出作者缜密的性格和冲淡平和的品性。
第四,沈涛的人物画亦不缺乏巧思佳构,如同时结合女性主题、刺绣文化与名人肖像的『白求恩』系列。这一系列创作均采用了传统工笔人物画法,三矾九染,细腻微妙,同时强调了光影的变化规律与明暗关系。《白求恩》(图六)作于一九七五年,画面主体为名人肖像与妇女形象。白求恩的刺绣占据了画面主体,沈涛利用焦点透视强化了名人肖像的视觉中心地位,无论是椅子、画架还是彩线支架,都向观者传达了画面主题为白求恩的刺绣画像,前方的妇女形象因此亦能更好地融入构图序列。在刻画方式上,妇女形象采用了典型的传统工笔人物画法,与采用西画光影方法刻画的白求恩肖像形成了质感反差,这种文化差异、艺术对比在沈涛笔下得到了有机调和。《彩线传真情》(图七)则更突出刺绣过程的空间感与时间感,人物形象更加饱满鲜活,颇具象征意义的万年青被引入画中,寓意白求恩的国际主义精神、共产主义精神以及对中国抗日战争所作的贡献万古长存。作于一九七五年的《彩线传深情》(图八)较之《彩线传真情》画面更加繁复,木质屏风与花鸟画的融入更加凸显出中国传统的文化特色。
三 沈涛工笔人物画创作的时代意义
基于沈涛工笔人物画方面取得的艺术成就,董欣宾认为沈涛的工笔人物画与蒋兆和的写意人物画代表了一个时代,他说:『五十年代的人物画坛,南方可以说应以沈涛先生的新工笔为代表,北方应以蒋兆和先生的新写意为开端,影响着一代人的追求,开拓出了一个新的历史风貌。』⑨沿着这一学术定位来探讨沈涛工笔画创作,就很容易理解沈涛的艺术成就、艺术影响与历史价值。如何评价沈涛工笔人物画的时代意义,首先需要将沈涛置于特定的时代背景予以观察与考量。
沈涛工笔人物画创作成熟期所处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正是一个社会转型以及文化转向的一个关节点。在此种语境下,中国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被认为既『不革命』,也『不科学』,甚至中国画被改名为『彩墨画』,专业院校也取消国画系。该时期的中国人物画多采用先勾勒再填色的传统年画形式。但沈涛则传递一个重要信息:中国画,特别是中国人物画,可以随时代发展,可以画伟大领袖,可以画英雄人物。
考虑到是时工笔画的时代危机,原本在写意人物画领域卓有贡献的沈涛决定转攻工笔人物画,以此来展现鲜明的时代特色。在随后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他始终初心不改,并在工笔人物画创作与在教学探索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绩,被誉为『开传统工笔人物画创新之先河』⑩。沈涛的工笔人物画虽带有鲜明的主题性创作印迹,但其对公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象平中见奇地精彩演绎则最终使其成为当代人物画史不容忽视的一环。
沈涛的意义在于赋予传统工笔人物画宽广的生活面向、多元的技法来源以及民族的精神内涵,进而呈现出时代的新风格。其笔下人物着力展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时代新面貌的典型形象。从创作方法与观念来看,他能够将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结合起来,开创了一种具有工笔人物画特有细腻、温润、典雅的艺术品质,但从反映生活的广度与深度来看,其人物画作品所塑造的典型形象是那个时代的生动写照。沈涛人物画创作的技术根底是西方的造型手段,所以他注重面向生活的写生,这为他塑造富有生活气息的真实形象奠定了基础。但如果沈涛的工笔画创作技法仅仅只是根源于西方的造型传统,那还成就不了沈涛的新工笔人物画风格。沈涛的成功在于将中国传统工笔绘画、民间绘画与西方的素描功夫相熔铸,构建了一种多元的艺术面貌。
沈涛还培养了一批中国画的接班人,也使得沈涛所开创的工笔人物画创作在新的历史背景下有了新的发展。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传统中国画所面临的时代问题,一批中国画家开始了他们的探索。沈涛与陈大羽、苏天赐等作为南京艺术学院第一批硕士生导师,培养了一大批美术人才(图九)。他们中许多人都成为当代中国画领域的领军人物。更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虽师出同门,但风格迥异,各有特点,各领风骚。方骏、高云、于友善等人作品中的现实主义因素和周京新、徐乐乐等人作品中的新古典要素受沈涛的艺术影响显而易见,而后来的张见、郑庆余等『新工笔』创作中亦可寻见沈涛艺术的痕迹。在历届全国美展中,南艺美术系国画专业毕业的大专、本科、研究生以及进修生的参展作品分获金、银、铜牌奖的达十余人次之多。因此,沈涛对新中国工笔人物画创作及教学发展产生的积极影响和推动作用不容小觑。
注释:
①关于沈涛生平,见刘伟冬主编《百年涛声:沈涛百年诞辰纪念画集·年表》,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二○一五年版,第二四六—二五四页。
②刘伟冬主编《百年涛声:沈涛百年诞辰纪念画集》(江苏人民出版社, 二○一五年)一书作品的时代排列是按照:一九四九年之前、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七六年、一九七七年至一九九六年的时间段来编排的。
③沈涛绘《沈涛画集》,香港:华天有限公司,一九九五年版,第七页。
④傅抱石《山水、人物技法》,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第八三页。
⑤刘伟冬《百年涛声:沈涛百年诞辰纪念画集》(前言),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二○一五年版,第一三页。
⑥周京新《回忆敬爱的沈涛老师》,见刘伟冬《百年涛声:沈涛百年诞辰纪念画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二○一五年版,第二○二页。
⑦康书增《感念恩师—回忆沈涛老师二三事》,见刘伟冬《百年涛声:沈涛百年诞辰纪念画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二○一五年版,第二一○页。
⑧董欣宾《沈涛画集序言》,见沈涛《沈涛画集》,香港:华天有限公司,一九九五年版,第七页。
⑨董欣宾《沈涛画集序言》,见沈涛《沈涛画集》,香港:华天有限公司,一九九五年版,第七页
⑩周积寅《我的恩师沈涛教授》,见刘伟冬《百年涛声:沈涛百年诞辰纪念画集》,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二○一五年版,第一七九页。
(本文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硕士研究生导师)
(责编 赵鹏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