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

2024-11-25 00:00穆萨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10期

互不相识的三男两女,与外界断绝联络的十四天,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新鲜的环境和人际关系……野营爱好者们是为探索自然,还是为探索彼此的身体抑或灵魂?看似浪漫的荒野之旅,将会上演怎样的剧情?以致多年以后仍有人无法走出那片荒野。

远离人类居所的深谷之夜,一切生物销声匿迹。由于海拔较高,这里几乎连蚊子也没有。篝火自傍晚时分就开始燃烧,形状各异的灰烬不断在空气中跳跃,经风一吹,飘向更深的山谷。无风时,它们便黏附在两人的头发和皮肤上。他们刚结束一场性爱,此时连上衣也没有穿,依偎在火堆之旁,凝视焰火、焰火背后的夜色,以及夜色上空星辰密布的穹顶。他习惯性地在避孕套尾端打个结,随手丢进火堆。那薄薄的乳胶材质连同里面的液体几秒钟的工夫便化成烟雾消散无踪。

“你干吗烧了它?”女人说。即便躬身而坐,她肚腹间也没有赘肉,这是常年行走于户外的缘故。不过人到中年,那双乳房难免有些下垂,此时在火光映照下呈现健康的橘红色。她挽住他的右臂,脸颊贴靠着他三角肌皮肤上的青色鹿头。鹿头是他年轻时文上去的,如今已有些褪色。正是由于这个文身图案,人们都放弃他的真名而叫他森鹿。“不然呢?”森鹿说。结婚多年,有时他仍然猜不透她的心思。“应该埋起来。”妻轻声回答。火焰可以让避孕套瞬间消失,土壤则需要漫长时间来分解它。除此之外,他不明白烧掉和掩埋还有什么区别。“好的,下次埋起来。”他说。这并不是敷衍她,只是此时此刻,在广袤天地之间一堆篝火旁边的防潮垫上跟她做爱一场后,他无意再把心思放在用过的避孕套应该烧掉还是掩埋这类小事上。

尤其当他扭头看到她那双自然袒露的乳房,他觉得他们已不像两个出自子宫的生物,而是由神创造于这世间的特殊存在。“好像人的始祖,你是用我的肋骨造的。”他笑着说。至于存活在山谷之外的八十亿人口,都只不过是他们邈远的后代。夜渐渐深了。火焰把他们朝前的皮肤烤热,暴露于黑夜的后背则有些发凉。他起身去帐篷里拿出一条毯子和她共用。头顶星辰缓缓移动,燃烧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样的时刻,他的内心干干净净,再也无法藏匿任何秘密。“跟你讲个事吧。”于是他轻描淡写地对妻说。

也是像这样的一处峡谷,同样在仲夏时节。只不过那时他手臂上的文身还没有褪色。他偕同四个人进行一次原计划为期十四天,实际只用了八天的湘西原始森林穿越之旅。“是出了事故的那次吗?”妻问。他点了点头。自二十岁始,他凭借自己在荒野中的生存经验,每年花大量时间带领久居城市的人们行走于大江南北的无人之境。那次报名的有两男两女,他们互不相识。其中一个名叫范一舟的二十六岁男子在捡柴途中坠崖身亡。这成了他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当中唯一一次事故。

那趟旅程天气不佳,整整八天没有出过太阳。第一天夜里,他们扎营地点附近的一处山脚就发生小幅度滑坡。舒影首先提出原路返回。她是从事翻译行业的,通晓四种语言。用森鹿的话说,她身体的灵敏程度严重落后于她的头脑。她不仅走路慢,连一尺来宽的小沟也战战兢兢不敢越过。另一个叫蔡蔡的女人就完全不同了。蔡蔡生长于乡下,跋山涉水不亚于男子,尤其对野生植物十分熟悉,甚至森鹿不认识的稀有花草她都能准确认出。她参加此次荒野之旅的真正目的只是想通过十四天的户外生活争取使自己一百三十多斤的体重减到一百一十斤以下。

发生滑坡的第二天早晨,舒影告诉森鹿她想回家。“实话跟你说,出发之前,跟她一见面我就觉得这女人会是个累赘。做口语翻译的,上得了台面,长相和身材都没话说,脸上一颗痣、一粒斑都没有。背包里带了很多没必要的东西,又是护肤品,又是相机,防晒喷雾。根据多年经验,这样的人只适合去景区玩玩。不过,既然做了这一行,对报名的人就不该挑剔。”森鹿对妻讲。舒影生平第一次来野外,被一处小小的塌陷吓到了。她灵敏的脑袋已开始想象几人被泥石流冲走,尸骨难存的场景。森鹿向她解释,他们扎营地点植被茂盛,不会发生滑坡。“这些因素都是提前考虑过的。而且未来半个月不会有大规模降雨,所以不可能出现你说的泥石流。”尽管如此,她仍不放心。于是他提出让大家举手表决。其结果是蔡蔡和周秦同意继续,舒影想要返回,范一舟在看了舒影一眼后也表示支持返回。作为领队,森鹿是不会仅仅因为少数人的意志而改变计划的。因此,他们背起行囊,前往更深的山区。如今想来,假若当时多一人支持舒影,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既然继续前行是多数人的决定,她也就甘愿遵从,往后的旅程不再提出想要回家,并且努力跟上众人的步速,不拖后腿。这样一来,森鹿对她倒开始怜惜起来。“本来我想多照顾她,需要的时候拉她一把,但是那两位男士比我更殷勤,根本轮不到我。所以大部分时候我都和蔡蔡走在前面,他们三人走在后面。”“没能照顾到她,多少有点不甘心吧?”妻斜着眼睛揶揄道。“多少有点,”森鹿嘴角泛笑,随即又严肃下来,继续说,“不怕你笑话,后来几天,每次生火做饭之前,我都故意派周秦和一舟去捡柴,为的就是把他俩支开。这样我就能和她多相处一阵子。”妻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他痛得想要喊叫,喊声却被四周空寂的山谷生生地逼回喉咙。在夜晚的荒野,人本能地不敢制造出较大动静。他搂着妻的肩膀说:“干吗掐我?都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跟你谈恋爱呢。”“那我不管。”妻蛮横地说。

一行五人白天赶路,傍晚时分便选一处平坦安全之地,支帐篷,生篝火。后来几天的夜晚再未出现滑坡和其他安全隐患。他们逐渐习惯户外入睡,再加上白昼劳顿,夜里总能够睡得安稳。“接下来才是我真正要给你讲的事。”森鹿说着,用一根棍子将燃烧的木柴拨得集中了些。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分用两顶便携式折叠帐篷。出于安全考虑,两个帐篷距离不超过五步。通夜燃烧的篝火生在女士帐篷一侧。行程第六天晚上,范一舟在众人入睡许久后起身走出帐篷。尽管他动作轻缓,森鹿还是在第一时间清醒过来。久居荒野的他,耳朵早已练就时刻保持警觉的能力。每当有队员夜间起身上厕所,他必然睁着眼睛,等对方安全回到帐篷后再继续入睡。脚步渐慢,却没有传来撒尿的声音。森鹿担心他走得太远,正打算出去叫他,又听到隔壁帐篷蔡蔡稳定的鼾声间隙传来细小的拉链声。

起初,森鹿以为舒影凑巧也去如厕,但他很快就明白不是这么回事。远近两种脚步声渐渐交会,又在并行一段距离后同时停止。身旁的周秦呼吸均匀,蔡蔡鼾声轻微,火焰噼啪作响。大概过了几分钟,也可能更久,脚步声消失的方向传来女人做爱时的呻吟。那天晚上没有星星,篝火照亮的范围有限,只要离开帐篷十来步,视线就会被浓密的黑暗吞噬,纵然打着手电,人也跟瞎子一样连脚下的路都看不见。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舒影和一舟对距离的估计出现了偏差。他们大概认为已经离帐篷很远,其实恐怕还未超过二十米。这就好比闭着眼睛走路,实际走出的距离往往比自以为的要短得多。再加上声音在寂静旷野中传播能力惊人,他们的做爱声便清楚地被森鹿听到。

野地不适合身体直接躺卧,而仅有的两块防潮垫铺在帐篷里,所以他猜想他们用的是站立后入姿势。也许倚靠一棵大树或山体石壁,也许什么都不倚靠。后来做得猛烈时甚至传来肉体触击的声音,更加证实了他对他们所使用姿势的推断。至于他们有没有采取避孕措施,他就不得而知了。有可能他们中的一个带了避孕套,也有可能他在快要射精时离开她体内。“你当时是不是硬了?”听到这里,妻忽然问。他手臂的肌肉警惕起来,提防她的手指再次掐它。“我不记得了。”森鹿说,“八年了,谁能记得这种细节。”“你肯定硬了。”妻断言。那是无疑的。他不仅在听他们做爱的那几分钟勃起,在一舟回到帐篷躺下后,乃至在第二天早晨看到舒影之时,他体内的欲念都涌动不息。连续多日的集体生活的确有这样的坏处,不方便自我发泄欲望。所以他唯有忍耐。在他的领队生涯中,也曾出现过男队员假借上厕所去自慰的情况(他之所以知道,因为他本人也这么干过),但男女队员悄悄离开帐篷做爱,这是他所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那天晚上,一舟轻手轻脚地回到帐篷,在森鹿左侧躺下。森鹿能闻到他身上女人的气息,也可能这气息是想象出来的。一舟很快就入睡了。那时的他还丝毫不知,自己第二天上午就将坠崖身亡。

来了一阵风,把两人披在肩上的毯子掀开一角,毯子顺势滑落。“我们进去吧。”妻说。于是森鹿向篝火添几根结实耐烧的木柴,拉开帐篷拉链,牵着妻的手钻了进去。近两年,他已经不再带领队伍进入荒野了。他更享受和妻结伴而行。年轻时赚到的钱足够他们余生使用,他们没有子女,市郊的一套房子也经常空置。荒野便是两人的家。在帐篷里睡觉并不舒适。地面湿气重,虽然有防潮垫,露水还是会侵袭人的体肤。夜晚的温差更是常常出人意料。除此之外,长时间同一姿势躺在防潮垫上,会硌得人身体发痛。所以舒影早晨起床总说:“睡了比不睡还累。”当第七天早上她又这样抱怨时,森鹿心里窃想,这次的累恐怕不能全怪帐篷。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暗中观察舒影和一舟。两人一开始竟故意保持距离,但目光交会时脸上多了一种心领神会的笑意,等到吃完早餐,队伍起程,他们便又黏到一块了。

对于他们的行为,森鹿只能佯装不知。但身为领队,他还有另一重考虑。按计划,行程才进行到一半,两人已经打开性爱的阀门,接下来的日子多半还会继续幽会。夜间离开营地毕竟是件危险的事,有些野兽夜里捕食,一旦遭遇,根本来不及救援。于是他表面上再次向众人强调,实际只是说给幽会的两人听:不论是上厕所、捡柴、取水,还是做别的什么,只要离开集体,务必带好自己的喷雾。那是一种主要成分为辣椒素的罐装液体,射程可达数米,能让熊、狼、豹子等动物短暂失去视觉和嗅觉,从而给人制造逃离时间。森鹿和妻在野地做爱时,也把它放在伸手可及之处。

“你这个领队不容易,既要假装不知道,又要克制自己的欲望,还要考虑他们的安危。”妻侧身躺在他旁边,一手搭在他的胸口说,“其实,你要是像另外两个人一样真不知道,事情反而简单了。”森鹿首先点头表示认可。“没错,要是大家都不知道,事情就简单了。”随后,他盯视着悬吊于帐篷顶部的那盏发出暗黄光线的小灯,继续说:“但实际上他们做爱的声音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妻嘴巴里爆出一声干脆的笑,饶有兴致地问:“所以他们两个当时也在装睡?”森鹿说:“蔡蔡应该是真睡。她太单纯了,整个人跟她打的鼾一样单纯。所以这件事在我们身边发生,只有她一个人自始至终浑然不知。至于周秦,当时确实是醒着的。”

那天夜晚周秦也醒着,并且听到了他们的做爱声。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可六年后当他从周秦口中听到此事,他还是感到不可思议。周秦睡觉不会像蔡蔡那样打呼,但也并非全无声息,而是发出一种比正常呼吸稍绵长、稍沉重的节奏均匀的呼吸声。呼气的力度通常比吸气更大,使躺在他身旁的人仿佛听着一声声叹息。森鹿分明记得,自一舟走出帐篷到他回来,周秦的呼吸声从未发生变化。他丝毫没有察觉他是在哪一瞬间醒过来的,也不知为何他醒来后睡眠的呼吸声还在延续。

“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回想起来,前年秋天有个晚上,我喊你出去散步,你懒得换衣服,所以我自己去了。我在滨江路上遇见周秦,看他愁眉苦脸,便提出请他吃夜宵。这件事就是坐在一家烧烤店摆在路边的小酒桌旁时他跟我讲的。”靠近市郊,烧烤店附近人车稀少。他们的桌椅挨着一棵挂有彩灯的榕树。一部分树根凸出于地面,其中最粗的一根恰好可供森鹿踩脚。桌面的塑料纸、酒瓶,乃至两人的脸部,交错闪烁着彩灯发出的不同颜色的光。

森鹿点餐时,周秦说他戒酒很多年了。于是森鹿只为自己点了两瓶啤酒。“为什么戒酒?”他记得周秦是做企业管理的,按道理工作中应有不少需要饮酒的场合。“不爱喝。”周秦简单地回答。“从这时候开始,我感觉他没有跟我说实话。”森鹿对妻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当时特别想劝他喝。他不跟我坦诚,我就让他破戒。可能是这种心理吧。”周秦不是多话之人,当天又情绪不佳,因此起初他们的聊天由森鹿主导。他讲述自己最近去过的地方,对六年前那场五人之行则绝口不提。“野外固然好,就是没有酒喝。”他说,“所以我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买两箱啤酒,放到冰箱里,每顿饭拿出来灌一瓶。你天天住城市,不喝酒,真是可惜了。要不要来一杯?”周秦固执地摇头。“他拒绝得那么干脆,再加上脸色很差,我在想他是不是生了什么慢性病,长期不能沾酒。所以我干脆直接问他,为什么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没什么,跟老婆闹了点别扭。”周秦说。看他表情,似乎本来不情愿说的,可既然被问及,一时想不到其他理由,才索性坦承。接着他喝了一口茶,别过脸,看上去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可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森鹿侧转身体,面向妻,动作带动帐篷,顶部的小灯也随之摇晃。“我觉得他内心的深处是非常想说的,他已经憋坏了,急需跟人倾诉,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所以我继续引导他。”森鹿首先夸大其词地向周秦讲述自己和妻之间时常发生的吵架经历,接着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个男人一旦开始交心,尤其在关于女人的问题上交心,往往一发而不可收。周秦愿意开口了,他并没有讲述闹别扭的原委,而是主动诉说起漫长婚姻生活造成的苦恼。在森鹿听来,他面临的无非是再常见不过的感情危机。居住在城里的人多少都会遇到。日子如何重复,隔三岔五因小事吵架,彼此都深知对方的毛病却永远也改不了。可是被周秦讲出来,好像是人类男女关系中罕见的疑难杂症。周秦一口喝掉杯中的茶水,森鹿悄悄给他倒上啤酒,他讲得投入,并没有发现。等到再次端起杯子喝一口,还未反应过来,酒已经咽下。面对质问的眼神,森鹿忙说:“哎哟,对不起,我忘记了。就喝了一口,没事吧?”周秦摇了摇头,放下杯子,又拿起来,说:“我只喝这一杯。”森鹿也拿起自己的杯子,和他碰了一下。

“我明白你的苦衷。这里没别人,放心喝吧。多喝点对你有好处。”森鹿说。只要他杯中的酒下去一半,他就给他添满。周秦渐渐喝得兴起,再加上胸中苦闷源源不断地倾泻,索性自己喊服务员加酒。后来他的眼睛喝红了,意识也逐渐模糊,便摘下眼镜放在桌角,用那双裸眼笑嘻嘻地盯着森鹿,上半身凑近一些,说:“跟你讲个事,你要不要听?”“好啊。”森鹿说。“你要保证不告诉任何人,我才告诉你。”“好,不告诉。”森鹿保证。“你发誓。”周秦盯着他,眼睛的白色地带布满血丝。森鹿感到别扭。他一向认为男人之间的信任无须言说,发誓往往是女人的要求。但是对待一个醉汉的要求,最好的办法是口头上应承下来。于是他还是说:“我发誓。”“如果说出去会怎么样?”周秦紧追不舍。森鹿有些生气。“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信得过就说,信不过就拉倒。”“好,我信你。”周秦点头道。随后,他用那双又醉又近视的双眼四下观望以确保没有旁人在场,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树冠,仿佛那里面也可能藏着人似的。

“不就是一男一女偷偷跑出帐篷去做爱,多正常的事,用得着那么鬼鬼祟祟地讲吗?你们这些男人,就是自己心里龌龊。”妻评价道。森鹿并不生气,只是重新仰面躺着,深深吸气,说:“他告诉我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另一件。这才是我真正打算跟你讲的。”“就是说,你答应了人家要保密,还准备跟我讲?”妻投来质疑的眼神。她的第一反应并非好奇,而是认为他不应该告诉她,正如那只避孕套不应该投入火中烧掉。“那你听不听?”森鹿问。妻想了想,说:“我只是提醒你。说与不说是你的事。”“首先,我是在他喝醉的时候答应他保密的,而且当时我也喝了酒,那种时候说的话往往不作数。其次,这件事也困扰我两年了,今天既然讲到这里,我必须说出来。”

乘坐一辆七座商务车从机场前往丛林的路上,五个陌生人已完成对彼此的了解。初相识,并且接下来要在与外界断绝联络的情况下共处十四天,新鲜的环境和新鲜的人际关系使他们多少感到兴奋。司机把他们送到公路尽头,他们便开始步行。“十四天,三男两女,”周秦说,“当时我就有一种预感,一定会发生点什么。”“说是预感,其实就是他的期望。”森鹿摩挲着妻的肩膀说,“报名参加我们活动的,没几个是因为对自然的热爱。想减肥,单身男女想结交异性,心情不好需要寻求刺激,各怀心思。带队多了,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来。”

在对女人的示好方式上,同行两个男子恰好相反。一舟对舒影不加掩饰的热情,众人在车上就有目共睹。他是一名尚未入职的牙科医生,之所以来荒野,是想在正式开始无休止的工作之前放松身心。他总能找到机会靠近舒影,也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跟她讨论。他帮她拍照,替她拿行李,遇到沟壑时主动把手臂借给她,仿佛他们原本就很熟悉。周秦看着这一切,他不知自己面对舒影时的默不作声到底是本性如此,还是由于一舟的在场。他对他们冷漠以对,不屑参与他们的话题,却仍然和他们并行。大多时候他只是无声地存在于两人身边,见证着他们的关系不断升温。他越是冷漠,舒影对他就越无话可说,而她越无话可说,他对他们的敌意就越深。他故意掉队,企图通过不存在来吸引她的注意,可她甚至没有发现他不见了。

“所以,行程一开始,我的痛苦就开始了。”说这话时,周秦面容严肃。可树上的彩灯在他脸上不断闪烁,这景象使森鹿不禁发笑。“你笑话我。”周秦说。“没有,我笑的是这灯。”森鹿让他说下去。他便继续讲:“本来我有机会结束痛苦的,第一天晚上山体滑坡,第二天舒影说想回去。要是那时候回去,我顶多再难受几天,也就把她忘了。可我当时想,凭什么?一旦回去,他俩肯定好上了。我已经想到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他俩会做什么。我不甘心就这么退出,或者说我宁愿再痛苦十三天也不想离开她。我已经分不清了,森鹿哥,我举手表示不想回去,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

妻想上厕所,森鹿便陪她去。尽管没走多远,他仍然不忘带上防熊喷雾。妻蹲身下去的同时,他也在旁边树干上撒了泡尿。他一边撒尿一边说:“大家来到山里,跟外界失去联络,注意力就只能放在身边的人身上。这时候喜欢上同行的异性,很容易失去理智。连我都为了跟舒影相处把他俩支开,更别说他们自己了。”“你把两个情敌派出去单独相处,岂不是火药味更重?”妻提着裤子站起来。“森鹿哥,你是不知道范一舟这个人,”周秦摇头道,“虽然我这么说好像不合适,毕竟他已经死了,但他在女人面前一个样,在没有女人的时候又是一个样,我是看清了。跟他去捡柴,他专挑些细枝烂叶,把块头大的留给我。看上去他抱回来的比我多,其实我的分量才最重。他走前面,我走后面。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回到营地,一见到舒影,他立马又变回原来那副样子。”“这也不能怪一舟啊,”妻说,他们已经回到帐篷,“本来就是情敌,他还指望人家给他什么好脸色吗?”“你说得对。但是一舟这个人干活偷懒,他倒没有说错。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森鹿还想举例细说,大概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又闭口不语。

行程第五天下午,蔡蔡在草丛里发现一条蛇。森鹿赶去把它捉住。一条常见的翠青蛇,体长约一米五。森鹿打算把它留作晚餐,询问众人,只有周秦不敢吃。他怕蛇。蛇身柔软,光滑,布满鳞片,他只要看一眼就毛骨悚然,更别说吃它了。因此,他不仅在森鹿杀蛇时躲得老远,他们四人吃蛇肉时他更是连锅也不靠近。他坐在离他们二三十米之处一根倒下的树干上吃着压缩饼干。他是有意离他们这么远的。五天以来,他第一次拥有一段较长的独处时间。“一个人坐在那根木头上,我对他俩忽然就不在意了。哪怕他们就地结婚,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因为这个女人有情绪波动。”他喝着啤酒,多少有些自鸣得意地说。

正当他享受独处之时,一对青年男女穿过树林向他走来。在这种地方看见陌生人,他的第一反应是拿起挂在腰间的喷雾。等到看清他们也不过是两个背着背包的户外旅行者,他才放下戒备。经过简单交谈,他得知年轻女子是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男子是她的助理。他们来这片山区是为了拍摄短尾猴。“我们远远看见这边在冒烟,所以过来看看。走近之后发现竟然是炊烟。”女子说。她皮肤没有舒影白,胸前挂着相机,身手矫健,像是常年出没于荒野之人。周秦把两人带去营地,介绍给森鹿认识,接着便又返回他的独处之地,继续吃他的压缩饼干。

“那个女摄影师,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不愿意透露名字。”森鹿对妻说,“她问我一路上看到过什么动物,有没有见过短尾猴。我跟她说了一些鸟类,还有小型哺乳动物,都是常见的,她不感兴趣。”森鹿请两人喝锅里剩下的蛇肉汤,他们既不嫌弃,也不客气。女摄影师指着周秦的方向问:“那个人为什么单独在那边,像放哨的一样?”森鹿说那个人怕蛇,也怕吃蛇肉,不敢靠近。女摄影师不以为然,她告诉森鹿,刚才过来的时候,她发现他的眼睛是哭过的。“舒影当时就在我旁边,”森鹿说,“她听到了这话,所以吃完自己的饭,就从包里拿了几样零食去找周秦。”

“本来我已经放下了,不在意了。我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吃我的饼干,这个时候她偏偏拿了些吃的过来找我。我收下吃的,她还不走。她竟然在我旁边坐下,你知道吗,她跟我坐在同一根树干上,而且挨得很近。女人真是让人搞不懂。那根树干是悬空的,她一坐下来,树干承受的重量增加,下降了一点。我俩的身体都晃了一下,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然后又松开。坐稳之后,她问我除了蛇还怕什么,我们就这样聊上了。难道是我比女人还怕蛇这一点吸引了她?或者她对范一舟有点腻了?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我跟她坐在那里聊了有至少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啊,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半个小时。我觉得事情有转机。五天的坏心情一扫而空,我瞬间原谅了范一舟,甚至开始同情他。等等,森鹿哥,厕所在哪里?”周秦拿起桌角的眼镜戴上,顺着森鹿所指的方向去上厕所。森鹿看他走路时已有些摇摆,又把他杯子里的啤酒换成茶水。

摄影师和她的助理当天晚上在森鹿的营地过夜。两人有自己的帐篷。“他们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侣,但他们住在一起。”森鹿说。次日清晨,两拨人分道扬镳,各自上路。这天,森林中弥漫着大雾,地面湿滑,气温降到十五摄氏度以下。五个人话都变少了,只在必要时才开口。经过一处溪涧时,一只梅花鹿从侧面的山坡上跃至他们眼前,与他们对望一眼后迅即消失。这瞬间的景象使五人呆立在原地。舒影先和周秦对视了一眼,接着看向一舟。这个不经意的先后顺序使周秦十分满意。当众人还停留在撞见梅花鹿的讶异中时,他已经沉浸于另一重喜悦了。两个女人,舒影和蔡蔡,都把刚才的梅花鹿和森鹿手臂上的文身联系起来。为什么文一只鹿,而不是别的什么动物,她们问。“就因为这个。”森鹿指着鹿出现又消失的地方,“我觉得很神奇,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在野外遇到过很多次了,鹿这种东西,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你面前,没等你反应过来,又忽然不见踪影。”“是这样的吧?”他柔声问妻。妻点了点头。

“那天是你们的第六天,但对我来说是第一天。我好像是第一次进入荒野。你们都累了,包括森鹿哥你也累了。只有我精神百倍。妈的,我酒呢?你怎么给我换成茶了?我要酒啊。”周秦又摘下眼镜,这次是放进裤兜里,随后看着森鹿重新给他倒上啤酒,满意地说:“我心情很好,森鹿哥,六年来从没有这么好过。现在几点了?你急不急着回家?要是不急,就听我讲完吧。”“你困不困?如果不困我就继续讲。”森鹿说。“你讲吧。”妻说。

“我已经尽可能一整天每时每刻都跟她待在一起了。回想那天的所有时间段,还是想不到他俩是什么时候、怎么约上的。他们肯定是提前约好了,晚上才一起去帐篷外面做那种事。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森鹿哥?那天晚上,他们,她和范一舟,去帐篷外面,做爱了。你不知道吧?他们以为我们都睡着了,其实我没有,我根本就没睡。我全听到了。”森鹿静静听着,并没有对周秦说自己当时也听到。周秦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咧开嘴笑了一阵,继续说:“我也不怕说她的丑事,反正都已经过去了。森鹿哥,我的预感有时候很准的。之前几天范一舟总是入睡很快,可那天晚上他躺下很久还没睡着,他每隔一会儿就打开手机看一眼。他肯定是在看时间。我觉得有点奇怪,那时候我已经隐隐地猜到了。我也强忍着困意没有睡。不过为了不让他产生戒心,我假装睡着了。果然,我预感的一点都没错,他们开始动身了,一前一后,中间隔一小段时间。我的心一下子万念俱灰。我知道他们会有身体接触,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想象得到。不过我还是低估了他们,我没想到他们直接做上了。不骗你,森鹿哥,我听得千真万确。我在帐篷里一动不动,甚至装睡的呼吸都没变。我就那么听着。我死死地咬着牙。如果那时候有只野兽出现,把他们两个人当场咬死,撕碎,我一定在旁边拍手叫好。”

森鹿看了看时间,十点一刻。篝火燃烧的声音渐小,他起身去加了几块木柴,返回时继续对妻说:“周秦跟我讲了这件事之后,我就不想再带队了。我觉得人太危险,你完全不知道躺在你身边的人心里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我一整晚都没睡,我一直睁着眼睛。刚跟她做过爱的人跟我躺在一个帐篷里,我怎么可能睡得着。要不是中间隔着一个你,森鹿哥,我当时真有可能把他掐死。第二天早上,我右手的手心流血了,是我自己用指甲掐出来的。”那是行程第七天。由于他们比原计划走得更快,时间才过去一半,路程已走完三分之二。森鹿说接下来可以慢一点。他带他们离开山谷,走一条地势较高的路,这样可以观赏到更为开阔的风景。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前一天晚上她跟他做爱的声音。那种声音在我脑袋里面已经重复了一整夜。而他们两个就走在我旁边,还有说有笑。在我听来他们的每句话都在向我挑衅。她问我为什么状态不佳,是不是没睡好。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连我都觉得不愉快。那天上午,我一直忍不住想象舒影做爱的样子。一个朝夕相处好几天的女人,你无意间听到她做爱的声音,再看到她本人,怎么可能不产生联想呢?”森鹿说。当天中午,他仍然派一舟和周秦去捡柴。他们像往常一样一前一后走在附近的林中。“这次我没有预感,后来的事情都是临时发生的。不过,当时的我觉得一切都是天意。”周秦回忆道。首先是有几只马蜂在他身边飞过。起初他以为是他脑袋发出的嗡鸣,毕竟那时他已经快三十小时没有睡觉。但后来他的确看见了马蜂,至少看见三只,结伴而飞,比人的大拇指还要粗壮。紧接着是一舟看到那处断崖。“我们本来没想往那个方向去的,是他发现那边的视野不太一样,他跑过去,我也只好跟上。”被几株低矮乔木遮掩的一块平台,站在那里可以眺望绵延数十公里的群山和森林。

“这也太美了。”一舟说。“他竟然跟我说这也太美了,”周秦笑着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说,“我当时的想法,森鹿哥,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这小子给自己找了个结束生命的地方。我站在他旁边,我们跟悬崖只有三步的距离。我不恐高,所以凑近悬崖往下看了一眼,妈的,那一眼让我魂飞魄散。没有一百米也有五十米。而且下面连棵树都没有,光秃秃的全是石头,人摔下去必死无疑。这不是天意是什么?我当时只感觉腰痛,好像心在我腰部那里跳。我太紧张了。我觉得如果不按照心里想的去做,那不是白紧张了吗。别以为我只是一时冲动,森鹿哥,我虽然只经过了一两分钟的心理斗争,但那一两分钟我把前后所有过程思考了好几遍。最后,我想,如果我不动手,那往后的几个晚上他俩还要做爱的。正是这个想法让我下定决心。我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对他说有马蜂,然后拿着喷雾,假装寻找马蜂。他信了,他也跟我一样把喷雾从腰上解下来,向四周观望。我先朝着空气喷了两下,第三下直接喷到他的脸上。他叫了一声,捂着眼睛,说我喷到他脸上了。废话,我当然喷到他脸上了。我跟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又对着空气喷两下,假装马蜂还在,然后我拉起他的胳膊,说这里太危险,要带他离开。他眼睛看不见,只能乖乖地跟我走。我看得出来,那东西喷到眼睛里是真疼。不过我心想,这点疼算什么。他已经分不清方向了。我抓着他的袖子,没有抓他的手,这是因为怕他坠落的时候把我也拉下去。我引导他一步一步走向悬崖。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喉咙里发出一种嘶哑的声音。原来不是所有人坠崖的时候都会像电影里面演的一样叫喊出来。他就没有叫喊。他可能还来不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掉下去了。然后是砰的一声。砰的一声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一下子坐倒在地。我心想这下我完了,彻底完了。”

森鹿怔怔地望着眼前与他喝了一晚上酒的男人。首先涌现于脑海的并非获悉这件六年前往事的真实面貌而造成的惊讶。一想到这个杀人者在酒后向他吐露了埋藏心底的真相,他本能地开始考虑自己的安危。不过,听他一句句“森鹿哥”叫得真切,这种担忧也很快打消。他继续打量他,想象这个连杀蛇都不敢看的人是如何把自己的同伴引下悬崖的。进入荒野,短短几天就能唤起人身上的动物性。森鹿深谙这个道理。只要把荒野中的人当作低等动物看待,一切行为都好理解。因此,周秦的讲述倒也并没有在他心中造成持久的惊讶。

他的讲述同样没有让妻感到惊讶。“其实早就猜到了,在你说他让你发誓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他干的。”妻说,“我之所以提醒你,你答应过别人要保密,就是让你想清楚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因为你一旦说给我听,我可不保证我不会告诉别人。”“我知道,我早就考虑过。”森鹿长长地吁一口气,“跟他喝完酒的当天晚上,我回到家就差点跟你讲了。后来的两年也有很多次差点没忍住。这种事情藏在心里不讲出来,实在是太难受。今天总算不用再忍了。”

“我竟然说出来了,森鹿哥。”周秦略带惊讶地说,表情仿佛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他先是笑了几声,接着将头歪向一边,哭了起来。森鹿把桌面上的一包纸向他那边推了推。顺着周秦刚才的讲述,很容易回想起六年前山中发生的事故始末。他和两个女人在准备食材时听到附近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他和舒影说声音是一舟的,蔡蔡说像周秦的。他的第一反应是他们遇上野兽了。他让两个女人待在营地不要动,自己跑去找他们。森鹿在丛林中遇见周秦时,看他脸色煞白,走路不稳,就知道一舟已经出事。他拿着防熊喷雾和一把军刀戒备,提防兽类从周秦身后追来。周秦双腿还在发抖,向他指了指悬崖方向,声称他和一舟被马蜂追赶,一舟用喷雾对付马蜂时搞错了喷孔方向,不慎将液体喷入自己眼睛。短暂失明加上遭遇马蜂的慌乱,致使他在丛林中瞎跑瞎撞,失足坠下山崖。这样一来,既将坠崖合理地归咎于马蜂和失明,又可以解释死者的眼部为何残留着辣椒素。行凶之后,周秦在悬崖上方坐了许久,一眼也不敢朝下看。他强打起濒临崩溃的精神,发出一声喊叫,为的是将森鹿从营地引来。森鹿一边提防马蜂,一边侧身站在悬崖上,目光垂直地向一舟望去。不用下崖,就可以确认对方已没有生命体征。

周秦已经腿软得几乎无法走路,这倒不是装出来的。森鹿搀扶他回到营地。此处绝无信号。他让三人原地等候,自己带上简单的食物和水,快速前往荒野之外。他告诉他们,尽可能保持篝火不要熄灭,一来防止兽类袭击,二来烟雾可以为警方和救援人员赶来时提供方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着急,”森鹿对妻说,“其实人已经死了,我大可以正常速度走出去报警。但毕竟出了人命,是一件大事。我连走带跑,十几个小时赶了好几天的路,到森林边缘的时候终于可以打通电话了。”

一个女人从周秦身边走过,他浑身为之一震,随后出神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待她走远,他又将目光转向正在沉思的森鹿。“你不会说出去的吧,森鹿哥?你发过誓的。”“当然,我不说。”森鹿承诺道。“其实我当时心里特别后悔。我不应该劝他喝酒的。一个人好端端的,忽然连续多年滴酒不沾,那就千万不要劝他破戒。他把事情讲出来,他倒是舒服了。开始难受的是我呀。”妻抚摸着他的手臂说:“他注定要讲出来的,跟你劝不劝他喝酒没有关系。”“我就知道,森鹿哥,你最可靠了。”周秦面部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桌上酒还未喝完,他们的谈话继续。

森鹿先行离开丛林的那天,周秦几乎成为废人。捡柴、生火、支帐篷、准备食物,全由两个女人承担。“舒影握着我的手,想给我安慰,甚至搂着我拍我的肩膀。要是换成前一天,我肯定高兴坏了。但是那天我对她提不起一点兴趣。我满脑子都在想范一舟摔下去之后成了什么样子。我当时没敢看,后来也没看到,但我一直在想。”他毫无食欲,躺卧在帐篷之外的草坪上看着两个女人煮午饭吃。她们劝他也吃一点,他只是摇头。饭后,蔡蔡忽然说要去山崖下看看。“我怕他身体被动物糟蹋了,我想去帮他守着。毕竟朋友一场。”她小声说。这并不是她心血来潮,而是仔细思考后的决定。野外不比人类聚居之地,尸体的气味会引来各种各样的动物,如果无人干预,恐怕很快会遭它们破坏,甚至被拖走。周秦和舒影极力劝阻。这样太过危险,一旦遇上猛兽,她无力应对。“有喷雾啊。”蔡蔡说。“喷雾只能防万一,情况紧急的时候不一定来得及使用。一舟不就是用它喷马蜂,结果喷到自己眼睛里了。”周秦吃力地说。正是这话让蔡蔡最终打消了下崖的念头。“不瞒你说,森鹿哥,我劝她别去,其实还有一层私心。当时我是希望范一舟的身体被动物破坏掉的。他越被破坏,留下的对我不利的证据就越少。”

“白天还能勉强度过,最可怕的是晚上。天黑之后,她俩睡一个帐篷,我一个人睡另一个帐篷。我一直在发抖,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范一舟的尸体就在附近的山崖下面,帐篷里的防潮垫是他前一天晚上才睡过的,被子是他前一天晚上才盖过的,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我缩成一团,嘴里像念佛一样不停地默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两天一夜没睡觉,一整天没吃东西,精神高度紧张。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脏跳得比平时更卖力。森鹿哥,我相信人是会因为精神压力而死掉的。相比这种心情,头天晚上听到一舟和舒影做爱的心情算得了什么呢。但是在把他引下悬崖之前,说具体一点,在砰的一声传来之前,我根本不明白这一点。后来,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忽然有点释怀了。我觉得我编造出来的那个说法成立。他遇到马蜂,搞错了喷孔方向,慌张逃跑的时候自己摔下悬崖。这确实有可能发生啊。悬崖上也确实有马蜂啊。如果是这样,没有任何人需要承担责任。所以,我觉得真相只是我头脑中的一种想法,我只要把它想成我编造出来的那种情况就可以了。是大自然把他灭掉的。大自然本来就杀人如麻,而且不用背负任何罪名。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破灭了。这是在自欺欺人。我总觉得有一只大手可以惩罚我,趁着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真相,我还可以逃过一劫,我害怕如果我不知悔改,还这样自欺欺人,可能会惹怒它,惹怒那只大手,被它一下拍死。所以我又开始不停地道歉。我心想,我的后半生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离开丛林之后立马认罪自首,二是余生都在噩梦之中度过。”

“你怎么不睡觉?你嘴里在念叨什么?”舒影站在帐篷外问他。他说他睡不着,他害怕。舒影在征求蔡蔡同意后,问他要不要过去和她们睡。于是他拿起自己的被子,去了隔壁帐篷。舒影睡中间,他和蔡蔡睡两侧。他依然浑身发抖,但离开了和一舟同睡过的帐篷,多少觉得安全了些。隔着被子,舒影抱住了他。这是他未曾想到的。“不过,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欲望,只是单纯地抱着。而且她这一招确实有效,很快我就不再抖了。那天晚上我之所以没有猝死,全是因为她。我到现在也这么觉得。是她救了我。其实,她生性喜欢照顾弱者。安慰受伤者会让她有满足感。就跟很多人喜欢小动物一样。所以我跟她其实很般配。我们后来能够结婚,也是因为这个。”

森鹿是第二天早晨乘坐直升机返回丛林的。听说他只是站在山崖之上向下望了一眼,警方认为这不足以确认坠崖者已经死亡,于是派出一辆救援直升机。森鹿方位感极强,再加上篝火烟雾的指引,他们没费多少工夫就来到事故发生地。山崖下没有植物生长的空地正好可供降落。他们走下直升机,来到崖壁之旁,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具骸骨。“那地方石头多,土壤少,”森鹿对妻说,“我在附近走了几圈,没发现动物脚印。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吃的。但可以肯定已经被不同的动物吃了好几轮。一点肉都不剩了。我们去的时候,只有蚂蚁和苍蝇在上面爬。一天一夜的时间,一个人,一个人啊,就那么变成一堆骨头。”骨头已经散架,不知是高处跌落还是兽类啃咬所致,抑或二者兼有。颅骨裂开,里面的东西也被掏食罄尽。唯一能辨认死者身份的是缠在骨头上以及散落在一旁的残缺不全的带血衣物。他们把衣物和骨骼拾入事先准备好的裹尸袋,由一个人单手拎着带上直升机。

“我一看到穿制服的人就觉得心慌,当时差点对你们说让你们先走,我一个人慢慢走回去。但我又想,这样不就证明我心虚吗。所以我还是上了直升机。我是最后一个上去的,座位离那个蓝色袋子最近。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范一舟,他就在我脚边。一路上我一直觉得头晕。落地之后,我第一件事情是找厕所,借口尿急,其实是去呕吐的。我走进隔间,吐得特别小心,生怕声音被人听到,被人怀疑。”

森鹿也去了趟厕所。腹中的啤酒化为尿液排出体外,使他感到轻松。“我当时有一个感受,”他对妻讲,“当着周秦的面,我确信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但是离开他几分钟后,我就觉得我很可能立马去附近的派出所报警。虽然我没那么做,但是上个厕所的工夫,心态就不一样了。这是为什么呢?”妻没有回应。森鹿侧头看了看她的脸,她枕在他的手臂上,已经睡着了。她嘴唇微张,双目轻闭,帐篷顶部的小灯把她的半边脸照亮。他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因此也不知他刚才所讲的内容有多少讲给了空气听。他近距离看着那张脸,很想在有灯光照到的那部分亲一下,又怕把她弄醒。他的讲述一停歇,四周便奇静无比,只有帐篷外的火焰孤独燃烧。

森鹿也闭上眼睛准备入睡,思绪则仍停留在两年前路边那张酒桌上。“怎么去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去报案了。”周秦咧嘴一笑。这话一点也不中听,森鹿重新坐下,解释说:“这泡尿太长了。”时候已不早,店里没有新客,树上的彩灯也被关闭。在淡黄的街灯下,他觉得周秦的脸色比刚来时好了许多。“森鹿哥,你晚点回家,嫂子会不会不让你进门?”周秦继续往两人的杯中倒酒。“不会。”森鹿说。在这方面,妻的确不会管他。他向桌下扫了一眼,未开的啤酒仅剩两瓶,而周秦似乎兴致越发浓了。他忽然有点同情他,这个因一时冲动酿成大祸的男人,已有六年时间连夜晚在街边喝酒的快乐都不曾享有。“人要是有了罪孽,痛苦跟高兴就颠倒过来了,森鹿哥。这些年一遇上什么喜事,我本能的反应是我经受不起。结婚,升职,生小孩,每个环节我都提心吊胆,生怕会出问题。但如果有坏事发生,我就安心多了。尤其三年前我大病了一场,有一个月的时间全身的骨头又痒又疼,整日整夜睡不着觉,但是我心里特别舒坦,我觉得痛苦越大,我就越安全。”妻翻了个身,打断森鹿的回忆。他也挪动臀部,找到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当整个世界只剩火焰声音,意味着该入睡了。在荒野之中向来如此。于是,不论是路边的消夜摊还是湘西丛林之行,都迅速地被这声音灼烧一尽。他睡着了。

夜间他醒过三次,为的是给篝火添柴。多年以来,他已经和帐篷外的篝火形成一种默契,总能够在它将熄之际及时醒来。因此,他不需要闹钟,就能保证火焰整夜不灭。第三次添柴后,他没有立马回帐篷,而是看着火苗逐渐燃起,静静地坐在它旁边,使自己身体回暖。他看了看手表,快五点了。天色已不再浓黑。困意仍牢牢地锁着他,他用手心撑着腮帮,再度入睡。手肘滑落膝盖,他的脑袋朝火焰的方向栽了一下。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自己已将那个秘密说了出去。仿佛使他惊醒的不是手肘滑落的动作,而是脑中意识。他向周秦承诺过不告诉任何人,甚至还为此发过誓。尽管他像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相信誓言的效力,但违背誓言的感觉总是不妙。他抬头望着周围尚未明朗的环境,荒野第一次使他感到害怕。两侧山头高大的轮廓微微露出,暗黑的山影里藏匿着无数即将苏醒的生物。他缓缓起身,回到帐篷继续躺下。熟睡中的妻感受到他被火焰烤暖的身体,不自觉地贴了上来,于是他手脚合用将她抱住,他身体的热量就一点一点通过贴合的皮肤传到她身上。

旅途只剩最后一天,再向东步行五十公里,他们就能离开山区。妻将剩余食物的一半放进用开水消过毒的锅里,森鹿忙着叠帐篷、整理背包。“你知道吗,昨晚讲着讲着你就睡着了,害得我一个人不知道自言自语了多久。”森鹿说。妻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接下来很长时间,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昨晚的事,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几乎一言不发,只是像往常一样吃罢早餐,浇灭篝火,背起行囊上路。直到太阳从山顶露头,他们已在谷中穿行了两三公里,妻忽然问:“范一舟的父母还健在吗?”森鹿摇了摇头。“是不知道还是不在了?”妻的声音透着一股威严。“我不知道。”森鹿说,“八年前一起参加过徒步而已,我怎么可能知道现在他父母还在不在?”他一时弄不清楚妻的态度为何与昨晚大为不同,为何她听完此事没什么反应,隔了一夜却来质问他。“你就从没考虑过,至少死者的父母有知情权吗?”妻说。他有些后悔对她讲了这件事。“你也挺可怕的,包庇罪行。”妻继续说。他想反驳她,他想说他发过誓要保守秘密,他想说他看到了周秦的可怜之处。但他自知理亏,默不作声。“亏你还是领队,这件事你也有责任。”妻还在说。

森鹿无暇在意妻对他的责备。他所想的是另一件事:以妻此刻的反应,她绝不会像他一样对这件事保持沉默。等他们走出荒野,周秦就危险了。想到这里,森鹿反倒心平气和下来。“你说得对,我是在包庇他。”他对妻说,“跟他喝了那场酒之后,我好像就成了帮凶。但我为什么一直没揭发他,我总觉得惩罚的目的是让人悔改,而不是一报还一报。他已经悔改了,他后半生连蚊子都不杀。而且人死不能挽回,就算他一命抵一命,把自己搭进去,那也已经弥补不了什么,反倒让自己妻儿受牵累。他有个女儿,两年前在读一年级,现在也才三年级。他虽然跟妻子关系一般,跟女儿可是很亲的。他要是进了监狱,家庭毁了,他女儿的童年也毁了。这样一来,造成的伤害岂不是更多吗?”说话的间隙,他扭头看了看妻,想从她的表情上判断她是否接受他这番话。她并不急于表露她的态度,而是问道:“他连蚊子都不杀,也是那次喝酒时告诉你的?”“对,这八年我们只见过那一次。喝完酒就再也没有联络过。”

说这话时,周秦已喝得双眼发红。在森鹿看来,那双眼睛甚至带着恨意。“何止不杀蚊子,”他说,“森鹿哥,我总觉得我这样的人要活下去,就必须不停地给社会做贡献。所以我老老实实地上班,不敢享乐,不沾不良嗜好。在我们家,舒影是不管钱的,也不过问我挣的钱花在哪里。所以她不知道,除了日常开销和必要的存款,我的很多钱都捐出去了。起先我捐给一个寺庙。我认识寺庙的方丈,是因为有段时间总是看见范一舟的鬼魂,我去方丈那里求了一个护身符,戴上后立马见效,鬼魂再没有出现过。我每年固定给那座寺庙捐款,虽然不多,但从没有中断过。后来认识山区一个小学的校长,听说那边的孩子困难,又开始给学校捐钱。我在街上遇见乞丐,在网上看到疾病筹款,从不犹豫,每次都给,而且出手大方。我好像在跟命运做交易,只要我活着对别人有利,就让我继续安全地活下去。”

森鹿的讲述停下来,是因为眼前的路被一条浅溪阻拦。为了不湿鞋,他们要踩着水流中凸起的石头走过去。森鹿走在前,妻在后。他伸出手给她,她犹豫了一下,握住。等两人来到溪水对岸,森鹿仍不松手。她想挣脱,怎奈他力气太大,她没办法。她被他的举动气笑了。“别以为你这样我就不怪你。”妻说。“你要怪就怪吧,反正我说了我的真实想法。说他赎罪也好,做贡献也好,他存在比他不存在更有价值,于人于己都好,那就让他继续生活下去,有什么不行呢?”森鹿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她的手被握着很不自在。“松开,手里全是汗。”她说。“现在嫌我热了。昨晚半夜可是一个劲地往我身上蹭。”森鹿松手。妻天真地笑了笑,随后做思考状,像是要寻回被遗落在溪水那边的思绪。接着她说:“你的想法很危险。人活在世上,不是讲实用的。有用就应该存在,没用就可以不存在,物可以这样,人怎么能这样呢?他连蚊子都不杀,那又如何?他不是真的爱惜生命,是心里害怕而已。捐款的动机就更可笑了,跟命运做交易?还有你说的,会毁掉他女儿的童年,有个杀过人不敢认罪的老爸,这童年不是更可怕吗?”森鹿不说话,静静地走着。他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她接二连三的反问。

“舒影不知道这件事?”良久,妻又问他。森鹿回答:“他说我是除他之外第一个知道的。但那次喝酒后他有没有再告诉别人,我就不清楚了。”妻想了想,又说:“你说会不会她其实已经知道,只是跟你一样不愿意揭穿?我不相信他能瞒住枕边人这么多年。”“倒也算不上枕边人,他们性生活不和谐,已经分房睡觉好几年了。”森鹿说。“这你也知道?你们男人酒后还真是什么都讲。”“这是我提出来的。”周秦说,“既然我们对彼此的肉体都没有半点渴望,有天晚上又一次做爱没做成,我就对她说:‘不如我去客厅睡吧。’她也很平静地说:‘行啊。’我拿着我的被子和枕头去了沙发上。第二天正好是周末,我跟她商量后,请人把书房改成一个小卧室,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同床睡过。”妻惊讶地问:“那欲望怎么办?”“那你们怎么解决欲望?”森鹿说。“我跟她,跟别的女人,都没有再做过了。有性欲就动手解决,对我来说这不是问题。至于她,她在外面有没有别人,我不知道。”

妻打来电话,森鹿才意识到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半。她并不是催他回家,而只是确认他有没有喝醉、是否安全。“嫂子真好,既关心你,又不要求你按时到家。我家那位,恐怕现在连我有没有回家都不知道。”周秦继续讲,他和舒影并非一开始就性生活不和。相反,和她的第一次性爱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乘坐直升机离开丛林回到各自原来的社交圈,不但没有使他们的关系就此疏远,而且由于两人都有意延续那天夜晚在帐篷里相拥而眠产生的好感,再加上回到城市便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到一周工夫他们就聊得火热,并在星期五傍晚前往一家酒店,在窗帘紧闭的房间内昏天黑地地待了整整四十八小时,星期天晚上才各回各家。“两天两夜,我们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数不清,也记不清了。因为太兴奋,我们很少睡觉,可能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其余时间全部用来做爱和聊天。你可以想象,窗外门外车水马龙,大家都在忙各种各样的事,而我们两个人就那么一丝不挂地躺着或坐着,几乎不和外界联系,饿了就点外卖,渴了就喝水。做爱是个体力活,森鹿哥应该知道的,很容易口渴。我买了一整箱矿泉水,到星期天晚上已经被我们喝完了。”听到这里,妻笑了一下。森鹿知道她是想起他们曾经在大兴安岭因丢失水壶,两天没有进水,却还要在走出荒野前的那天晚上忍着口干舌燥与身体疲乏而尽情做爱之事。于是他也会心一笑。

“跟她上床,本来我是有些害怕的,森鹿哥。毕竟那时候范一舟刚死没几天。警察和他家人那几天一遍一遍地找我,生怕漏了什么重要细节。这种时候跟她去开房,一是怕露出什么马脚,二是想到死者就真觉得心虚。但是等我和她走进房间,这些顾虑全消失了。我当时有点眩晕,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跟女人做爱,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我还是处男,真的。所以我头脑发涨。但我能清楚记得我们的所有动作,所有细节。起先我是有些吃醋的,很难不想到她和范一舟那天晚上在帐篷外面做爱的事。我的嫉妒心一瞬间就起来了。我知道,如果不是我借着马蜂让他掉下悬崖,那天在酒店和她睡觉的就不是我而是他了。想到这里,我好像真的看到他俩在床上肆无忌惮地翻来滚去。我当时正抱着她坐在床边,可我脑袋里想的全是她和范一舟做爱的画面。我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把她抱得越紧。后来她说她喘不过气来了,我才一下子松开胳膊。我掀起被子,和她一起倒在床上,她很配合我。这些过程我就不跟你细说了,森鹿哥。但是我们每做一个动作,我都想到这本应该是她和范一舟做的。甚至我自己好像就是范一舟,不是我。可我的身体确实体验到极致的快乐。在进入她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值了。过往那些天已经承受的,将来还要继续承受的,所有痛苦都值当,都可以被那几分钟抵消。也就是那几分钟,我明白范一舟已经死了,我不必跟一个死人计较。他在帐篷外跟舒影偷偷摸摸做了一场,就当是对他的弥补好了。这么想,我瞬间释然。所以在接下来的两天两夜,我再也不受他的困扰,全身心地投入到跟舒影的相处之中了。我们没完没了地做,两天时间把我们能想到的所有姿势都用遍了。我只记得被子里一直是潮湿的,那是我们分泌的汗水和各种液体,躺在里面很难受,但我们懒得换被褥,因为换过之后立马又会变湿。我的小弟那两天很争气,连续两三次之后它已经几乎射不出来了,但它还是能硬起来。只要跟她身体稍加接触,它就能硬。只要能硬,我们就做。到后来避孕套都不用了,因为一滴精液都没有了。当时我担心我会猝死。没错,范一舟死去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帐篷里也觉得可能猝死。这两种体验完全相似,森鹿哥,极致的痛苦和极致的愉悦,都是接近死亡的。我在内心设想过,如果说我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才把她弄到手,又在第一次跟她做爱的时候死掉,那会是一种多可笑的结局。不过说真的,如果让我给自己选一种死法,我宁愿在那四十八小时里面死去。可惜我没有。星期天晚上,出酒店房门,我腿软得连路都走不稳了。她也好不到哪去。我们像是大病了一场。走在路边,我有一种幻灭感,好像整个世界毁灭了一次,接下来要开始一点一点地重建秩序。”

森鹿想起昨晚的经历。在和妻完成一场性爱之后,开始讲述这件往事之前,他坐对篝火,感到自己出离于人世秩序之外。因而,此刻他倒十分能够理解两年前周秦所讲的幻灭与重建。在范一舟的死亡事件尘埃落定后,周秦和舒影领证结婚,接着便生下一个女儿。他们成家可谓迅速,而性生活的热度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下滑的。“我们好像用力过猛,几个月的工夫就把对彼此身体的热情消耗完了。夫妻两人朝夕相处,渐渐没有新鲜感,这倒很正常。可是别的夫妻至少每隔一段时间总可以来一次,或者一方出差,多日不见,再见之后双方的欲望总还是会被唤起。但我们不一样,我们的热情好像是有限的,不能再生的,用完就是用完了。有时候我抱着她的身体,必须承认,她的身体很美,可我觉得我抱着的不是一个活人,或者抱着她的我不是活人。好在我们对对方的冷淡是一致的。我不想进入她,她也不想被我进入。到后来只好分房睡。森鹿哥,你说这是为什么?”“这还不明白,不爱了呗。或者两个人根本就没有爱过,只是单纯靠欲望结合,当然不能持久。”妻断言。“你们男人不都是一样,下半身动物。要是女人也没有爱,那最终注定睡不到一张床上。”她又补充道。森鹿不以为然,但他无意反驳,只是露出一种对此类话题探讨已多,知道无法达成一致,因此闭口不言的表情。

“所以,他们两个算不上枕边人。他能一直瞒着她,也就不足为奇了。”森鹿说。周秦继续讲:“何况,和范一舟在野外做爱的事她也从来没告诉我。没告诉我,这当然可以理解。我们不是那种没有秘密可言的夫妻,至少在范一舟的事情上,我们对彼此都有所保留。”听到“没有秘密可言的夫妻”,妻颇有意味地看了森鹿一眼。这是就森鹿保守这一秘密两年不对她诉说表示不满,以及对他心中是否还藏匿着其他秘密发出质问。森鹿明白她眼神的含义。他笑说:“除了这件事,没有什么对你保密的了。”妻做出一个暂且放过他的表情。的确如此。他和妻不像周秦和舒影。他们对彼此既了解又完全信任。

“性生活不和就算了,大部分时候话也说不到一处。不过我们从来不吵架。森鹿哥,我因为做过错事,因为有罪孽,这些年已经不再跟任何人争吵了。大部分时候她骂我,我就受着。我不还嘴,顶多一个人出来散散心,调整好了再回去。今天就是这样。其实今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家里的卫生纸快用完了,我让她尽快在网上买点。因为家里的纸通常都是她买的。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让我对她说话不要用祈使句。我问她什么叫祈使句。她说:‘你没学过语法吗?’就是这样。我们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让你见笑了,森鹿哥。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但我越想越难受。所以我换上衣服,出来了。我出门的时候甚至不敢用力关门,我是轻轻地把门带上的。不管怎么样,我今天出来是对的,因为遇见你了。”森鹿朝他举杯,两人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森鹿摸了摸滚圆的肚子。他又想去厕所了,然而周秦还在讲:“好在我跟她对女儿都很好。我们把没有办法安放在对方身上的感情,全都用来安放在女儿身上了。”说起女儿,周秦面露一丝平静之色。“我们分开来宠她,有时候甚至有竞争心理,看谁对她更好。要是没有女儿,我和她恐怕早就散了。”他长吁一口气,脸上的平静化为一阵开怀的笑意。“让你见笑了,森鹿哥。”他又说,“这样讲下去没完没了,不如今天就到此为止,你觉得呢?”森鹿已付过账了,两人一同前往厕所撒最后一泡尿,随后便分道扬镳。离别之前,周秦未再强调要森鹿替他守密,仿佛他根本没有说起过那件事。他们像两个再普通不过的酒后惜别的好友,勾肩搭背地在夜深人静的街道行走一阵,一个打车,一个继续步行,各自回家去了。

“时隔两年,可能发生很多变化,也可能什么都没变。”森鹿说。他并不清楚周秦的现状。“甚至有可能他的事情已经败露,他已经进去了,而我还不知道。那样的话,秘密就白替他保守了。”此时正值下午,天气炎热。他们在一片树木稀疏的丛林中将剩余的食物吃完,稍事歇息后重新启程。此处已是荒野边际,距离公路只有大约十公里。手机信号逐渐恢复,只是还不能上网。“是有可能,那样最好。也省得由我们把它揭发出来。”妻说。她脸上汗涔涔的,步伐也不如早晨有力。“真要揭发吗?”森鹿明知故问。他倒并不是坚持认为悔改之人不必受罚,只是不希望一个男人、一个家庭命运的彻底改变是由他的泄密行为促成。这件事对妻而言更为容易,他想,她不认得整个事件当中的任何人,在她眼中他们不过是一个个名字。但是正因如此,她才能够无所偏袒,无所顾忌。

接下来的整个路途,他们都在预想事情的走向。首先,在向谁揭发的问题上,两人的意见再次出现分歧。森鹿认为应当先告知范一舟父母,由他们报警。而妻主张直接前往警局陈清事实。“这样会省去许多麻烦,比如,你怎么知道他爸妈会不会报警,八年过去,万一他们已经原谅他呢?”“怎么可能。”森鹿说。“这当然是有可能的。”妻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森鹿知晓,妻的确是这样一个女人,只要她认为有必要揭发他,纵然死者父母都可能原谅,她作为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之人,也不会罢手。于是,他同意听从她。这样一来,事情倒简单多了。他只需将同一事件对警方再陈述一遍,剩下的什么都不用他管。他们会以嫌犯的名义逮捕周秦。在弄清全部事实之前,与此案相关之人将再次被牵涉进来。森鹿也许会见到周秦,见到他们。当然,他也可以拒不相见。久远往事在一些由身穿制服的人操纵的流程中重现,通向一个他大概可以预见的结果。

“恐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妻说,“要知道,你没有任何有效证据。你只是两年前跟当事人一起喝酒的时候听他讲的。万一他不承认,或者万一他说自己是酒后吹牛,你能怎么办?”森鹿忽然意识到,他固然不情愿揭发这件事,可他更不能接受自己的揭发行为落空。“他敢不承认,我和他当面对质。”他说。“那有什么用。”妻擦了擦汗,转而又问,“你当时没有录音吧?”“当然没有。那时候根本没想到以后会说出来。”“那你觉得他会承认吗?”妻说。他回想起两年前在路边喝酒时周秦的面容。眼镜时而戴着,时而摘下,讲述过往之事时目光中饱含痛楚。那是一张尽管藏匿着罪行,被告发后却会供认不讳的面容。可是在此之前,八年前湘西丛林的山崖上,还有另外一张将同伴引向深渊时的面容,那是森鹿未曾见过的。“我不知道。”森鹿说。

临近傍晚,他们经过一处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坳间,犹如被人世遗忘的小村。向村人打听,得知步行到附近镇上还需一个多小时。他们没有停留,继续在坑洼路面上行走。太阳位置越来越低,两人的影子逐渐拉长。直到光线被山峦遮住,影子消失,周围很快暗了下来。荒野已被抛至身后。他们会在真正的夜晚来临之前抵达镇上,并在那里休息一晚,于次日清晨前往他们的城市。一天,顶多两天,妻就会和他一同前往警局。她不是那种行事拖延的女人。事情要从他口中败露了。想到这里,他感到阵阵不安。

“鬼魂是怎么回事?”妻忽然问。“什么鬼魂?”森鹿说。“你说的,周秦认识一个寺庙方丈,是因为经常看见鬼魂。”“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没有细讲。”森鹿回忆道,“他只告诉我,他和舒影分房睡觉之后那段时间,他总能在他那间书房改成的卧室镜子里看见范一舟的鬼魂。鬼魂也不对他做什么,只是他能看见它。后来他去寺庙求了护身符,它就消失了。我觉得是他精神压力太大,出现幻视。有了护身符,又因为心理作用看不到了。”妻点了点头。暮色渐浓,鬼魂话题使周遭的空气变得有些阴郁。像是为了打破这层阴郁,森鹿发出一声近乎轻蔑的笑,继续说:“只要亲眼见证过一个活人在几十个小时里变成一副骨架,就绝不会相信有什么鬼魂存在。”这是久居荒野的他最为简单和直接的死亡观。然而妻并不完全认同。“会不会真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发生作用?”她说,“是那东西决定了你两年前那天晚上出去散步,又让你在滨江路上遇见周秦,你莫名其妙地想劝他喝酒,结果你们喝到深夜。也是那东西让你昨天晚上产生冲动,忽然要把这件事讲给我听。这么多巧合,总有个背后的秩序吧?”森鹿摇头道:“我不清楚。也有很多事情永远不会暴露,这可能是概率问题。”对于妻所说背后的秩序,他不大感兴趣,他更熟悉的是荒野的秩序。他和妻默契地沉默下来。谈话不再继续。眼前已出现零星灯火,小镇转瞬即至。

原载《野草》2024年第5期

原刊责编 赵斐虹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荒野》的诞生

穆 萨

十年前的夏天,我和五名同学前往家乡的一处深山,在绝无人迹的山谷中搭帐篷住了一夜。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对面山坡落石声音不断,再加上夜间寒冷,我们无法入睡,干脆撑着雨伞在帐篷外烤火度过。后来一直想用虚构的方式将这段经历写下来,但是空有场景而没有故事,是构不成一篇作品的。何况野营本身没什么好写的,无非是一群人离开久居的环境,短暂地置身自然。要想写成小说,还必须发生点什么。

今年夏天,我看到一则因爱上朋友的丈夫而杀死朋友的案例,无意间把它和当初的荒野经历联系起来,故事便有了雏形。在稿纸上写下几个人物的名字,三男两女,想象他们各自是什么样的人,因何缘故来到荒野,聚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有了人,有了核心事件,接下来就好办了。我用我惯用的方法,安排一个讲述者和一个倾听者,讲述者既是亲历者,他所讲述的事又部分地来自另一位讲述者。于是,故事由周秦讲给森鹿,森鹿讲给妻子,再由我讲给读者。小说的结构就是这样。

荒野既让人心向往之,又处处藏匿着危险。它有着不同于人类社会的法则。这里是野生动植物的领地,对它们而言,杀戮和掠夺并不会产生罪孽。这里只有头上的星空,没有内心的道德律。而环境对人的催眠作用使初到荒野的人很快就释放出自身的动物性。于是,由欲望和嫉妒心造成的一念之间的杀人意图被付诸实际。因此,荒野似乎可以象征人心中的一块不毛之地,它容纳我们的自私、懒惰、愤怒、邪念,疲劳的精神可以在此小憩。我们需要这块领域,但也需要对这块领域的制约。

小说写到一半时,我因机缘巧合前往川西高原,在康定的一艘湖面游船上听藏族小哥讲述牧民和狼的相处模式。荒野的蛮荒之力反倒使他们内心安宁。我意识到在人类社会和荒野的交界地带,两种法则正完美相容。接下来我返回家乡,又辗转去我的母校住了些时日,在一段较为散漫的时光中完成了小说的后半部分。以上便是《荒野》的诞生过程。

穆萨,1994年生于甘肃陇南,古代文学硕士,现居武汉。主要以中短篇小说创作为主,迄今发表约二十万字。作品见于《收获》《当代》《江南》《长江文艺》《西湖》《野草》《青年文学》等刊物,也见于《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小说《骷髅》入选2023年收获文学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