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短篇小说大师博斯曼作品一组

2024-11-25 00:00:00赫尔曼·查尔斯·博斯曼赵巍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10期

赫尔曼·查尔斯·博斯曼(1905—1951),南非作家,曾精研爱伦·坡和马克·吐温等人作品,以写作讽刺性短篇小说见长,被视为南非有史以来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代表作有短篇集《先知及其他故事》(1947)、长篇小说《夜晚的蓝花楹》(1947)和半自传作品《冷石罐》(1949),另有大量短篇小说在其去世后结集出版。本期所选作品皆收录于《先知及其他故事》,这些故事经由一个名为夏尔克·洛伦斯大叔的虚构叙述者之口娓娓道出,艺术性地再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南非大地上的战争、迁徙、友谊、背叛与爱情。

草原上的星光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夏尔克·洛伦斯大叔讲道),星光透着寒意。如果你忘了这是冬天,不觉起了个大早,在湿漉漉的草叶上就会看到那种清冷的光。风声听起来像是一位姑娘在向星星哭诉自己背情负义的经历。

贾恩·奥克斯和我赶着驴车去了趟代德普特,晚上往回赶。贾恩·奥克斯说,绕过小山脚下有条路,从那里回德罗格屋雷要近些。因为听信了他的话,我们当晚只能坐在草原上,围着篝火,等待天明了。到时候就能找着个黑人,打听一条近道,再重回小山脚下。

我知道,这条路没错。贾恩·奥克斯又抱了满满一抱木柴扔进火里,一面还嘴硬。

“肯定不是那座小山,”我回答说,“要么就肯定不是那辆驴车。难不成你要我相信我这会儿正坐在自家客厅里吗?”

火光印在车轮的辐条上闪着寒光,一想到贾恩·奥克斯跟我一样冷,我不由得幸灾乐祸。

“这一夜过得真好笑,”贾恩·奥克斯说,“我好饿,心里好难过啊。”

我听了也觉得幸灾乐祸。我本来还担心,生怕他好过。

“你知道星星有多远吗?”贾恩接着问我。

“从这里看不出来,”我回答,“不过我拿铅笔算过一回,那是在高地草原上算的。我们现在是在低地草原,离星星就更远了。你看,它们看上去是小了点儿。”

“对,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贾恩·奥克斯回答,“不过有次在济勒斯特的酒吧里,有个学校老师说的跟这不一样。他说天文学家只要算出需要多少年能用望远镜找到这颗星星,就能算出这星星有多远。这老师用手指头蘸着白兰地,在酒吧柜台上画了一大堆图啊啥的,好让我知道是怎么个算法。可他剩下的图还没画完,先画完的图就已经干得没了。他说那是最次的白兰地,不好使。不过,还没等他讲完,女招待就过来,用抹布一抹,把他的画抹了个干净。那个老师还不罢休,让我跟他走,说他可以用另一间教室的黑板讲给我听。但女招待不让我们把杯子拿到私人间里。就在那当儿,那老师醉倒了。”

“他算是那种新派的学校老师吧,”我说,“新派的老师都跟学生讲,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学校没把他开掉,我都觉着奇怪。”1

“开掉了,”贾恩·奥克斯回答,“学校是把他开掉了。”

听了这话我也觉得幸灾乐祸。

我们卸驴车的地方附近好像有个水坑,两三匹豺狼开始哀嚎。贾恩·奥克斯跳起身,往火上添了一堆柴。

“我可不喜欢这些野兽的叫声。”他说。

“不过是几匹豺,贾恩。”我说。

“这我知道,”他回答,“我是想起我们的驴。我可不想吓着它们。”

突然,黑沉沉的灌丛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声音并不特别凄厉。贾恩·奥克斯手疾眼快地添好了柴火。

“要是生两堆火,我们躺在中间,可能要好一点,”贾恩·奥克斯说,“驴只要看到你我没事,就不那么害怕了。你也知道驴的心思。”

高大的树木被蚂蚁咬噬得仅剩下残骸,在微弱的火光下隐约可见,我们很快就生起了两堆火。灌木丛中传来第二声低沉的咆哮声时,我已经架起更大的一堆火,比贾恩·奥克斯那堆火还要旺,为了我们的驴。

后来就无声无息了,只能听见风沙沙地刮过荆棘,还有南非灌木草原上才能听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贾恩·奥克斯头枕着手仰天躺着,又望着星星发起了呆。

“我听说,这些星星都是不同的世界,跟我们的世界一个样,”他说,“上面也有人住。”

“不过依我看,星星上应该种不成玉米吧,”我说,“星星看着那么远,就跟开普敦斯尼乌雪山边上一样远。那里应该是个养马放牛的好地方。当然,低洼的地方也有麻烦,就像马里科和瓦特贝格一样,有马瘟,还有舌蝇。”

“还有蛾子,带金翅膀的。”贾恩·奥克斯迷迷糊糊地说。

不一会儿我也睡着了,等醒来时,两堆火几乎都灭了。我起身找了点柴,费了好长时间才踢醒了贾恩·奥克斯。我穿的草靴不好,鞋尖太软了。最后他终于坐起身开始揉眼睛。果然,他跟我说他一夜没睡,还说他肯定他没睡,因为他一直忙着在星星中间撵绿头蝇呢。

“我本来能抓住绿头蝇的,”他说,“可就在我要从一颗星星往另一颗星星上跳的时候,怪事来了,就像有人在踢我似的。”

说到这里,贾恩·奥克斯满腹狐疑地望着我。

我告诉他,看得出来,他一直在做梦。

等火上堆满了柴,贾恩·奥克斯又旧话重提,说这一夜过得可笑,又开始说起星星了。

“你觉得水手在海上该怎么办?夏尔克,”他说,“要是他们不知道路,附近又没有船可以打听的话?”

“他们要问的都记在花花绿绿的纸上了,”我回答,“纸上的黑线会告诉他们从开普敦到圣赫勒拿怎么走。纸上的数字会告诉他们船沉没以前还能开多久。布尔战争的时候我去过圣赫勒拿。住在船上就跟住在牛车里一个样。只不过,船上当然没那么舒服,在停靠之前走的路也更远。”

“我听说,有的地方,水手靠星星认路,”贾恩·奥克斯说,“我搞不懂,别人为啥要跟我说这些。”

他一声不吭地躺了一会儿,仰望着星星,陷入了沉思。

“我记得有天晚上我站在安妮·斯坦妮家的门阶上,”贾恩·奥克斯顿了顿,接着说,“我想把牛群赶到林波波河,去躲旱灾。我跟安妮说,到雨季来的时候我才能回来,我不在的晚上她得盯着一颗星星看,想着我。我告诉她是哪颗星星。你看紧紧排成一行的那三颗星星。我要她看着中间那颗星星,想着我。可她说,一周前威廉·莫斯泰特就把牛群赶到林波波河去了,他已经把那中间的星星挑走了,也要她看着那颗星星想着他呢。我只好说,那好吧,我就挑最上面那颗星星算了。可安妮还是说,那颗星星已经是斯托费尔·布林克的了。没法子,最后我同意让她每天晚上看着最下面的星星想着我。她父亲好像一直躲在门背后偷听我们说悄悄话。我刚说完那句话,他上了门阶,自作聪明地问我们:‘那碰上阴天怎么办?’”

“然后呢?”我问他。

“安妮一听就火啦,”他说,“她怨她父亲只会坏事,还说他这话说得太没意思了,因为这是他第三次跟一个小伙子讲这样的话了。她说,不管人家小伙子有多傻,他父亲也没权利在人家面前开那样的玩笑。安妮这么护着我,我听了很开心。后来发生的说来话就长了。我在林波波河碰到了威廉·莫斯泰特和斯托费尔·布林克,在一起待了几个月。我们三个年轻人夜夜围着火堆看星星,要是不认识的人看了,肯定觉着奇怪。我们一起待了一段时间,处得很好,雨季来的时候我们就回了马里科。那时候我才知道,安妮的父亲说对了。我是说,他关于阴天夜晚的那番话说对了。我那时才知道,正是在那个阴天的夜里,安妮跟着一个佃农跑了,跑到约翰内斯堡了,那佃农打算到矿上找活儿干。”

贾恩·奥克斯叹了口气,再一次陷入了深思。

我们聊会儿天,再打个盹儿,一夜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们现在只生着一堆火,贾恩·奥克斯和我轮流往火里添柴。天快亮的时候冷得厉害,我们俩冻得浑身哆嗦。

“不管咋说,”贾恩·奥克斯顿了顿,又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对星星那么感兴趣了。我遇上这事的时候还年轻,这事我跟谁都不提,大概也就跟十七个人说过,别的人听都不愿意听。不过每到了晴朗的夜里,一看到那一行三颗亮晶晶的星星,我总要盯着最下面的星星看啊看的。那颗星星一闪,总感觉特别的亲。那好像是我一个人的星星,它发出的光跟别的星星也不一样。你知道,夏尔克·安妮·斯坦妮嘴唇红红的,头发长长的,夏尔克,她笑起来那个美啊。”

不久,星光暗淡了下去,我们把驴子赶拢到一起,准备上路了。我在想,如果安妮·斯坦妮知道还有这么个人,夜夜仰望着晴空的星星,梦想着她的嘴唇、她的长发和笑容,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一想到这里,我也就知道答案了。安妮·斯坦妮当然是不会想起贾恩·奥克斯这个人的,绝对不会。

毫无疑问,安妮·斯坦妮是对的。

我们那晚居然谈了一整夜的星星,这事儿想想真是奇怪。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这是因为很久以前的一段旧情。

我们爬上驴车,开始找回家的路。

“我知道,济勒斯特酒吧里那个学校老师说得一点儿不对,”末了,贾恩·奥克斯又想说星星有多远了,“那三颗星星里最下面的一颗,唉,它已经暗下去了,它离我很近。是的,它离我很近。”

迁徙中的牛车队

每当看见白花花的雨水冲刷着荆棘树,就像眼下(夏尔克·洛伦斯大叔讲道),我就会想起上次下雨的情形。牛车里有个姑娘1cddd110538c41a005e8c97e8b3f934b78f75c817994f1dd93fed1fed02968a5做了个梦,结果她的梦应验了,她的心上人来了。他骑着马穿过草原,飞奔到她身旁。这位心上人应了她梦想中热切的期盼,穿过蒙蒙烟雨来了,却没逗留多久。

他走了以后,这姑娘眼中缓缓流露出的一种眼神,足以让她的爱人困惑不已,因为那是一种近乎满足的神情。

那一场雨一直下到斯芬顿峡谷。有五辆往北进发的牛车正在泥泞中艰难缓慢地跋涉。我们刚去了趟济勒斯特参加教堂圣餐礼,那可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你知道圣餐礼是怎么回事。

上帝把圣餐礼安排得很分散,好叫人都有机会去教堂。也有机会进电影院,兴许还能混进酒吧。不过那就得从后门进,从紧挨着酒吧的布料店那条暗巷子进去。

济勒斯特地方小,圣餐礼的日子要是被人瞧见去了酒吧,是要遭人议论的。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从布料店那条暗巷子进去时,却发现荷兰牧师正在那擦嘴呢,当时我那一惊非同小可。牧师瞪着我,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使我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所以我掉头就往电影院去了。

电影院里人满满当当。刚开始我没看懂放的是什么,后来坐在我旁边的小男孩懂英语,跟我解释演的是什么。

电影上演的是一个年轻人,专门靠载客过活。这小伙子后来落在警察手里,被带进一个小房子,捆在一个椅子模样的东西上。小伙子长得帅气,他爱人为了他死去活来。

我不知道他们把他捆在那上面干啥,我只知道,我在布尔战争中被俘后关在圣赫勒拿,他们从没把我捆在椅子上。他们让我擦木头椅子,一周擦一回。

我不知道那小伙子后来咋样了,因为乐队奏起英国乔治王赞美诗的时候,所有人都起立了,他还坐在椅子上。

※ ※ ※

几天以后,五辆牛车满载着从济勒斯特参加圣餐礼回来的人,往大马里科镇方向缓慢地行进。牛车里坐着妇女和孩子,一路上听着雨水敲打篷布的声音。车夫们走在牲口旁边,迎着大雨,时不时甩甩长鞭。

天空一片漆黑,不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我在雨中赶了会儿车,感到有些孤单,就把鞭子递给领路的卡菲尔黑人,赶到阿德里安·布兰迪的牛车前头。阿德里安裤子卷到膝上,一面挥鞭子赶牲口,一面护着烟管,搞得手忙脚乱。我一声不吭地跟阿德里安肩并肩走了一段路。

“这个明妮啊,”阿德里安突然说起他十九岁的女儿,“济勒斯特有个地方她不该去的。可每次圣餐礼的时候她都偏偏在那儿,真叫人闹心。她真是昏了头啦!”

“哦,对,”我回答,“她是昏了头。”

话虽这么说,听了阿德里安的话我还是吃了一惊。在我印象中,明妮可不是那种女孩,拿着他爹的钱在酒吧里喝桃子酒。我正在担心,不知她有没有在布料店的暗巷子里撞见过我。阿德里安却兀自絮叨个不停,我才感觉松快了不少。

“就是放电影的那地方,”他补充说,“每次明妮从那里回来,都满脑子的怪念头,哪像个庄户人家的丫头。上一回从电影院回来以后更是反了天,说她不想嫁给弗兰斯·杜·图瓦了,说什么弗兰斯太老实。”

“这倒不难解决,阿德里安,”我出了个主意,“你给弗兰斯·杜·图瓦教几手,他就没那么老实了。比如,别人家离了群的牛只要进了你家养牛场,你就打上你家的印子。牛瘟以后你把赔偿单里的数字改了。还有……”

阿德里安恼羞成怒地瞪着我。

我正一桩一件地列举他能教给弗兰斯·杜·图瓦的诸多神通,他打断了我的话头。“不是那回事。明妮想要个有点神秘感的男人。她要的男人可以不老实,可是得有点洋派头,还得心眼好。她在电影院里看到过那样的男人,自打那以后就——”

我俩同时开始四处张望。

透过白花花的雨帘,有人骑着马冲我们的牛车飞奔而来。他骑得飞快,阿德里安和我站在那里张望。

这时候我们的车已经落在后面好一截了。

骑手快马加鞭,疾驰而来,很快就追上了我们,然后突然勒住了缰绳,马高高地跃起前蹄。

这位不速之客介绍说,他叫库斯·菲沙尔,正往贝专纳保护地赶去。我和阿德里安也介绍了自己,很快菲沙尔就接受了我们的邀请,同意跟我们一同过夜。

走了一英里以后我们卸了牲口,把五辆牛车赶拢到一处,摊开帆布挡雨。

第二天雨停的时候,库斯·菲沙尔已经见到了阿德里安的女儿明妮,决定跟我们多待些时候。

我们又上路了。我走在自己的牛车旁,看得见库斯·菲沙尔和明妮在一起。他们坐在阿德里安的牛车后头,摘了帽子,腿垂下来晃来晃去的,晨风轻轻拂过他们的头发。看得出来,明妮迷上了这个陌生的小伙子,而他似乎也对明妮很有兴趣。

连续下过好长时间的雨,天骤然放晴,轻风拂过湿润的青草。有那么一刻,你感觉跟草原分享着同样的秘密,你仿佛在心里低声诉说着什么。你肯定有过那种感觉。

他们大部分时间手拉手坐在那儿,菲沙尔说得很多,明妮不时妩媚地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我估计他说的全是骗人的鬼话,因为堕入爱河的年轻人最会骗人。

我想起阿德里安跟我说过,明妮去了电影院以后就生出不少怪念头。我细细打量了一下菲沙尔,怎么看都觉得他很像电影里演的那个被捆在椅子上的人。

菲沙尔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衣冠楚楚,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风度翩翩,几乎人见人爱。

不过,我注意到菲沙尔有点怪。比方说,车队进了又高又密的骆驼刺林子后不久,我们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驰而至。骑在马上的是住在这附近的两个农民。不过奇怪的是,库斯·菲沙尔一听见马蹄声,马上松开明妮的手,藏进了帆布。

更准确地说,他是一头扎进了帆布——他的动作太神速了。

我猜菲沙尔这个举动可能没什么别的意思。他要是心血来潮,想看看他一直坐在屁股底下的帆布下头藏着什么,也无可厚非。再说,只要他乐意,就是在帆布下头多看看也无妨。不过他在帆布下待得久了,再露面的时候,难免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

那天晚上我们在格伦河附近歇了脚,那真是光风霁月的大好时光。大伙儿围着篝火烤肉,煮玉米糊糊吃,一边唱着歌,讲着鬼故事。我在想,要是弗兰斯·杜·图瓦,就是被明妮在济勒斯特甩掉的那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亲眼看到明妮和库斯·菲沙尔勾肩搭背地坐在一起,向世人炫耀他们的爱情,在篝火照耀下兴奋得满面春风,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我知道这两人短暂的爱情有多美好,不过说不清为啥,可能因为自己见得太多,我也不免替他们担忧。

第二天我们没赶路。

因为下雨,格伦河水猛涨。欧帕·凡·汤德在开普1住的日子长了,很熟悉河水的涨落规律,也会游泳。他告诉我们,一天之后才能安全过河。于是我们决定留在原地,等第二天再过河。

库斯·菲沙尔刚听了这个消息忐忑不安,说他必须哪天哪天赶到贝专纳兰保护地。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又接受了这一现实,不得不等第二天河水退了。

我注意到,他一直不停地盯着草原上我们来的方向张望。我觉着那神情很是焦虑紧张。

有几个伙计去打猎了,剩下的围着牛车,收拾车轭和车辕,干点杂活。菲沙尔也没闲着,他忙这忙那,帮着明妮做饭。两人不时打情骂俏,笑声不断。

夜色降临了,五辆牛车上的人又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这个晚上比前一天晚上更红火热闹,歌唱得更动情,故事讲得更精彩。

第二天牛车能蹚水过河的时候,人们还是余兴未尽。套牲口的时候人们忙忙碌碌,透着热闹劲,但让人激动的还不止这些。

因为我们过河的时候库斯·菲沙尔已经不在了,而明妮眼中缓缓地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情。

牛车吱吱呀呀地上了路,水花四溅地下了河。这时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库斯·菲沙尔,他骑在马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穿制服的骑手。他只能用双手摘下帽子和我们告别,因为他两只手已经被铐在一起了。

但我一直忘不了明妮眼中缓缓流露出的一种眼神,那是一种近乎满足的神情。因为,她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发生在女主人公身上的故事终于发生在她身上了。

催情果

你提到一种朱巴草(夏尔克·洛伦斯大叔讲道),是的,这种朱巴草在马里科无人不知。它长在悬崖高处。人们都说,你得在月圆之夜的午夜时分摘下一颗鲜红的小果子。要是有哪个年轻小伙子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姑娘爱上自己,那他只需把朱巴果汁挤入姑娘的咖啡里就行了。

据说,姑娘喝下这种浆果汁液后就会忘记小伙子的种种不足:什么额头太低啊,耳朵太凸出啊,嘴巴太大,等等,她会通通忘掉。她甚至会忘记她上上周才跟你说过的话:就算德兰士瓦只剩你一个男人,她也不会嫁给你。

她只知道,喝完一杯咖啡后,她眼前的这个男人突然变得无比英俊。从这里你就知道,这种植物的药效有多强。我是说,大伙儿要想想,马里科有些男人长得实在不怎么样。

不过,我知道有个小伙子对这种朱巴草就没那么迷信。事实上,他常抱怨说,有天晚上他爬上悬崖去摘这种红色浆果,之后却反而不如从前那般受姑娘们待见了。不过这小伙子又说,邻家姑娘们不待见他,大概是因为他摘下浆果没多久牙就掉了一大半。

事情是这样的。这小子正向姑娘杯里挤果汁的时候偏巧给姑娘他爹撞见了,而这位老爹是个火暴脾气。

自那以后,再听到有人说这种春药多么多么神奇,这小伙子就一声不吭地听着,前牙处的嘴唇瘪塌塌的,一副嘲讽的样子。

“是的,伙计,”最后他口齿不清地说,“我想我一定是摘的时间不对,不是月亮没圆,就是那会儿不到午夜。我现在只觉着庆幸,幸亏我当时只摘了一颗,我本来想摘两颗的。”

朱巴草对这小伙子产生了这等药效,我们都觉得够悲剧的。

但是,吉迪恩·范德马维的经历却大相径庭。

有天晚上,我戴着探照灯去高地草原打猎。大伙儿都知道夜间打猎是怎么回事:在探照灯的强光下,你只能看到猎物的两只眼睛。万一给逮住了,就得吃三个月的牢饭。因为原先有个警察在贝专纳兰保护地边界追捕牛贩子,被夜间打猎的牛贩子打伤了脚,就打在这里(比画),那以后戴探照灯打猎就算犯法了。

济勒斯特的治安官对牛贩子的手段并不了解,认定警察的脚只是意外受伤。所有人都对这一裁定十分满意,除了那名脚受伤的警察以外。上法庭那天,他脚上还缠着绷带。可立法会委员里就有不少人干过贩牛的买卖,跟治安官比,对于警察的脚是怎么中的枪,这些人可是心知肚明,因此这项新的法令就出台了。

所以,到悬崖上去的那天晚上,我轻手轻脚的。

我不停地关掉探照灯,长时间站在树丛一动不动,确保没人跟踪。这要在平常,本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几天前有人曾看见两名警察在这一带的灌木丛中来回。看相貌,他们都很年轻,一心只想着升官。他们还不明白,一个警察应该做的,是在老实巴交的农民家喝点儿桃子酒,而不是一看见他们戴着探照灯打猎就上来抓捕。

我一面往前走,一面拿探照灯左照右照。突然,在探照灯的强光下,我看到一双眼睛,大概在百步开外。等看到了眼睛上面的卡其色警察头盔,我才想起来,像这种月明之夜,不适合出来打鹿。

于是我往家跑。

我抄了近路,就是悬崖上的那条路——在比较陡的那一侧。从悬崖上往下溜的时候,我能抓什么就抓什么,树枝啊,树根啊,岩脊啊,草丛啊啥的。当我溜到悬崖脚下,回过神来能坐直身子的时候,那个警察正俯身看着我。

“夏尔克大叔,”他说道,“能借你的探照灯用用吗?”

我抬头一看,是吉迪恩·范德马维。他是个年轻警察,在代德普特当差有些日子了。我之前见过他几次,发现他很讨人喜欢。

“尽管拿去用,”我答道,“不过你得小心,你可是警察,警察犯法,罪加一等。要是给逮住,可比我们老百姓严重多了。”

吉迪恩摇了摇头。

“你误会了,我借灯不是去打猎,”他说,“我是想——”

他停下不说了。

然后不自然地笑了。

“这事说起来有点傻,夏尔克大叔,”他说,“不过你可能能理解。我是来找那种朱巴草的,我考三级警官复习要用。这眼看就午夜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

我不禁为吉迪恩感到遗憾:我突然意识到,他成不了一名优秀警察。要是他连一株朱巴草都找不到——要知道,这种植物在悬崖上成千上万——那他就更别想发现牛贩子的踪迹了。

我递给他探照灯,又告诉他该去哪儿找。吉迪恩谢了我以后走了。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回来了。

他从警服口袋里掏出一颗红色浆果,拿给我看。我不想听他继续扯谎,说什么他要用这浆果复习考试,就先开了口。

“是为了莱蒂·科迪埃?”我问他。

吉迪恩点了点头。不过他太害羞,开始不肯讲太多。其实我早就猜到,吉迪恩隔三岔五地跑去克里斯杨·科迪埃家,并不是为了去听克里斯杨讲他一辈子的经历。

不过,我还是提到了克里斯杨一辈子的经历。

“是的,”吉迪恩回答道,“莱蒂的父亲讲到他十一岁的事儿了。到现在他讲了一个月了。”

“有你听他讲故事,他一定高兴,”我说,“除了你,另一个肯听他讲故事的就只有一个保险员了。不过他听了两周后就走了,因为整整两周时间克里斯杨才讲到他刚过完五岁生日。”

“可是莱蒂很美,夏尔克大叔。”吉迪恩终于说到了莱蒂。

“我跟她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当然,我不过是一个警察,指望她看我两眼简直痴心妄想。不过能坐在她家客厅,听他父亲讲他六岁之前的人生经历,有莱蒂不时进来添咖啡——这就是爱啊,夏尔克大叔。”

我表示同意,说那肯定是爱。

“我算过了,”吉迪恩解释道,“照他现在这个讲法,大概两年时间他一辈子的故事就讲到头了,到时候我没理由再去莱蒂家了。一想起这事我就心烦。”

我说,这确实让人没法安心。

“有好几回,我都想跟莱蒂说,我有多喜欢她,”吉迪恩说,“但一开口,我就总觉着不对劲:不光我的警服破破烂烂的,我靴尖烂得都卷了边,声音也开始发抖。结果我只跟她说了这么一句:我很快还会来,就因为我还要听她父亲讲剩下的故事。”

“那你拿这朱巴浆果打算干啥?”我问。

“这浆果,”吉迪恩的声音里饱含着强烈的渴望,“也许能让她先开口。”

我们很快就分手了。我拿起灯和枪,看着吉迪恩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心想着这可真是个好小伙子。非常单纯。不过,我觉着他最好还是干他警察的本行。因为他要是去贩牛,每次过边界准会被逮住。

第二天清晨,我开车去克里斯杨家的农场,想给他提个醒,上次洗羊的时候他借我的那罐洗羊液,到现在还没还呢。

我在那儿只待了一个小时,这中间克里斯杨一直在跟我讲他九岁之前的事儿,喋喋不休,我压根儿就没机会跟他要洗羊液。莱蒂端着咖啡进来时,我随口向她父亲提起了吉迪恩。

“对,那小伙子有点意思,”克里斯杨说,“还很聪明,我就爱跟他讲我这辈子的事。他说,我讲的那些事不光叫人爱听,对他还很有用。这我很理解。要是他很快就升了警官,我觉得一点儿不奇怪。所以,凡是对他有大用的,我都跟他讲得特别细。”

我没怎么注意听克里斯杨的话,只顾着仔细观察莱蒂听到吉迪恩的名字时作何反应。她几乎不动声色,但我对男女情事很敏感,看到的那点就足以说明一切了。我注意到,她脸颊泛起了红晕,两眼闪闪发亮。

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莱蒂。她正站在一棵荆棘树下,古铜色的胳膊,甜美安静的面孔,加上丰满的胸脯,美得像画中人。毫无疑问,不管嫁给谁,她都会是一位好妻子。吉迪恩对她有爱慕之情也不难理解。

“莱蒂,”我问道,“你爱他吗?”

“我爱他,夏尔克大叔。”她回答道。

就这么简单。

我连吉迪恩·范德马维的名字都没提,但莱蒂马上猜得出我指的是他。我干脆把前天夜里在月圆时分悬崖上发生的事儿说给莱蒂听,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我只讲了莱蒂最关心的那些事,比如我向吉迪恩解释去哪儿找那种朱巴果。要换了别人,或许会拉拉杂杂,讲自己怎么摔下悬崖啊,又怎么抓住树枝草根啊,惹得莱蒂厌烦。但我不这样。我跟莱蒂说,是吉迪恩溜下了悬崖。

毕竟,那是莱蒂和吉迪恩之间的事,我不想过分突出自己。

“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莱蒂,”我说道,“把你的咖啡放在吉迪恩够得着的地方,给他足够的时间把朱巴果汁液挤到你的杯子里。”

“我要是从门缝儿替他望风,”莱蒂说道,“或许更保险。”

我拍了拍她的头,表示赞同。

“然后你就到客厅,把咖啡喝掉。”我叮嘱她。

“好的,我知道了,夏尔克大叔。”她简单地回答。

“喝完咖啡,”我最后总结道,“你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但是别太过火。”

看到她再次满脸羞红,真叫人开心。我赶车离开的时候自言自语道,吉迪恩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关于莱蒂和吉迪恩就再没什么好讲的了。

过了些日子,我又遇到了吉迪恩。正如我所料,他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这么说那朱巴果起作用了?”我问。

“简直神了,夏尔克大叔,”吉迪恩回答,“有意思的是,我把朱巴果汁挤到莱蒂咖啡里的时候,连她父亲也不在!因为我到之前莱蒂跟他父亲说,玉米地需要他过去。”

“朱巴果真有人说的那么神奇吗?”我问。

“这东西起效太快,说了你都不信,”他说,“莱蒂才抿了一小口,就直接跳到我大腿上来了。”

不过话说到这里,吉迪恩大有深意地眨了眨眼,我这才明白,他远远不像我想的那么单纯。

“夏尔克大叔,莱蒂的父亲告诉我,那天早晨你去过他家。那时候我就知道,这浆果一定会有效了。”他说。

褐色的曼巴蛇

“上帝啊,吓死人了,”亨德里克·范·贾斯维尔德惊呼道,“想想看,很有可能咬的是我啊。”

他手卷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喊人。没几分钟,皮特·厄伊斯就拿着把毛瑟枪,从一堆白荆棘灌丛中出现了。

“怎么了,亨德里克?”皮特问。但已经用不着回答了,因为那具尸体正躺在牛车旁。

“是曼巴蛇?”皮特问。

“褐色的曼巴蛇。”亨德里克回答。

两人脱帽默哀。这事已无可挽回了。在马里科地区,褐色的曼巴蛇和死亡是同义词。大家都知道,死亡面前,谁都无能为力。

要是被宽头眼镜蛇、鼓腹巨蝰或者粗皮小眼镜蛇咬伤,有把利刃或者高锰酸盐晶体几乎都能有效治疗。但是被曼巴蛇咬伤就不一样了。只能遵从上帝的旨意,在挖开的墓穴上为他祷告,唱赞美诗,再用红土把坟坑盖上。

为了躲旱灾,亨德里克和皮特从施瓦泽尔-雷内克一路艰苦跋涉而来。他们赶着车和畜群,穿过了北德兰士瓦,到了达沃斯伯格山脚下,这里有一片大草原。

他们在这里卸下车马待了几个星期了,除了在平原上射射跳羚也没什么好干的。可眼下,他们得着手埋掉这个放牛的卡菲尔黑奴。

黑奴们挖坟的时候,两个白人一直站在边上。亨德里克跟两个黑奴开始用一张旧毯子裹尸身。他们干起来笨手笨脚的,因为他们对这抬埋人的活计都很外行。这放牛人死的时候,左手压在右胳肢窝下面,试图减轻被咬伤的手指的疼痛。

他们搬动尸身时,死人的手僵直地甩到大腿上。亨德里克忙掉过头去,但是在这之前他还是看到了那只死人的手。曼巴蛇的毒牙把它咬得面目全非,让人触目惊心。

“没错,人们都说最怕蛇咬的地方就是手,”皮特站在离这边有几步远的地方,漫不经心地说,“手或者脸,人们说要是被曼巴蛇咬到了手,还没等倒地人就死了。”

在亨德里克听来,这伙计的话说得又冷酷又刺耳。他真希望皮特能把嘴闭上,像那些黑奴一样。至少黑奴还知道,死亡是件庄严的事,草原也知道。因为草原一片寂静,死一样寂静。每逢丧葬,草原上总是这样,一片死寂。

突然,亨德里克害怕起来。这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感,他自己也理解不了。但是这种恐惧感让他觉得很孤独。似乎这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这死去的放牛人了,只有他和这具尸身在一起独处。不知怎的,皮特和那几个黑奴与他似乎隔膜了起来。他记得这种感觉他以前有过一次,当时他射杀了一只鹿,就是这种感觉。

那一回,他掏掉鹿的内脏,把两只鹿腿绑在一起,准备扛在肩上往家背。就在这时,他第一次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跟那头死鹿有种奇怪的亲近和默契。眼下,他站在放牛人的尸身跟前,准备把他放进坟坑下葬的时候,那种与死亡为伍的奇怪感觉又回来了,让人毛骨悚然。

在热带炙热的正午时分,亨德里克却打了个寒战。

皮特又开始讲话了。

“你看到那条曼巴蛇了吗?”

“嗯。”亨德里克简短地答道。

“那他看到了吗?”皮特又问。

“没有。”亨德里克回答。

亨德里克注意到,皮特说起那个放牛人的时候,尽量避免叫他的名字。这些事儿真是没法解释,亨德里克心里琢磨。人一死,人们再提起他的时候就不敢直呼其名了。真是件咄咄怪事。

“那就对了,一般都是这样的。”皮特说。亨德里克听了心里一惊,虽然皮特接下来的话并没怎么打断他的思路,可他还是觉得心神不宁。

“没错,”皮特继续说,“人们常说,要是被曼巴蛇咬了,还没等看到蛇人就死了。还没等你反应过来,蛇就钻进你身后的草丛里,跑没影了。整个过程来得太快了。”

亨德里克没搭话。不知为什么,他不愿让皮特知道他理解和分析的都对,以免他自以为是。可实际上也就是这么回事。当时放牛的正朝着牛车走去,突然就喊了一声,声音不是很大。紧接着,亨德里克就看到褐色的圈状物闪电般地消失在草丛中,放牛的随后倒在牛车旁,缩成一团痛苦地痉挛着。在亨德里克的脑海中,还能看到阳光照在光滑的褐色蛇身上发出的点点光亮。

“人们还说……”皮特继续说。

但是亨德里克打断了他。

他不喜欢皮特说这种事时那麻木不仁的口气。好像有人被蛇咬了,没来得及跟上帝言和,就死在自己在眼前,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

两个白人站在墓穴的一头,黑奴们挨挨挤挤地缩在另一头。大家都摘了帽子。皮特的祷告很快就结束了。

“阿门。”皮特祷告一结束,亨德里克跟着祝祷。

“阿门。”黑奴们也自觉地跟着祝祷。他们不熟悉白人的葬礼仪式。他们是贝专纳兰人,丧葬仪式不一样。

“不管怎样,他是个善良的卡菲尔人,”皮特边说,边往墓穴里扔了一抔土,“我们也给他唱首赞美诗吧,就唱《我的灵魂安息》吧!”

于是,两个白人就开始唱这首荷兰新教的教堂圣歌,黑奴们尽力跟着唱。

然后,坟坑上填了土,葬礼就结束了。

雨季就要来了,这意味着施瓦泽尔-雷内克的旱季快结束了,亨德里克很高兴。到时候他们就能套上车,赶着牛群回家了。只跟皮特和黑奴一起在草原上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需要有人陪伴。

这么长时间只能跟一个白人聊天,很不好过,特别是这唯一的白人还是皮特·厄伊斯。皮特老说蠢话。比如葬礼之后,他说:“你知道啊,亨德里克,人们都说,闪电不会两次击中同一个地方。曼巴蛇也一样,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咬人两次。”

说着皮特还拍拍亨德里克的肩膀,想等他附和一下这个笑话,什么笑话都无所谓。

“这话说得还不错吧?亨德里克,我自己想出来的!”皮特说。

“我希望在你想好下一个笑话之前,我们已经回到施瓦泽尔-雷内克了。”亨德里克说。看到皮特诧异地看着他,他又赶紧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到那里你就能讲给更多人听了。”

“我明白了。”皮特回答,然后转身走了。

打这以后,这两人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

皮特到丛林里打猎去了,亨德里克乐得自己一个人待着。他坐在一棵放倒的树干上,心不在焉地盯着皮特离去的方向。

忽然传来一声来复枪响,在大草原的悬崖间回荡。亨德里克知道不会再有枪声了。这就是皮特打猎的风格,他会耐心地偷偷追踪一头雄鹿,一追就是几个小时,不到万无一失他是不会开枪的。皮特吹牛说,他打猎的时候,毛瑟枪里只装一发子弹。他要么带回来一头公鹿,要么带回那颗没发射的子弹。

根据枪声的距离,亨德里克判断皮特很快就会回来。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高兴。坐在被白蚁蛀空的树干上,一个人晒晒太阳,他感觉很受用。

他想象着皮特如何俯视着打死的雄鹿,用猎刀削着尚有余温的鹿肉,正想的时候,亨德里克突然意识到,那种与死亡的亲近感又重新控制了他——在草原上掏出鹿内脏的时候,在葬礼上用毯子包裹放牛人尸体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他吓得魂不附体。

他四处望了望,哪怕能看到一个黑奴,他都能觉得好受一点。但他想起来,黑奴都出去放牛了。他浑身颤抖,心想,马里科真不是个人待的地方。这里只有太阳、石头和荆棘树。真是让人抓狂!除了荆棘、石头、太阳,再什么都没了。偶尔来这里看看还行,但是没必要待久了。必须得有伴儿,必须得有个和皮特不一样的伴儿。

他想起了皮特,想象他正背着雄鹿,穿过灌木丛往回走,一步步越走越近。行啦,有皮特陪着也比这强烈的孤独感好多了。他凝视着远处的灌木丛,要不了多久皮特就会回来了。

但是还有皮特背在身上的那头鹿。亨德里克拿定主意,他要试着跟皮特说说这时不时困扰着他的奇怪感觉。没准皮特能理解呢,说不定他也有同样奇怪的感觉呢。

就这样,等皮特回来,就跟他说说。

没过多久,皮特回来了。亨德里克看着他从树丛间穿过来。他摘下帽子挥了挥。皮特也向他挥挥帽子。突然之间,亨德里克感觉左手一阵剧痛。他看到皮特扔下枪和鹿向他跑过来。亨德里克从树干上掉了下来,手紧紧地夹在胳肢窝底下,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不动了。他的腿蹬在蚂蚁窝上,头栽在草地上一个小坑里。这样躺着真奇怪,亨德里克心想。但是更奇怪的是,之前传遍全身的剧痛,居然消失了。他想起来,他的手还夹在胳肢窝下,他想抽出来看看哪里受伤了。

但是,他的手动不了了。真邪乎。他想坐起来,但也坐不起来了。

“皮特。”他想喊皮特,但是嘴唇动不了,发不出声音来。

这真是邪乎了,亨德里克心想。

接着,皮特走上前来,慢慢地摘下了帽子,亨德里克就明白了。

“上帝啊,吓死人了!”皮特说,“差一点儿咬的就是我啊。”

先知

不,我从没遇到过那个叫范·伦斯堡的先知,是他告诉肯特将军: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时候到了。大家都知道,肯特将军听从了他的建议。即便他们二人被关进了比勒陀利亚监狱,将军仍然对伦斯堡的预言深信不疑。

但我认识另一名先知,名叫伊拉姆斯,斯特凡努斯·伊拉姆斯。范·伦斯堡只是预言事情会如何发展,有时也会出错,而伊拉姆斯则不同,他会通过预言使事情成真。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而我最终却对伊拉姆斯的能量产生了怀疑。

很多人像范·伦斯堡一样,只会预测未来,可当你遇到一个真的可以创造未来的人时,你就不敢跟他开玩笑了。德罗达尔所有的农民谈起伊拉姆斯来都是十分尊敬的,即便他并不在场,听不到人们在议论他什么。因为只要你对他做出了一丁点不敬的评论,就会有人跑去告诉他。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有次我在皮埃特·弗瑞尔家说过,我要是一位像斯特凡努斯·伊拉姆斯那样了不起的先知,就先替自己预言一双草靴,因为伊拉姆斯的草靴鞋面破了,两个鸡眼和一个嵌甲都看得见。这话说了不久,我的农场连续六个月灾难重重,六头最好的耕牛也染上瘟疫死掉了。所以我知道,弗瑞尔一定把我说的话告诉了先知。

在那之后,每次我想说伊拉姆斯的坏话时,就会跑到草原上说个痛快。你可以想象。那段时间我经常独自去草原。要忘掉那六头耕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不止一次希望伊拉姆斯也会劝肯特将军在合适的时候举兵起义,反击英国。不过以他的头脑,是不会这么做的。记得有一次,德沃斯堡校委会开会前,我们聚在一起,我问了他这个问题。

“斯特凡努斯大叔,你怎么看新轮税?”我问,“你不觉得布尔人应该举着枪、扛着旗,到济勒斯特的治安院前示威吗?”

伊拉姆斯只看了我一眼,我就心虚地垂下了眼睛,为刚才的口不择言后悔不迭。他的目光似乎能将我看穿。我觉得对他来说,我就像一只被射杀、开膛的羚羊,里面的心肋肝胃全部一览无余。和这样一个人坐着交谈可不是什么美事,因为他看你如同一只开膛的羚羊。

伊拉姆斯就这么继续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害怕。要是一开始他就对我说:“你知道,你就是一只开了膛的羚羊。”我肯定会回答说:“你说得对,斯特凡努斯大叔,这我知道。”我能感觉到他有一种巨大的能量。虽然从外表看,他不过是个普通农民,留着黑胡子,长着黑眼睛,穿着破了鞋面的旧草靴。但是他的内心十分可怕,我不由得担心我剩下的几头耕牛了。

这时候他终于发话了,话说得很慢,但充满智慧。

“在马弗京、兹沃祖艮和瑞斯米布也有治安院,”伊拉姆斯大叔说,“其实铁路旁的每个镇子上都有治安院,所有这些治安院都收轮税。”

那时我发现,他不仅拥有强大的内在能量,而且十分狡黠。他从不瞎猜,比如对一个陌生人说:“你结过婚,有五个孩子,夹克口袋里有封信,是科拉德来的,信里叫你去当新教长老。”我见过不少所谓的算命人跟那些第一次见面的人这么说,赌自己算得准。

大家知道,能够未卜先知是件多么了不起的本事。我老琢磨这事,但我对这一行的了解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可我知道这一行跟死亡有关。这点见识是我在马里科学到的,在别处是学不来的。只有当你有了足够的时间无所事事,一个劲地苦思冥想,盯着草原或几月看不见雨云的天空看了又看,你才能慢慢地理解这些事。

之后你就会知道,未卜先知、拥有能量并非难事,但也非常可怕。再之后你就知道,有些男人和女人不是凡俗之辈,比国王还要强大。因为国王的权力还有可能被人民夺走,但是先知永远不会失去他的能量,只要他是真正的先知。

最先是学校的孩子们在议论这事。我注意到,这些事往往是先从黑奴和孩子们那里传开的。

简洁地说吧,一个卡菲尔老黑奴在去往拉莫茨瓦的路边落脚处住下了。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有人问起来,他才慢慢抬起胳膊,指指西面。西边什么都没有,只有喀拉哈里沙漠。从他的神色中,你很容易相信这老人在沙漠里住了一辈子,他干瘪的身体里总有些东西能让你想起大旱灾。

我们了解到,这卡菲尔人叫莫斯克,他用荆棘和盛玉米的旧袋子胡乱搭了一个落脚的地方,一个人住在里头。附近的黑人会给他捎来玉米和啤酒。可据他们说,莫斯克对这些小恩小惠并不领情。要是酒不够烈,他还会恶毒地咒骂为他捎酒的人。

我刚刚说过,是黑人先注意到莫斯克的。他们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巫医,但之后白人也开始送礼物给他了。他们求他预测未来,有时候他会告诉他们想知道的答案。也有时候他态度傲慢,让他们去问斯特凡努斯·伊拉姆斯先生。

可以想象,这会激起多大的波澜。

一天下午,弗朗斯·斯坦因对我们说:“是这样。我问这个黑人,我闺女是该立马嫁给戈特呢,还是该继续读高中、学英语呢,莫斯克说我应该去问斯特凡努斯先生。他原话是这样说的:‘问他去吧,这对我来说太简单了。’”

打这以后,人们都说这个黑佬真是目中无人。斯特凡努斯用不着搭理他。

我仔细观察伊拉姆斯将如何回应,发现莫斯克的傲慢无礼使他大为火光。但凡有人对他说:“斯特凡努斯大叔,您不用搭理莫斯克,他就是好吃懒做的老黑鬼。”谁都看得出来,他一听这话尤其火冒三丈。他怀疑别人说这话是跟他假意客套。从前怕你的人开始敷衍你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气的呢。

这件事的结果是斯特凡努斯·伊拉姆斯登门造访了莫斯克住的落脚处。他说他要把莫斯克踢回喀拉哈里沙漠,叫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现在看来,对斯特凡努斯来说,上莫斯克的门是大错特错,因为像他这样的先知大驾光临,只会使莫斯克格外面上有光。仆人应该先去拜访主人,这才永远是正理。

大家伙儿都跟着斯特凡努斯去见识这位先知莫斯克。

走在路上他发狠说:“我非把他踹出去不可,一直踹到济勒斯特去。黑奴在约翰内斯堡穿衬衣、打领结、走人行道、念报纸,这已经够糟的了。可我们不能让这事发生在马里科。”但我发现,我们虚张声势地要揭露莫斯克时,斯特凡努斯不知为啥更恼火了。但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这只是伊拉姆斯个人和莫斯克的矛盾,跟我们根本毫无关系。

我们来到了那个落脚处。

莫斯克几乎没穿衣服,他背靠灌木坐在那里,佝偻着背,头几乎挨到了膝盖上。他身上布满皱纹,多得数也数不清,看上去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苍老的老人了。可他佝偻的背却分明有种力道,我明白这是种什么力道。当时阳光照耀着他佝偻的后背和低垂前倾的头,我觉得他只需整天这样枯坐在这里,就可以成就经天纬地的大事业,强似那些整天劳碌不停、机关算尽的俗人。我觉得就算他枯坐在那里无所事事,也比总指挥官更有力量。

阳光、沙滩及青草似乎造就了他的全部,但他所拥有的胜过世上所有人的赐予。

能亲眼见识巫术大师们交手过招,我很兴奋。

斯特凡努斯·伊拉姆斯当然知道莫斯克是谁,但我不知道莫斯克是不是也听说过他,所以我为他们相互介绍了一下。事后人们笑我太一本正经,但这事在当时没什么可笑的。

“莫斯克,”我介绍说,“这是先知斯特凡努斯·伊拉姆斯先生。”“斯特凡努斯大叔,这是巫医莫斯克。”莫斯克微微抬起眼,瞟了一眼伊拉姆斯。伊拉姆斯则直勾勾地瞪着他,像是要把他瞪得失了方寸。我知道斯特凡努斯·伊拉姆斯眼神的厉害,所以我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莫斯克却再一次垂下了目光,看着地上的沙子。

我想起那天斯特凡努斯·伊拉姆斯也这么看着我,当时我觉着在他面前就是一只开了膛的羚羊。所以莫斯克移开目光,我并不感到意外。但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他垂下的目光别有用意,好像是说斯特凡努斯无足轻重,犯不着以直勾勾的目光来回敬。好像他认为,除了回敬斯特凡努斯,他还有别的事要做。

然后莫斯克开口了。

“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斯特凡努斯先生,”他说,“我会为你预言。”

我看到了草原、田野和石头,我看到灿烂的阳光瞬间在莫斯克裸露的后背上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光影。但是有那么一刻,我别的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因为这时候一个黑人对一个白人讲了一番要命的话,我知道周围人也觉得那是一番要命的话。我们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赶上了这么一场奇特的交锋,不知道是凶是吉,是喜是忧。时间过得很慢。

“黑鬼,”斯特凡努斯最后说,“你没有权利在一个白人的落脚处混,我们是来赶你走的。我非踹你不可,黑鬼,我现在就要踹你。你会看到白人的靴子长啥样的。”

莫斯克纹丝不动,好像根本就没听到斯特凡努斯的话。他像是在思考一些别的事——一些地老天荒的事。

斯特凡努斯向前迈了一步。他迟疑了一下。我们都垂下了目光。

弗朗斯·斯坦因是第一个笑出声的,刚一听到显得特别奇怪和不自然,因为此前发生的一切是那么扣人心弦,甚至骇人听闻。但随即我们所有人都放声大笑,那笑声震耳欲聋,在沙丘的另一端都能听到。

我前面跟大家说过,斯特凡努斯·伊拉姆斯的草靴鞋面破了。走去落脚处的路上,那草靴的最后一根皮鞋带也断了。所以斯特凡努斯·伊拉姆斯站在那里抬起右脚的时候,他脚背上挂着的那只破鞋子,马上要掉下来了。

所以他最终也没法踢莫斯克,我们笑够了就劝他回家。斯特凡努斯走得很慢,手里拿着他的破鞋,专挑比较软的地方走。那里的草被烧过,不会粘在他的光脚丫上。

斯特凡努斯·伊拉姆斯失去了他先知的能量。

但我知道,即使他的鞋没有坏,他也不会踢莫斯克的。他的眼神告诉我,当他走向莫斯克而莫斯克纹丝不动时,他就已经被永远打败了。

原载《先知及其他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版

原书责编 朱卫净 骆玉龙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