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坏与做奴隶的逻辑

2024-11-20 00:00:00陶东风
领导文萃 2024年21期

近日重读鲁迅先生的《灯下漫笔》,发现有一种可以叫“比坏”的心理或行为“逻辑”。

鲁迅写到袁世凯想称帝的那一年,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的钞票大贬,以至不能兑换银子了。虽然政府命令商家不允许拒收钞票,但是狡猾的商家总是找各种理由阳奉阴违。在这种情况下,“幸而终于”出现了钞票换银子的行市,尽管兑换率是六折几,鲁迅先生还是“非常高兴”,赶紧去换了手头一半的钞票;孰料竟然又涨到七折,先生“更非常高兴”,趁机全部兑了。完事后先生感叹:现银“沉甸甸地坠在怀中,似乎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并做了这样的比较:“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一个铜元,我是决不答应的。”

“平时”不答应的事情,“非常时期”就答应了,不但答应了,而且“非常高兴”,这是什么逻辑在起作用?我以为是比坏逻辑。鲁迅先生的“高兴”是因为与最坏的情况(钞票彻底不能兑换成银子,甚至彻底变成废纸)相比,以六折几或七折兑换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至少不算最坏。如果不是这样比坏,而是坚持与“平时”的正常情况比,还能高兴得起来吗?

令人略感突兀的是,鲁迅先生在叙述了上述“高兴”之事后突然笔锋一转:“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为什么会这样?鲁迅写道:

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 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这使我想起波士顿犹太人死难纪念碑上的一段碑文(作者为新教牧师马丁·尼莫拉):

当纳粹来抓共产党人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共产党人。当他们来抓犹太人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当他们来抓贸易工会主义者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不是贸易工会主义者。当他们来抓天主教徒时,我保持沉默,因为我是新教徒。当他们来抓我时,已无人替我说话了。

一般认为,这段话的意思是:人类是命运共同体,其自由和生命权利都是相互关联的而不是孤立的,别人的自由同样也是你的自由。如果你不保护他人的自由,那么你的自由也终将不保。

但我想这个道理也适用于比坏:当纳粹杀了共产党人时,你的自由与权利就少了一分,虽然你不是共产党员;当他们杀了犹太人时,你的自由与权利又少了一分,虽然你不是犹太人。如此这般下去,你的自由和权利很快就会荡然无存。

因此我的结论是: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坏就是坏,只要是坏,就不能有丝毫容忍,不能因为还没到最坏就容忍较坏,否则的话,较坏必将很快发展为最坏。

同样,任何情况下,像人的自由、尊严这样的价值都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如果任其失去一部分,迟早必将失去全部。如果你认可了自己是奴隶和牛马,你就会拿奴隶和牛马的标准要求自己和统治者,只要自己过得像奴隶、像牛马,而不是“下于奴隶”“牛马不如”,就心满意足。换言之,就会陷入比坏逻辑而不可自拔。

但是一旦你以做稳奴隶和牛马为满足,那么,你迟早必将沦入奴隶不如或牛马不如的境地;只有当你一开始就拒绝奴隶和牛马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一个自由的、有尊严的人,以人的标准要求别人,更要求自己,你才能彻底跳出比坏逻辑。

这真是:比坏流行时,苟且无止境。

(摘自《随笔》)