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曾发生过秦将白起、楚将项羽分别在长平(今山西省高平县西北)、新安(今洛阳新安县)坑杀赵军40万、秦军20万降卒事件。屠杀敌方已降士卒,极其残忍恶劣。但以琐细过失,大规模残杀己方将士,其恶劣程度显然有甚于白起和项羽,对当事皇朝的负面影响也极其巨大。
明朝时战功卓著、威名赫赫的戚家军就极其悲惨地殄灭于自己人之手。万历年间,原戚家军参与朝鲜战争,未获应有的赏金。后撤回蓟州,连军饷也被克扣。清代修撰的《明史》载,“蓟三协南营兵,戚继光所募也,调攻朝鲜,撤还,道石门,鼓噪,挟增月饷。〔王〕保诱令赴演武场,击之,杀数百人,以反闻。”[1]据此,原戚家军(南营兵)存在强行要求涨薪之事,总兵王保诱杀其中数百人。此说可能夸大了原戚家军的过失。
明人自己编纂的《明实录》所载更为详细:万历二十三年,“先是南兵鼓噪,总兵王保欲张大其事,冀以邀赏。且南北兵素不相能,乘其衅杀戮,不免过当,亦有滥及居民者。”南兵之所以鼓噪,是因为朝鲜战事中的赏金没有兑现,蓟州将领更克扣了军饷。而总兵王保“欲张大其事,冀以邀赏”,对原戚家军大肆杀戮。当时的给事中戴士衡、御史汪以时奏章中称:“南兵以要赏结聚,本无逆谋,及总兵王保令各纳军器,赴教场听处分,南兵已唯唯听命。及甫入教场,而王保挥兵乱砍,死者无数。乱砍之后,分队过堂,按籍点名,随点随斩。虽长平、新安之杀降坑卒未为过之。且传言杀南兵之夜,官军乘势劫掠抢掳盗淫,被害诸商确有的证。滥杀之惨,何可胜言。”[2]尽管此事被上报到朝廷,但朝廷官员危言耸听地罗织罪名加害南兵,王保不但未受惩罚,反而实际被奖。“巡关御史马文卿庇保,言南兵大逆有十,尚书石星附会之,遂以定变功进保秩为真,荫子。督抚孙鑛、李颐等亦进官受赐,时论尤之。”[1]
无论如何,戚家军的最终覆灭均是令人震惊的千古奇冤。
另一支与戚家军相似、蒙冤沦丧于自己人之手的军队是唐朝的银刀军。《新唐书》称:“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3]桂林之“祸”系指公元869年这里的戍边士卒在庞勋率领下举行的兵变;庞勋事变与银刀军事件有着显著的渊源关系。
银刀军之祸与唐王朝执政集团的关陇属性密切相关。秦以后,中国皇权主要为以淮域武人为主的汉人、“融合胡汉文武为一体”的关陇集团[4]和北方少数民族三大集团所掌握、争夺、轮换。在隋唐以前,淮地武人尤具优势。南北朝以后,西魏宇文泰融冶关陇胡汉民族,形成关陇集团。陈寅恪认为,隋唐时,“皇室及佐命功臣大都西魏以来此关陇集团中人物”。[4]关陇集团甚至可追溯到秦。统一六国的秦人也符合陈寅恪的融冶胡夏民族的相关定义。
战国末,各国反秦人士多汇集于彭城附近。如张良从淮阳迁到下邳,项梁、项羽、项伯从项城迁到下相、下邳等地。周勃家人则从卷迁到沛,使彭城成为反秦中心。对此,秦廷极为清楚,所谓“东南有天子气”,“东游以厌之”之说,皆源于以彭城为中心的六国之士的怨愤之气。新安坑杀降卒,是淮地武人集团领袖项羽对秦人(关陇集团前身)军事集团的报复。不久,秦即亡于此地项羽、刘邦之手。
东汉末年黄巾军兴后,以徐地最为强悍难弭。东汉末徐州刺史陶谦称:“然妖寇类众,殊不畏死,父兄歼殪,子弟群起,治屯连兵,至今为患。”[5]关陇人士建立的秦、唐,蒙古族、满族建立的元、清,分别为项羽、朱温、朱元璋、袁世凯等淮地武人所颠覆。因此,历史上,对于关陇统治者而言,他们最为担心的是以彭城(徐州)为中心的淮域人士。顺带说一下,明代残杀戚家军的王保为关陇榆林卫人,戚继光为淮域凤阳定远人。
唐代关陇朝廷对淮地所怀成见极深。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无淮人,不过,祖籍彭城的刘文静功勋远超入阁功臣。“高祖论太原首功,诏尚书令秦王、尚书左仆射裴寂、纳言刘文静恕二死。”后来入阁者中的功高者仅恕一死。但李渊对刘文静“素疏忌之”,刘文静“自以材能过裴寂远甚,又屡有军功,而〔裴〕寂独用故旧恩居其上,CbOgH9vOBnwq26MuKvWEnu45YmfFP6IxxXVH97TDYA4=意不平”。刘文静被诬谋反,李纲、萧瑀、李世民均鸣其冤,却仍被殛死。[6]
唐廷的地域偏见从后期政局表现得更为明显。唐懿宗制曰:“徐州土风雄劲,甲士精强,比以制驭乖方,频致骚扰。近者再置使额,却领四州,劳逸既均,人心甚泰。但闻比因罢节之日,或有被罪奔逃,虽朝廷频下诏书,并令一切不问,犹恐尚怀疑惧,未委招携,结聚山林,终成诖误。”[7]
建中二年(781),淄青节度使李纳反叛,攻打徐州,名将王智兴率军击退李纳,其后镇守徐州达20年。王智兴得徐州后,召募勇悍之卒2000来人,号称“银刀”“雕旗”“门枪”“挟马”等军,守卫衙城。历七八十年,银刀军在徐州有着相当数量的故旧、亲属和根基。这些士兵此后有恃功自骄之处,但历任节度使多予以包容。田牟镇守徐州时,经常与银刀军将士杂坐在一起,“酒酣抚背,时把板为之唱歌。其徒日费万计。每有宾宴,必先厌食饫酒,祁寒暑雨,卮酒盈前,然犹喧噪邀求,动谋逐帅。”温璋代任徐州节度使,对银刀军进行安抚,但银刀军士早就听说温璋性情严酷,对温璋始终心怀忌惮。温璋赏赐的酒食,没人敢吃喝,他们最终把温璋驱逐。咸通元年(860),出身关陇贵族太原王氏的浙东观察使王式以忠武、义成两镇的军队,并招募江淮一带的回鹘、吐蕃人为骑兵平定越州仇甫(一名裘甫)起义。咸通三年(862)七月,王式升任检校工部尚书、徐州刺史、御史大夫、武宁军节度、徐泗濠观察等使。王式率忠武、义成二镇的军队渡过淮河,进入徐州。这种阵仗令银刀军十分恐惧。王式到达徐州大彭馆,银刀军将士方来迎谒。三天后,王式声称犒劳忠武、义成两镇兵士,令他们还回原镇。两镇士兵全副武装,待银刀军到来,即将其包围斩杀。当日被杀3000余人。史称:“是日尽诛,由是凶徒悉殄。”[7]
屠杀时,王式宣布银刀军将士的罪名是迎谒来迟。无论如何,数千余名银刀军将士罪不至死。对于这类军队,皇朝时代常规的处置方法是至多惩办一两名“首恶”,以儆其余。毕竟,大唐王朝正值多事之秋,若留他们在军中效力,并用合适的将领管带,无疑对延续唐王朝的寿命有着相当的助益。
由于王式采用欺诈、残忍手段屠杀徐卒,致使北地唐将在徐地信义殆尽。
咸通初年,唐廷命徐州节度使招募徐泗地区2000名士兵备防南诏,分800人别戍桂州,初定三年轮替。但唐廷对徐泗怀有先天性敌意,命同样为关陇贵族的清河崔氏崔彦曾“镇之”。[8]崔彦曾“用亲吏尹戡、徐行俭当要职。二人贪猥,不恤军旅”。[9]
徐泗士兵三年戍满,尹戡等强迫士兵们再戍三年。六年后,竟称军帑匮乏,难以发兵,要求士兵还要加戍。戍卒们非常愤怒。咸通九年(868),牙官许佶、赵可立、王幼诚、刘景、傅寂、张实、王弘立、孟敬文、姚周等九人杀死都头王仲甫,推举粮料判官庞勋为都将。士兵们冲入监军院取出兵甲,从桂林杀到湘潭、衡山两县,然后从浙西攻入淮南(治所扬州)。[8]扬州是唐代江淮运河上的重要城镇。
庞勋遣使向崔彦曾申诉,以军士思归,势不能遏,愿至徐州府外解甲归兵还家。庞勋、许佶也对其部下称:“吾辈擅归,思见妻子耳。……况城中将士皆吾辈父兄子弟,吾辈一唱于外,彼必响应于内矣。然后遵王侍中(指王智兴)故事,五十万赏钱,可翘足待也。”可见庞勋辈只是盼望和平生活,并奢想从朝廷处再得些赏钱,小富即安,最终目标是解甲归农。庞勋派使者向崔彦曾禀告,却被崔彦曾怒杀。庞勋等率军沿运河攻下宿州,拿出官帑募兵。次日即得兵2000来人,获得舟船5000余艘。宿州与徐州同为淮河北侧通济渠(运河)上的重要枢纽,两地相距甚近。庞军继续沿着运河,用船载运步卒,骑兵夹岸而行。庞军击败了设伏的唐军,顺河冲向徐州。“时亡命者归贼如市,彦曾驱城中丁男城守。”九年九月十四日(公元868年10月3日),庞军围困徐州。十六日(10月5日),崔彦曾竟然下令杀死庞军士兵在徐州的所有家口。十七日(10月6日),满怀悲忿的庞军士兵从四面攻进徐州城。庞勋先拜谒汉高祖庙,进入王式屠杀银刀军的大彭馆。拿获尹戡、徐行俭及判官焦璐、李棁、崔蕴、温廷皓、韦廷乂,全部杀死。翌日,庞将赵可立杀死崔彦曾。庞勋自称武宁军节度使。[9]崔彦曾之死,完全是咎由自取。
从唐廷对庞勋的战争中,处处可见6年前银刀军事件留给双方的心理阴影。一方面之,徐泗军卒担心会遭到比银刀军更残暴的报复。部卒曰:“吾辈罪大于银刀,……若至徐州,必葅醢矣!”另一方面,唐将公认对银刀军是枉杀、滥杀、冤杀,尽管如此,他们不是要为其平反,而是要残暴到底。戍卒至淮南,都押牙李湘建议节度使令狐綯纵兵消灭,理由是:“徐卒擅归,势必为乱,虽无敕令诛讨,藩镇大臣当临事制宜。高邮岸峡而水深狭,请将奇兵伏于其侧,焚荻舟以塞其前,以劲兵蹙。不然,纵之使得渡淮,至徐州,与怨愤之众合,为患必大。”戍卒到达彭城外,崔彦曾部将皆曰:“比以银刀凶悍,使一军皆蒙恶名,歼夷流窜,不无枉滥。今冤痛声未已!而桂州戍卒复尔猖狂,若纵使入城,改为逆乱。如此,则阖境涂地矣。不若乘其远来疲弊,发兵击之。”团练判官温庭皓对崔彦曾言:“军中将士,皆其亲属。银刀余党,潜匿山泽,一旦内外俱发,何以支梧!”对于庞勋提出的要求,“从之则银刀之患复起,违之则托此为作乱之端。”[8]可见,对待徐泗军卒,北地将帅不但开始时就犯了欺诈之过,而且还继续背负滥杀银刀军的包袱,顽固地将错就错。庞勋事件实际上银刀军事件的延伸。
事实上,银刀旧部纷纷加入庞部反抗唐廷。“勋招集银刀等都窜匿及诸亡命匿于舟中,众至千人。”“时亡命者归贼如市。”[9]连司马光也承认:“庞勋募人为兵,人利于剽掠,争赴之,至父遣其子,妻勉其夫,皆断鉏首而锐之,执以应募。”[8]此处把徐泗人反抗唐廷归因于“人利于剽掠”,似乏史家理性。在专制皇权的严刑峻法下,人们不可能仅因小利而甘冒大辟、甚至灭族的危险。事实上,这正是徐泗地区银刀军余部“怨愤之众”太多的结果,根源则是关陇集团对淮泗集团的打压。
庞勋兵变,大量唐军不敢撄其锋。庞部围攻泗州,淮南节度使派出敕使郭厚本率领1500名唐军增援泗州守军,但郭厚本到达泗州南部的洪泽驿即不敢前行。唐廷不得不调集包括沙陀骑兵在内的十数万大军,耗时16个月方予弭平。但大唐王朝已油尽灯枯,惟有残喘在苟延。
庞勋事件后6年(乾符二年,公元875年),淮泗人黄巢起兵。再2年,25岁的徐州砀山人朱温参加了黄巢的军队,最终灭唐并建立了后梁,开启了五代十国。
沙陀首领朱邪赤心因镇压庞勋有功,拜单于大都护、振武军节度使等职,并被赐名“李国昌”,[10]从此成为大唐王朝尾大不掉之忧,让大唐王朝付出的代价绝非银刀军、庞勋部所能比拟。公元923年,李国昌嫡孙李存勖灭掉后梁,建立了后唐。而“十国”的建立者约有半数为淮地武人。
若对唐朝最后40余年的历史作一复盘,可以看出,银刀军事件是唐廷推倒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接下来,庞勋兵变,直接导致沙陀坐大、朱温登场,唐廷给自己准备好了双保险掘墓人。
作者简介:马俊亚,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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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一唐纪六十七[M].北京:中华书局,1956:8121,8122-8124,8130.
[9]刘昫.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七崔彦曾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4581,4582.
[10]欧阳修.唐五代史:卷四唐本纪四·庄宗上[M].北京:中华书局,1974;31.
(编辑:邱 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